夏无伤丧命。
此前照彻寰宇的耀眼辉光，大地铺设的光辉道路，天空编制的天然冠冕……
凡此种种，皆成虚妄。
漫天大雪转而变红，红得灿烂，如鲜血淋漓，挥洒而下。
狂风呼啸，有如悲鸣。
万里渺层云，千山暮红雪。
一位人仙就此陨落，彻底消散于世间。
天地为之悲恸！
五艘铁甲玄精大船寂静无声，在泛红的水面上浮浮沉沉。
被其包围的扁舟之上，青子俯身，轻轻抱起嚎啕啼哭中的女婴。
“我的孩子……”
当下，纵使是妖，低声呢喃的话语也满含怜惜。
但那其中又层层荡漾出无尽的忧伤。
如同水面的波纹，圈圈圆圆不休。
她看着怀中的孩子，眼中竟倏地滑落晶莹的泪珠。
漫天红雪落青丝，大哀寂静无声。
青子的悲，亦如这雪，不动声色，却又无边无际。
泪珠滚落，砸在女婴吹弹可破的小脸上。
啼哭声骤然中断。
天地间，只剩阴风呼号、流水淙淙。
怀抱中的女童，睁大了眼睛，直勾勾地打量着青子。
她张口，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似是看懂了这份悲伤。
小手伸出，在空中胡乱挥舞，像是想拭去娘亲脸上的泪痕。
“我可怜的孩子……”
青子的声音都在颤抖。
她泪流不止，却不知是为何而哭。
为当年山海间的惊鸿一瞥？
为曲终人散的满目悲凉？
还是为这个自出生便注定是一场悲剧的孩子？
或许都有吧。
乘青遥伫立旁边，静静看着这一幕。
身为妖仙，纵使度过风火大劫，却仍摆脱不了尘世情爱。
何尝不是一种痴念？
青子拥住怀中的女婴，
她娉婷袅娜的身姿，此刻落满荒芜。
她缓缓站了起来。
回首，自带妖媚的眼眸水雾朦胧，不过，并无令人怜惜之感。
纵使肝肠寸断，妖仙依然是妖仙。
青子双眸看向乘青遥。
红雪落满了发梢，滴落在她青衣长裙上。
此刻的她，失却了些许妖冶，看上去多了些许疲惫。
“之前让公子为我办事，现在，倒也不必了。”
乘青遥恍然想起，从一开始，青子的出现，便是想要借由他的双手，将此刻的女婴送至晋王府。
如今，晋王世子已死，一切也算是尘埃落定。
他点点头。
紧接着，青子又将视线，探向不远处。
柳公侧身倚靠在船舱。
浮于虚空中的青玉钓竿，此刻搁置在他身边。
柳公手中把玩着白皮葫芦，有一口没一口地嘬着。
青子看着他，勉强扯起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柳公，别来无恙。”
听闻青子开口，柳公把手中的白皮葫芦往旁边一放。
“好久不见。上次看到你时，你还是个娃娃。”
柳公寥寥数语，似是勾起青子过往种种。
她垂眸，落下一扇剪影。
些缕发丝随风飘扬，凄美又哀怨。
柳公看向她怀中的女婴。
“你真打算这么做吗？”柳公问道。
乘青遥听得云里雾里。
他又看向青子，企图窥出一丝门道。
青子，还要做什么？
只见青子轻轻颔首，看向怀中的孩子，眼中更是哀婉悲伤。
“这个孩子，生来注定夭折。”
怀中的女婴扑闪着大眼睛，看着垂泪的娘亲。
忽然，她似是听懂了什么，再次嚎啕大哭起来。
小手在空中胡乱挥舞，似是想抓住什么。
但她的身躯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了下去。
乘青遥脸色巨变。
他猛的回头，看向柳公，想要问这是怎么回事，却见柳公低头轻叹。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乘青遥紧蹙眉头，陷入了沉默。
青子所言属实。
这个孩子，确实生来注定夭折。
世间也曾有过数起人与妖相恋的先例。
却从未听说过妖人诞生于世的消息。
柳公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
“妖人一旦成长起来，造成的威胁是毁灭性的。
年轻人，这个时候，什么都别问了。”
还有什么比为人母者，亲手处死自己的血肉，更为折磨的呢？
悲风猎猎而过，乌云久聚不散。
红雪缓缓又变白雪。
天地间，女婴的啼哭声，声嘶力竭。
直至涣然消散。
当最后一声婴孩啼哭戛然而止时，青子如墨的青丝瞬间雪白。
她仍然保持着最亲昵的姿势，眼中的泪已流干。
怀中那团人身蛇尾的女婴，闭着眼睛，永远失去了生机。
乘青遥静静看着扁舟上的那抹身影，口中无言。
过了许久。
青子抱着怀中冰凉的孩子，转身。
下一瞬，她便出现在了乘青遥面前。
“还请公子替她立个碑。”
不等乘青遥反应过来，死去的女婴已被送到他的面前。
他下意识接了过来。
脸上却依旧不解。
“前辈，为何由我来……”
话仍未说完全，对上的便是妖仙青子凄美的笑颜。
有些感觉，只需瞬间。
一切便已在不言中。
乘青遥脸色一变再变，几次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可若什么也不说，又不行。
“其实你可以不必如此。像我这样，纵情山水，钓龙饮酒，不也快哉？”
柳公语气平静，淡淡开口。
青子的眸中，闪过一抹感激。
但其说出口的话，简单又决绝。
“我意已决。”
语罢身飞起，青子浮起到高空，如雪白发随风飘散。
天地间，风声又起。
好似悲鸣，又像恸哭。
乘青遥抬着头。
即便是与他并无干系，此情此景，也足够拨动心弦。
盘踞于胸腔的种种情绪，似要崩裂而出。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蛇妖青子怅然眺向远方。
眸光仿若跨越万水千山，穿越时空，又回到那一日。
东海汤谷，流波山外。
青天碧海，二人初见。
忽然，她弯起了眼眸，似乎看到了昔日的光景。
她纵身一跃，银发飞扬。
“前辈！”
乘青遥终是喊了一声。
高空之上，青子回眸一笑。
一如春水碧波荡漾，诉尽人间千娇百媚。
大风呼啸！
满目夜空皆被幻化而出的青蛇原型，遮蔽不见。
吼！
声声呼唤，如泣如诉。
乘青遥下意识抱紧了怀中死去的妖人女婴。
飘落的白雪，再次变得暗红。
那一对神仙眷侣啊，一个终是无情，一个太过痴情。
“青子，你这又是何苦呢？”
柳公倚靠而坐，望着空中消散的身影，喟然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