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非川在今夜回荡起萧索的笛声。冥冥之中,似乎有着牵引,即便人隔天涯,却情系一心。
“军师,你说我们能回家么?”李培看着四周围的敌军。如今他们已是困兽,在半月前与主力军彻底失去联系后,军师便下令展开肉搏战。
不再排兵布阵,而是以自己的肉身筑起一道防线,在血未流干前,绝不后退一寸。
大非川对青海来说非常重要。这里水草丰富让疲惫不堪的明钰等人得以喘息。大非川若是失守,那么西宁便为难了,陇右道将会受到吐蕃铁骑的蹂躏。
到时陇右道河西道都将陷落,数百万百姓都将沦为敌国奴隶,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退。
即便再也见不到下一个晨曦。
明钰久久未回李培的话。他凝神看着大非川的东方,眼里闪过期盼,喜悦,兴奋,最后隆起了眉头,化成了忧虑与愧疚。李培闻到了军师身上萧索凄凉的气息,禁不住悲伤。
“军师,怪我们害了你……”李培自知其罪,泪如雨下。如今军师腾不出功夫来处置疏忽职守不听军令的败兵之将,只是让他们死守大非川弥补过错。
“你害的不是我。”而是七玄百姓。明钰咽下了后半句话,心里一痛。
稠密的布局部署到头来功亏一篑,这怎不令经略过人的军师大受打击,而吐谷浑屈服敌军让七玄的处境更是雪上加霜,为此军师愈加心力交瘁,然而最让军师寒心的是造成这次战败的根结在于将士之间的不合睦才让敌军有机可乘。
其实这次征西讨伐,本就输了天时。吐蕃地处高原,而七玄将士并不适应高原气候,故而这次作战,势必要速战速决。
明钰深知天时地利人和的重要,于是才会从地势上做布局,可以说他的部署方略挑不出毛病,然而他疏忽了人和。
虽说一路上对王义的刚愎自用心有不悦,可因对方如今属蓝营的将士已非是他管辖的部下,如此也不好不顾蓝营统帅的面子,故而他对王义是容忍再姑息,才助长了对方的骄狂自大。这次吐蕃军奇兵突袭大非岭,七玄损失了六万辎重兵,败势已成,而这个责任明钰自知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不是不能管教王义,如果他早对其严厉惩戒挫其骄气,或许对方不会不听军令疏忽筑防公事而让吐蕃军偷袭。
他有个原则,但太过执着于原则,终究会弥足深陷,于是他的原则也是他最大的毛病。
大小姐从前就说过他这个毛病:
“如果不是我死乞白赖的要入伍当兵,正巧归入你的管训下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对我多在意一分的罢。幸好我后来还是跟你北上了,你才被我追到手。诶!你这人就是喜欢把所有事都撇清楚了,什么人可以管,什么人不该管,你把这些分得真干净。不光是公事,还有感情……”
“你在七宝斋的时候,为什么要把我甩了?只为了救你恩公的母亲?那时在你心里我的地位及不上老王妃么?那……如今你可有后悔那日的做法?”
大小姐还是耿耿于怀着他当初在七宝斋的无情。
他一直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然而今夜这个答案终究从他的心里浮现。
其实在暖香阁,他便欣赏这个眉目间流转韵致的大家闺秀。她只是认不出他罢了。
在乱人岗的再遇,她们一同坠落高山,之后便结下了不解之缘。
她们吵过闹过也打过,像是上辈子相互欠了不可原谅的情债,这辈子本是来做冤家对头的,可在捉摸不定的时局里越缠越不能罢手,最后拼却了世俗眼光也非要不死不休的纠缠到死。
那句话本不该透露给俗世,但他不想让那人再苦等下去了。
明钰忍着心痛,对李培说道:“一个将军的归宿,便是在战场上被命运之箭射死。我们一日为将,战场即是我们的家。死对我们来说便是归宿。你听明白了么?”
对我而言,承诺比爱更重要。我曾承诺一人替他做好他的位置,那么他的亲友便是我要保护的人。对靖国府我是责任,而对你……我从未给过你什么承诺,只除了那句话,会誓死守护。
你……明白了么?
“其实你可以走,为何要回来?是为了我么?”
“既然为了我,能不能好好的活下去?回家来看我。”
“我们有孩子了。”
这半个月他日日梦到大小姐抱着襁褓里的孩子巴巴的望着他,仿佛一对遭人离弃的母女。
明钰还是那个死性子,不管如何,既然到了那个位置就该承担起那个责任,靖国公一死那个责任便更重了,他毫无理由去推脱。
那只得委屈了大小姐。
军师回过神,对李培看了一会儿,而后背过身去继续望着东方沉默。他在等那里的消息。
李培抹着眼泪,听了军师那重于千钧的话,顿时也斗志激昂,聚起了视死如归的勇气。
同时,在离大非川西北处还有百里之远的七玄主力军快马加鞭赶来驰援。
即便是一场未尽的离歌,还是要唱天明。
“军师,树墩城的主力军来救援了!”李培欣喜若狂的传报声令明钰徒然变色。
“他们!”军师一脸怒容让李培心里忐忑。
“这是……好事啊……”
“她这是要置鄯州于不顾了。”军师一语道破关键。李培一想也吓了浑身冷汗,自愧不已。
吐谷浑十万大军本是与树墩城进行攻防战,如今七玄主力军已破城而出,那他们还不得趁着鄯州空虚攻入,那么大非川死守的先锋军便失去了其意义。
明钰不是没有退路,而是不能退。大非川若是失守,青海与吐蕃的界限便要退至西宁,在不知西宁是否有援军赶至的时候决不能退缩。
然而鄯州要是先于大非川沦陷,这让明钰更是惊痛。
“他们还离西北向的吐谷浑大军多远?”
“据吐谷浑的俘虏所说有还有三十里。”
“五十里……”明钰看着与不断逼近的吐蕃与吐谷浑两方大军。他们的火炮与连弩车已经所剩无几,仅剩下的也快用完了火炮与箭矢。预算不错的话,他们还能再防守一夜。明日便要与敌军近身交战了。
“李培,你换上吐谷浑士兵的战甲头盔混出战圈,快马加急势必要再他们与这里的吐谷浑大军正面交战前,令他们火速赶回鄯州。”
“军师,那还来得及么?”若是吐谷浑大军不追七玄主力军直接进军鄯州,那七玄军再掉头回去岂不是要落差敌军百来里,即便赶到了鄯州,那也为时已晚。
“不晚,廓州还有七千积石军可以抵挡一阵吐谷浑大军。我想如果她有理智的话,见着追兵撤退,也应会折转方向返途追敌。”明钰计较利弊,浑然未将眼下进退维谷的困局算在其中。
李培想起王义对这个小白脸军师左右挑剔,此刻见着这样深明大义,果敢凌厉的军师,他甚为后悔当初未能阻止好友犯错,未能纠正王义对明钰的偏见。
“军师,还是你走罢!这里最应该走的人是你!”
“我在这里一刻,必然会守住大非川,换言之,李培,你能保证让我安心离开么?”明钰不再命令对方,而是心平气和,这种委婉的语气却分毫未把守住大非川的责任减轻一分。
李培此刻对军师的看法,只有一个字:服。
便仿佛又回到了青峪谷时,他们遭到契丹军的伏击,在乱世飞箭中,是军师把他从先锋军里调了出来,委派他去防守青峪谷最后一道防线。他知道,那也是给了他一个生机。只因他素来都给人娘娘腔的印象,军师怕不是也瞧他弱小而特待他。
“如果你回去找不到他们,那就别回来了。”明钰的话与那日的话意外的吻合在一起。相似的话也在那日说过,虽然只是让他带传给大小姐:“如果她敢逃,那就别回来见我。”
上次是军师给大小姐一条生路,而这次军师也给了他一条生路。
到底如何选择,还看他们。李培虽未见到大小姐单剑孤身闯万军的英姿,但是打心里佩服她的忠勇豪气,他也想活成那样的人。
为人抛头颅洒热血,奋不顾身的去成全情与义。
“我会回来……”李培戴上宝塔似的头盔,套上可敌劲弓利刃的铠胄。仅露的两只眼窝透着坚定的目光。
他再也不是畏缩胆小的败军之将,浑身透着威严,刚猛之力,就像从火炉里刚锻造好的宝刀。
“已是子夜,你还想去哪儿?”药罗葛故作冷淡,看着大小姐一遍又一遍擦着流血的嘴角,嘲讽道:“早跟你说了,不能动手,你一动真气,心脉就会受震,自有苦头吃了。你如今已经一只脚踏进了棺材,还想怎么作死,不过你也折腾不了多久了。”
“你还笑得出来?”药罗葛看她逞强,愈加冷了脸。
“想不到你会关心我。”她们以前都恨不得把对方生吞活剥了,还耍泼撕打过,如今能够同道而行,这该说命运当真有趣么?
“我们一辈子也不可能会是朋友。等你完成了夜神的大事,我会报你抢夺我女人的那个仇。”药罗葛看她呕血不止,皱眉道:“你这样子还怎么再穿时空隧道?”时空隧道多少会让普通人感到不适,而大小姐一副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模样可别死在隧道里那可是得粉身碎骨的。
“我死不了。”大小姐吞了一把药丸。从西宁出来的时候,她带了很多药。
“你应该把聆月也带上,毕竟她还能压制你体内的蛊毒。”
“她有更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