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想知道优姐姐失踪的那些年头, 她遭遇过什么么?”
“我......不想知道。”刘建低首, 声音却愈发轻如羽毛落地,教人听不出情绪。
“你不想知道?”
莫菁又笑了一下,恬淡的眉眼平静如水,可折射出来的目光就这样死死地盯着低首的刘建。
真是可笑。
“你可知道, 在优姐姐离开你的一千七百又六十四个日子里, 她没有一刻不想死去,可是,你还有她的湖儿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现在的她永远无法知道你过得如何了,正如同你永远也无法了解她有多爱你。你说得对,此生你负了她, 来世你也还不起。如今的我不代表优姐姐, 所以有一件事,你可以不答应, 但即使你不答应, 我也会去做, 也不过做得困难点, 于我而言, 并无区别。那就是带我还有姐姐去见上湖儿一面。”
刘建抬了头, 面有愧色。半晌沉默无言后,他才轻声道:“湖儿……他并不知优的存在。”
原来人心也是这样经不起时间推敲的,眼前这个人, 就是优姐姐爱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的人, 事至如今, 她不会再为优姐姐试探这人尚还有几分情义。但唯一能肯定的是,优姐姐不会想留在这里。
“告辞。”
莫菁转身欲离去。
“等等。”刘建忽而开口,他想了想,上前走至跟前,自锦袖中掏出一些碎银递至莫菁面前,艰涩道:“找个好些的地方,把她安葬了吧。”
莫菁微抬嗪首,一双杏子眼,眼眸幽幽,平静如水。
她终于摇摇头:“我不要你的银子。我来找你本就不是要这些,你知道的。”
“外头那位少年公子他.......对这事知道几分?”
闻言,莫菁已然笑出了声。
“你放心,他半分不知。你也不用担心自己会因为优姐姐之事影响自己的官途。从你说出方才那些话开始,你和优姐姐再无半分关系。”
说完,不等刘建做何反应,莫菁再无犹豫,抱着优的骨灰,踏出门槛,一瘸一拐地一步步走远。
出了大门,她便看到艳阳高照下那辆明晃晃色泽艳丽的奢华马车。马车四角依旧垂着雕花镂空木质镶玉八棱挂角宫灯,夜幕未至,灯火未燃,只灯下垂着的铜铃随微风灵动。
莫听灵撩起帷幕,看着莫菁低头一步一步走下石阶的背影,骨扇轻轻抵着额思忖,嘿,这丫头一定是事情进行得不顺利。
莫听灵转了目光,悄声对马儿道,马儿马儿,我们也跟上去看看。
乌元巷的刘姓人家的门前曾种有美丽的槿花。
可这一切,都象是优的一个梦。槿花不再,乌元巷也不复刘姓人家。
莫菁偷偷地来到现今早已重建,气势恢宏的刘园。
刘园后院紧闭大门前的弄巷,旁有城河蜿蜒,城河两旁皆种柳树,细枝垂下,生意而曼丽。
莫菁在城河的石桥上已经站了许久了,看着那小童正独自蹲在青石板铺砌的弄巷边上,入迷地玩着抛石子。
末了,她才有勇气悄声靠近,小童似有感应,拿着手中的石子抬起头看向莫菁。
莫菁蹲下身对他笑了一下。
小童长得粉雕玉琢,一双眼睛黑曜如玉。看到莫菁对他笑,小童也回以天真的笑意,脆生生地说道:“姐姐,我叫湖儿哦。”
莫菁眼中似有泪意,哽咽地说道:“我知道的,你叫湖儿。”
“姐姐好厉害呀,你要陪湖儿玩吗?都没有人陪湖儿玩。”
此时,门内走出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见状忙将湖儿抱起,看了看正缓缓起身的莫菁,忙抱对怀中的小人儿边进院子边说道:“小祖宗,我说怎么到处都找不到你,你怎么什么人都给靠近啊,要让你娘知道,又该责怪你了。”
“奶娘,姐姐刚要和我玩石子.......”
终于,小童天真稚嫩的嗓音掩在紧闭的大门之中。
莫菁独自站在此处,许久许久以后,也只淡弯着眉眼,双手捂着面容缓缓蹲下,轻轻呜咽。
对不起,优姐姐。
这天夜里,独自在野外生起了柴火取暖,莫菁在旁靠在马车的车轮子,瓦罐就在旁边放着,她轻声对坐在马车里的莫听灵说:
“今天才是七日之期的第四天,可我为什么已经觉得如此漫长了。这几年里,我无时无刻不想着自由,可看我现在自由了,却一点也不会比在军营里受苦的日子好过。”
莫菁不知道莫听灵有没有在听,可如今她真的太需要找个人说说话了。
“你有坚持过的事么?以前,我一直想要留着一条命,我觉得我还有很多事还没完成。比如给我的阿娘讨一个公道;比如再见一见我的四哥,比如……但是越沿着这条路往前走,我却愈发地迷茫,我不知道这样做之后有什么用,我给阿娘讨了公道,也许我也要杀好多人,然后还是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不知道我该去哪里找哥哥,我有什么方法能见到他,如今我连他在哪里,在做什么也不知道。痛的时候,我是一个人;哭的时候,我也是一个人……但如今,眼前有一件事并不像前两件事那样遥不可及的,我为什么不去做呢?可你看,我连这样简单的事也没法做好。其实,我干嘛跟你说这些呢?你这样的人,没有经历过做一个普通人的无奈,又怎么懂得地底泥的可悲?当连自己的命也由不得你的时候……”
莫菁缓缓地闭了闭眼,身子蜷缩在干草堆之中,疲惫感的袭来似乎让七日封喉带来的挫骨之痛不再那么尖锐地撞.击着她的身体,她舔了舔忍痛咬破的唇瓣,淡淡的,连血腥味也变得风平浪静,隔着被汗水湿透的衣衫,莫菁感觉到了离离青草的柔软与清新,渐渐地再也听不见耳边独属夏日美好的虫鸣声……
火堆在这个静谧的夜空噼啪作响,少年忽然撩起了马车帷帐,悄声来到莫菁身边,与此时熟睡的莫菁并肩而坐,余光映在少年妖冶的面容之上,眉角处那浓若朱砂的血珠若泣。少年看看陷入沉睡的莫菁,又看看那燃烧得热烈的火堆。他坐在旁边,恍若失神般喃喃自语:
“她跟阿灵说这些一定是故意的。阿灵才不要懂。莫瑾哥哥,这些不是你告诉阿灵的,阿灵才不要懂,他们把阿灵当作怪物,你却又要把阿灵当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什么仁义道德都要挂在嘴边,你要阿灵安分,阿灵偏偏不如你所愿……”
少年忽而弯着纤细的眉眼,绽放浓丽的风情,扬眸一笑,“谁叫你当初多管闲事要救阿灵。”
翌日,早生的晨曦带着清爽的露珠冉冉升起,莫菁抬眼看了看那拢在晨雾中的暖光,今日已经不像之前几日那般,疼如刀割,但莫菁明白,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莫菁站起身来转眼却看到了也挨着车轮子睡着了的少年。旁边的火堆早已燃尽只剩灰烬,她看了看旁边的马车,发现马儿正在悠闲地轻立一蹄低头吃着杂草,又复转过目光看了看少年安静的睡颜。唇上朱色不知道什么时候擦走了,似乎也淡了不少。这才是这个少年的真实容颜,纤眉入鬓,沉目长睫,微翘的唇线还带着少年那个年纪该有的稚嫩,澄净不带一丝铅华。
但谁能想到这副好皮囊下隐藏着怎样一个扭曲的灵魂?良善或是恶毒?或许这一刻,莫菁也分不清了。
不料下一刻,本该熟睡的少年却轻叹一声,伸了伸懒腰,张开眼看着莫菁,墨色长发随着动作落至胸前,阿灵看着愣愣的莫菁弯眼一笑:“阿灵都等了这么久了,看你一直盯着阿灵,还说你一定像那些说书人说的戏本子一般,按着才子佳人的情节,你该会给阿灵从马车拿件披风盖上,却原来你真的只是盯着阿灵。”
“……”
莫菁无话可说,抱起身旁的瓦罐转身就走,这个人的脑回路跟自己不在同一水平线上。
“你要去哪里?人也见了,事情也解决了,难道你不该跟阿灵回帝都么?这回阿灵不管你愿不愿意跟,用强的也要把你带回去。否则,阿灵用来治你七日封喉的丹药岂不让你白吃?”
莫菁脚步一顿,回过身来看着他。
却发现莫听灵如玉的面容闪过一丝不自在,眼神四处看,忽而看天,忽而低头玩着自己的骨扇,如同一个被人看透心思后无措别扭的孩童。扇柄的透红衬着纤细白皙的长指更似削葱根。
“什.....什么呀,阿灵早在第二日给你解了七日封喉了。这几日又是剧痛又是呕血的不过是阿灵想要惩罚一下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姑娘而已。阿灵是当家四大公侯莫氏之主,当今太尉莫晔年最宠爱的幺子;又曾是当朝帝君的伴读。你知道天下有多少人想跟阿灵做朋友,阿灵都不屑于他吗?哼,阿灵还大发善心让你见到了你想见的人,如果你还不知好歹,阿灵就真的不会放过你。杀了你,然后让你死无全尸,化为血水......喂!你到底有没有听阿灵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