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褚帝一袭缠金丝祥云纹滚边玄黑袍服, 颈间精巧绝伦的玉锁衬着一副清贵的模样。冷夜暖灯下, 那如画的眉目,浸了如水软山温的熠熠笑意,与其对视时,正似渲染温熙春风, 教人心安。
“你不曾见过孤, 可孤却知道你。”
莫菁略略失神间,晏褚帝正收了扶在她两弯雪臂间的手,朗声对其说道,嗓音如林籁泉韵,温润天成。
闻言, 莫菁也只敛眸回以恭顺的浅笑, 一手提着灯,一手指了指玉颈间, 摇头示意自己现今暂且无法开口说话。
晏褚帝也不介意, 只撩袍坐在圆石凳儿上, 敛了长袖伸手示意了旁侧的位置邀她入坐。
见状, 莫菁也不拘于那些个繁复的宫廷之礼, 将手中的宫灯落在亭里角隅一侧后, 低垂着眸子,折身返回,简单行了跪谢之礼后便起身规规矩矩地坐在这位至尊之君身旁。
凉风漫起四处儿纱帐翻飞似白鹤飞舞时的空灵, 也正撩着她颊边的碎发, 一时静默无语, 莫菁此刻心神不定,似一汪平如镜面的湖水被撩起了涟漪,正矮着容颜,杏眸幽幽,只暗暗盯着自己紧张地长指扣着长指的双手,思绪纷飞之际且不知掌心早已沁出了薄汗。
这个帝王,从前未见其人,便已闻得其事。平日里偶尔也会想一想,这个万人之上的顶贵人物是一番如何模样。他尚未亲政,手上虽无实权,却懂得利用四大家族间微妙的制衡关系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在来时的路上,其实她仔细想过,阿灵求晏褚帝救自己,那晏褚帝的救固然是因了阿灵,但他暗中差使了如日中天的车府令来行这打救之事却着实微妙。
总之,这么些个人物,没有一个是好善与的,套路一个比一个强。自己在这些人面前耍手段简直就是小孩子玩儿泥沙,摆不得上台面。
东扯西拉地胡思乱想着,故而又觉得,现下这位彦稽朝的至尊天子,如今正真真切切地坐在她面前时,莫菁却无端地忐忑惶惶,不敢抬头望向那双清澈如泉,温柔似锦的眉眼。
实则,如此似曾相识的眉眼,她怕自己多看一眼,便会就此沉沦下去。
而此刻,从旁人的视线看来,莫菁那娇婉如玉的侧脸且总隐隐带了些局促的况味。这软软怯怯的样子十足了如那家中碧玉。
晏褚帝只一笑。温淡着眉眼道:
“你且抬起头来,可不必如此拘束。孤今日只想与你闲聊一番,并无其他。孤既答应阿灵护你周全,日后只要有孤在,这偌大深宫一定会有你的容身之地。”
此话一出,莫菁倒不知该如何应对了。这不该是一个帝王要对一个宫娥般的人物该说的话。她心中思绪流转,再三地衡量自己该要以何种表情与目光来迎对此刻端坐在自己身前的九五至尊。
他是否在试探自己?又或是试探自己在阿灵心中的地位?
且先以不变应万变吧。这样想着,莫菁便是抬了黑白分明的眸子迎向那道温澈的目光。
那人眸色悠悠,让人一眼直视底儿,恍若内里什么都没有,少了沉俗与世故。
莫菁终是先矮了容颜,秀致眉尖若蹙,心里是起了一番波澜。她明明知道,这深宫里,这样端坐在尖顶儿上的人,即使端着这样一副人畜无害且上善若水的眼神,也不可能是干净似找不到一丝杂质的。这样的人他只该是内敛深沉,与你坦然以待时,你却仍无法从中窥见到他的一切想法。
她心中笑骂自己,道理都是懂的,偏偏似了那只扑火的蠢飞蛾。可那双眉眼于她而言太过似曾相识,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可每每触到这样的眼神,总叫她想起那个年少时与自己在花果山上相依相伴的傻瓜小和尚。
那是她在这段乱世岁月里唯一可以念想的温暖与盼望了,要她如何无视且还能冷着心肠地一如对待旁人呢?
晏褚帝继续道:“你是侍在阿灵身侧的,可于他而言又是怎样一个重要的人你可知道?昨日阿灵冒着夜色,便是闯了宫禁也要进宫晋见孤时,面容上那担忧急切的神色却是不假。”说着,晏褚帝似有感而发,眸色悠远且似有些叹叹的样子,正似融入一场风花雪月,正逢着伤春悲秋。
他顿了顿后,又道,语气似在诉衷:“他说此次若无孤周旋其中,你必死无疑。孤与他自小认识。孤便是明白的,在孤的面前,他永远且是一副娇矜又不在乎任何事物的样子,可昨夜他竟在求孤。你之安危却能左右他的心情。”
闻言,莫菁微抬嗪首,望向晏褚帝时,眸色微漾,总似蒙上一层淡淡的忧愁,这也是无可厚非得事。单单是“阿灵”这两个字在耳边萦绕时便叫她心神俱痛。
这次,是她亏欠了阿灵。可她也只对不起阿灵。
只待晏褚帝话音一落,便见莫菁起身跪在了他面前。晏褚帝尚始料不及,不知莫菁何意,只起身躬腰颔首去扶。
“你有何事只管说予孤便是,不必如此的。”
莫菁望着他,一双杏眸似多了几分坚定。起身后,一手敛了袖子,探了指尖往白玉石桌上摆放的茶汤沾了些许,末了,以水作墨,在圆桌上落了歪歪斜斜的四个字:求见阿灵。
那四个字很快在深夜寒风中风干消匿。
晏褚帝只一笑,那双温澈似六月流瀑清泉的眉眼,此刻幽若深潭,终教人难窥见其所思所想:
“虽不知你在那莫府中犯了何事,昨夜莫氏出动暗卫营,全城都在搜捕你的下落。如今你能安然无恙,一则是因你身处宫中监栏院,深宫禁地,莫氏暗卫营的人不敢轻举妄动;二则便是碍于香氏一族,瑛酃现今拥了香氏宗主的半壁之座。故而教莫氏对已在瑛酃手中的你有所忌惮。以上种种,保你性命,皆是因阿灵求孤。他要救你,是不舍对你的情;可他不愿意见你,且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是存了他的孝义。你可明白?”
莫菁的心头一直揪着,现下闻言,心沉更似顽石倏忽掉进无底之洞。其实这些她都明白。可她仍抱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花果山那段岁月,躲在美人娘亲香软怀抱里的温存……正是对了这一切美好的迫切执念支撑着她一路走到现在。因而她从不后悔自己从前所做的一切。
若再来一次,莫菁仍然会如此选择。她会遇见阿灵,在得知他是莫氏宗府的人时,接近他,在他身边,做一切能引起他注意的事情。他爱玩猫儿抓老鼠的游戏,她便满足他。她做那个躲躲藏藏的老鼠,只等他锋利的爪牙压在她身上;他热望于旁人平淡温暖的关怀,她也能满足他。日常起居,事无巨细,无微不至,骗人先骗己,把心热腾腾地掏弄在他人眼前,才能演得入木三分。
她是个擅读人心的,从前军营的那段岁月早已将她磨砺得游刃有余,百毒不侵。便是再来十个阿灵她也是可以摆在掌心玩弄。渴望温存是阿灵的弱点,复仇迫切是她莫菁的弱点。可那又怎样呢?她能拿捏到阿灵的,阿灵又何曾知道她平日里灿若春花的笑颜里藏着怎样的无望和煎熬?所以,注定是她嬴的。
而这次,她只是输在了错估时机。
她恨极了那些给她制造了苦海深渊的人。彼此便不是个善男信女,那就等着她十倍百倍地对莫氏宗府那两位罪魁加还回去。可她却仍天真地奢望着阿灵的原谅。原来人真的舍不得温暖,似个贪婪得不得了的东西。便是身处了暗无天日的深渊,彼此只要多些光亮照耀,尝了这甜头便渴求着更多的温暖。真可笑。
此刻,莫菁低垂着眼,一时静默无语。眼下正是月色浅浅,寒风挽来。乌云压过穹窿顶上那挂圆玉盘,似为其蒙上一层朦胧迷离的面纱,垂挂亭角四周的宫灯悠悠然随风飘荡。
半晌,抬起头来,只面上微扯菱唇以作一笑,那张俏丽且妆成娇脆的小脸却不见笑容。她伸出指尖又轻点杯盏中温热茶汤微漾,以水为墨作字,歪歪斜斜地显在冰凉的白玉圆桌石面上,又是四个字:是我奢求。
是的,是她奢求了。
她仍是坚持了这么多年的恨意。如今的局面不过是与阿灵对调了个角儿,自己是要弑他父杀他母。即使阿灵与父母亲情淡薄,但亲恩尚在。一个要置父母于死地的人,难道他莫听灵不是也该与其不共戴天么?
他已放过她一次,她还有什么脸来求他原谅呢?
这是一个死结,解不开了。
只是经年以后,怕是她都会清楚地记得,有一个艳丽娇矜的少年,他一身的伤,躺在她身侧,抓着她的手,且是掌心贴着掌心,将她细白的指尖置于唇边,轻声柔道:
你总象我的阿姐,小竹青。
一连几日,她便是安安分分待在监栏院休养。虽则门外一直有人守着,可莫菁自觉多余,她又不是个不懂时势之人,稍有行差踏错要的便是自己的命。因这样一想,既然阁内已能满足一切生活需求,她又哪里还有踏出这内阁半步的心情?
不过莫菁并无跟那内阁的主人多说些什么,阁里要安置些什么人,一日三餐唤谁来送,找谁来照看自己的伤势,她也自由着他。横竖现在自己寄人篱下,能做主的轮不到她,那主儿又是个疑心重的,心说,便也高抬贵手,不给你多扯波澜,你也求心安。心里这样想也是自我安慰,实则,莫菁是不敢太岁头上动土。跟那人玩心眼儿是比拼不过的,人家可能稍稍动个小指头就把你给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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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点还有一更。嗯嗯,相信作者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