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自被废去太子之位后, 由毓庆宫迁至咸福宫,每日借酒消愁, 喝得烂醉。
琼华去看望他时, 简直无法从那个衣衫褴褛的人身上看到半分自己曾经丰神俊朗的兄长的样子。
这样的胤礽,别说是她见了,就是康熙见了, 也会心疼吧。
琼华想起自己犹豫着向康熙提起要来探望胤礽时, 康熙一口答应,且还带着几分欣慰的模样, 心下了然。当初胤礽与索额图一道行僭越之事时, 康熙对他恨得牙痒痒。可一旦他受了罚, 落魄了, 康熙又于心不忍起来。
到底是曾经倾注全部疼爱过的孩子, 在胤礽的事情上, 康熙很容易心软。如今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他并不希望自己心爱的儿子后半辈子浑浑噩噩地过下去。女儿念着幼时的情分愿意去看望胤礽,对于康熙而言, 是一件好事。
琼华来的时候, 胤礽刚喝完一盅酒, 眼下正发着酒疯。所有试图接近他的人, 都被他赶走。
琼华刚一靠近胤礽, 一只酒坛子就在她的脚下重重摔碎, 那架势, 骇了琼华身边儿的贴身宫女一跳:“谁……让你来的?孤……不是……说过……谁都……别来……烦……烦孤吗?给孤……滚出去!”
直到确认自家主子并无大碍,宫女才放下一颗心来,犹犹豫豫地对琼华道:“公主, 眼下……二阿哥喝醉了酒, 不认人。咱们不如过几日再来吧。”
胤禛已经登基,胤礽太子之位被废,无论是康熙还是胤禛,都没有给太子新的爵位和封号,因此,宫里的人只能含糊地唤着胤礽为二阿哥,大阿哥与三阿哥也是一样。
自胤禛登基后,给底下的弟弟们都封了爵位,哪怕是年幼的几个弟弟,也不曾遗漏。唯有犯了大过的胤褆、胤礽与胤祉,至今未有任何爵位和封号。幸好胤禛膝下暂无子嗣,否则,宫人们都不知道该如何区分这三位爷与小主子们了。
宫女虽劝琼华过几日再来看胤礽,她其实心中也不确定,胤礽何时会是清醒的。
自打胤礽与索额图事败后,胤礽身边儿伺候的人就统统换了一批,都知道胤礽是事败了才被打发到咸福宫来,被调来伺候他的,自然都是在宫中没有根基和人脉的。这些人平日里根本搭不上宫中有头有脸的主子,眼下好不容易来了一个琼华,他们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知道琼华还关心着胤礽这个兄长,胤礽身边儿伺候的人虽算不得有多尽心,倒也还算是称职。且他们对琼华手下来打探胤礽消息的人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说,胤礽自打接到自己被废的圣旨之后,整个人就迅速颓废了下来,每天不是借酒消愁,就是发呆,少有清醒的时候。琼华在得知此事后,亦是喟叹不已。
在胤礽与胤禛的争斗中,她自然会选择站在胤禛那一边。但如今,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倘若太子日后能够安安分分的,不要再起那些个夺位的心思,琼华还是希望胤礽能够振作起来的。
因此,她并没有依照自家宫女的话离开咸福宫。在思考了一阵之后,她对咸福宫中的宫人道:“去,给本宫端一盆冷水来。”
那宫人看了看烂醉如泥的太子,又看了看琼华,隐约明白了琼华想做些什么。
冷水很快被人端了上来,小太监看着琼华修长纤细、白嫩柔软得仿佛一掐就断的手,怀疑琼华能不能端的起这满满一盆水来:“公主,要不然,还是让奴才……”
“不必。”琼华从小太监手中接过那盆水,没有一丝停滞,转头便泼在了胤礽的身上。
胤礽原本正做着白日梦呢,谁知被人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再不想醒,也得醒了。
只见胤礽睁着血红的眼,看着周围昏暗的环境,以及眼前难得盛气凌人的妹妹,蠕动了几下嘴唇,好半晌,才道:“你……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难不成要看着你把自己作践死吗?”琼华冷笑一声:“汗阿玛饶了你一命,可我瞧着,你如今与行尸走肉,也没什么区别了!”
胤礽闭着眼,别过头:“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的?那你可以回去了。”
他惯来自尊心极高,如今一朝落魄,最是敏感。平日里宫人们在他身边儿伺候的时候,眼神或是动作稍有不对,他就疑心他们是在议论他、嘲讽他,因而脾气变得越来越易怒。
但眼下,站在他面前的人是琼华,他自然不可能对着琼华发火,也只能冷冰冰地出言赶人。
琼华却不吃他这一套:“你真的想让我走?如果你敢看着我的眼睛说出这句话,我现在就离开!你敢吗?”
胤礽沉默地看了琼华一眼,深深吸了口气,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这三年来,在经过身边之人的漠视、嘲讽之后,他十分想念当初的日子,那时候,康熙每日关心着他的身体,关心着他的功课,弟弟妹妹们则关心他是否开心,如果他不高兴了,想方设法都要逗他高兴……那些美好的记忆,如今回想起来,都让人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是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
兴许,是他开始疏远佟皇后和琼华她们那时起吧。
虽然琼华和康熙等人因为对胤礽的感情,不由把过错都推到了索额图的身上,认为是他的教唆带坏了胤礽,但胤礽心中明白,索额图只是一个诱因,最终做出决定的,是他自己,是他被权势冲昏了头脑,蒙蔽了内心。否则,就算索额图说再多,难不成还能越过胤礽做主?
正是因为明白了过去的自己错的有多离谱,明白自己失去了多么珍贵的东西,胤礽现在,在琼华跟前,说不出一个“不”字。
地位、权势、父子之情、手足之谊……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如今的他,空虚寂寞的可怕,他再也没有勇气对琼华说出那些伤人的话,仿佛这样,他们还能够回到从前的无忧岁月之中。
琼华看着这样的胤礽,不由走到他跟前,伸出手臂,轻轻环住了他,无声地给予他安慰和包容。
太子低低地道:“我……是不是错了?我在你们眼中,是不是很可笑,很可恶?”
琼华看着他,认真地道:“你当然错了,你错在不该偏听偏信,索额图说什么,你便信什么,你错在不该被权势蒙蔽了内心,与汗阿玛和手足疏远。二哥,你原来不是这样的。以前的你,虽然为人高傲些,但总是把家人放在第一位,那时候,四哥与你没有罅隙,汗阿玛也全心全意的信任着你。可现在呢?”
胤礽静静地听着琼华数落他的不是,说来也怪,在这个时候,他的内心反而能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在被废黜并禁足的三年中,那些反复折磨他的负面情绪,在琼华温和舒缓的声音中,仿佛被尽数安抚了下来。
“但我不认为,你是可笑的。古往今来,面对权势,有多少人能够抵得住内心的诱惑?你也不过是定力不坚罢了。”
胤礽自嘲一笑:“连你都能发现的问题,我居然完全没有注意到。我有今日,实乃咎由自取,怨不得人……”他看向琼华,轻唤一声:“娇娇。”
琼华闻言,蓦地一震,慢慢儿地瞪大了眼——胤礽已经有许久没有这般唤过她了。
具体有多久呢?已经记不清了。
只听胤礽道:“娇娇,日后,你莫要再来找我了。你对我的一番心意,我已知晓。难为你了,我都那样对你和四弟了,没想到你依然视我为兄长……”说到此处,胤礽神色有些黯然:“只是我如今,到底是有罪在身之人,你日后,最好还是……别再与我这种人来往了,对你不好……”
“二哥可知,不忍你余生蹉跎下去的,不止是我,汗阿玛和四哥,也同样如此?”
琼华的一句话,让胤礽沉寂的眼神中,渐渐有了光彩,他颤抖着声音问道:“即便是我犯下了这样大的错误,汗阿玛和四弟,仍然愿意原谅我吗?”
“二哥此次犯下的过错虽大,但二哥……到底未对四哥与我起杀心。若是二哥愿意日后寄情山水,放弃朝中之事,你的事,我与四哥会想法子的。”
胤礽思索片刻道:“好,我答应。”
在咸福宫过了三年活死人一样的日子,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本以为,要一辈子就这样蹉跎下去了,如今,新帝和他的妹妹还愿意看在过往的情分上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的呢?
只要能得自由,哪怕日后只做个富贵闲人,也比一辈子关在这咸福宫强得多。
思及此处,胤礽看向琼华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感激:“多谢你们,还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可不止是我们想给你这个机会,汗阿玛他……嘴上不说,心里头其实也是放不下你的。你若真能出去,就去看看汗阿玛,与汗阿玛好好说说话吧。”想起三年前那场变故之后,蓦然苍老了不少的康熙,琼华唇边溢出一声轻叹。
不管康熙对别人如何,在她面前,康熙始终是个好阿玛。因此,琼华对康熙的感情,也是格外的深。
胤礽闻言,点点头道:“理应如此。汗阿玛对我不薄,是我……对不起汗阿玛。小时候,我一直以为,我会是最孝顺汗阿玛的那个人,可如今,我才知道,最孝顺汗阿玛的那个人,是娇娇你。”
不过,想到康熙对琼华的宠溺劲儿,以及琼华对康熙的亲昵,这似乎,也是一件情理之中的事。
……
不久后,有人向新帝检举,三阿哥胤祉私自藏匿脏物,用以镇魇废太子胤礽。废太子胤礽之前的失智之举,正是因为遭了小人陷害的缘故。胤祉非但陷害太子,还意图栽赃给新帝,实在是罪无可赦。
新帝闻言,勃然大怒,在查明真相之后,向康熙禀明了此事,而后胤祉获得了与胤褆一样的待遇,永久圈禁。
二阿哥胤礽则在新帝和太上皇的怜惜之下,被放了出来,被册封为理亲王。虽则恢复了尊贵的身份,但胤礽到底是被镇魇过的人,不好再涉足朝堂之事,他在与康熙解开心结之后,决议去游历山水,做个富贵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