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菁顿了顿继续道:“我那时在想啊, 倘若泓澈还在的话, 他会不会希望我变成这样呢?以往,我跟他在一起,我跟在他身边,他把我当成他最好的朋友, 唯一的朋友, 是一点委屈也舍不得我受。爱情也好,友情也罢,他的心思从来简单,让我不开心的事从来不做,他是宁愿自己双手沾了血腥和污秽也舍不得我知道的。”
莫菁看着优苍白的面容淡弯着眉目, 轻声呢喃:“而我如今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为了恨一些人,为了杀一些人, 就必定要杀更多人, 让更多人恨自己。”
良久, 优伸手捂着自己的眉眼, 终于放开, 远处火光依稀映着照在她的面容之上, 看着莫菁那一双秀气而憔悴的眸眼溢满泛光的水泽,她一字一顿凄然地道:
“竹青,我是寇奴人。”
那一刻, 莫菁心头一击, 目光涌动, 一向淡弯的眉眼因惊愕而眄起。
半晌,莫菁看着优凄然的面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后,优的嗓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不缓不慢,娓娓道来:“你记得那个寇奴少年吗?多少夜,我都无法忘记,他的鲜血滴在沙地上染红了沙子直到鲜血耗尽的情景。多少夜,我都梦到自己变成了他,找不到自己的家人,死在这一片荒芜的地间,死后尸体被人随便一丢,自己的一生就这么结束了。”
优闭了闭眼再张开时,看着莫菁轻笑,眼中已然漫出大片水泽:“我的亲生父母是寇奴人,他们费尽千辛万苦要逃进贝城只是想要过些人过的日子。但无论走到哪里,都注定他们是低人一等的,来到贝城的第一天便被那些人抓起来绑在祭台上烧死以祭神灵。竹青,直到今时今日,我依然记得我的父母扒光我身上的族服,大冬天里,赤身裸.体的,把我藏在柴堆里对我说,不要告诉别人你是寇奴人。那时我才是六岁。
苍天可怜,我被我如今的养父母收养,他们非但不憎恨于我,反而疼我爱我,视我如己出,他们教我读书认字,与姐姐一起长大嫁人。过着这般完满的日子,但毁了我一切的,还是如今的你们这些彦稽人!你们总说寇奴天生残暴于是步步赶尽杀绝,但又是谁逼着我们变残暴的?许多年前,你们所谓高贵的开朝帝君把所有寇奴人驱赶出彦稽国境外!我们又是如何在那一片食物稀缺,荒瘠的土地里生存下去的!烧杀掳掠,易子而食,苦窟这样的地方不就是被你们彦稽朝的人所逼出来的?!
本来这个世间都是弱肉强食的,竹青,我从不阻止你报仇,你也不要妨碍我为自己走出一条活路,我们谁也别管谁。”
莫菁坐在一边已然哭泣:“你恨彦稽人,你却又要救身为彦稽人的我。我不是傻瓜,在你为我挡了一箭后,你告诉我,我们谁也别管谁,可是我怎么能不管你?这么多个日子里我们相互依靠着彼此,优姐。到了今时今日,我早已把你当做我的姐姐,我要如何不管你?”
半晌,优看着她轻笑,眸中又似有水光闪烁,语气柔了下来:“真是个傻瓜啊你,小竹青。”
优忽而抬头看向夜空,耳边是淙淙的流水声,她明白,这是自由的声音。
“我要回家了,竹青,我家中虽然不富丽,但是你看到了也会喜欢的……我的夫君极其喜爱丹青,我嫁过去的那年他为我描的丹青画如今不知道还在不在……家里还有我的湖儿,不知道我回去他还记不记得我,会不会叫我一声阿娘……我离开时他才不到半岁……”
喃喃道便轻轻阖上双眸,沉目长睫,呼吸清浅而虚弱。
渐行渐远,木筏顺河流而下,没了火光的照耀,四周只是愈发地暗下来,今夜的苍空一片漆黑没有朗月明星,只余两岸边虫鸣蛙叫之声。
木筏荡在河中央,那一刻,莫菁竟不知往后自己该如何打算,该何去何从?回帝都的这条路,她一走走了三四年,此间经历种种,莫菁却害怕自己是否还能一如初心般走下去,这样走下去的意义又是何在?
建汝的雨下得很大,莫菁与优两人依偎在荒庙下的一片烂瓦之下,水滴漏过布满蛛丝的房梁,一滴滴地落在满是干草和青苔的地面之上。
在建汝一连停了几天,优的身体愈发虚弱,因此,陪优回家的路程虽近在咫尺却只得一再耽搁,莫菁穿着一双早已破烂不堪的草鞋,走遍了附近能想到有草药生长的地方,止痛的药能找到,但关键的几味药材却如何也不能找到。
莫菁知道优归家心切,但如今优的身体状况哪里适合远行?没有适宜的草药加以料理并上先前一直迫于赶路,优的伤口已经开始腐烂化脓而且高烧不退。
莫菁从破庙附近的泥地里随手捡来一方破瓦片,接了些雨水洗净瓦片,重盛后,拿过去让优喝。
但如今的优莫说进食,怕是连水也总喝不了几口。
末了,优端着满脸酡红的病颜,侧着身子,靠坐在旁边斑驳的石砌祭台下昏睡,常常浑浑噩噩,醒来之时早就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常常问几时了,现在在哪里?又问道,赶了那么多天路,到家了么?湖儿呢?我怎么没看见他?
莫菁抱着优早已哽咽不能言,轻声点头应道。
“快了,就快到了,只要你再忍忍。”
忍忍。
暮色凝空,夜雾撩起,转眼入夏末的凉风让人感觉撕心裂骨。
晏褚帝四年,深夏。
分散四方的寇奴纷纷打起旗帜袭扰彦稽朝内的境地。
三月前,孝恭顺太后班晨垂帘代晏褚帝与群臣商议对策。于是,几月后的今天,得见派遣击杀贝城一带寇奴的军队从建汝的城门经过,士兵绵延了十里路,远远望去就像一条苍凉的沿海线。
远处深宫,尚未近亲政之年的晏褚帝又要如何在群臣汹涌当中度过这多灾多难的荒乱岁月?
夜里,莫菁一如既往地生起了火堆,替优清理了伤口,她已经沉沉睡去,但也只是美目微蹙睡得极不安慰,破庙内横七竖八地睡着几个乞丐,各自一边,占地为营。
莫菁坐在破庙的门槛看着天上一轮盈盈的皎月,身后柴堆跳跃着噼啪作响的火花。
今天,她为了半个别人丢弃的馒头与别人大打出手。
咬,拉,扯,甚至跳上比自己高大许多的乞丐身上毫无章法地拳打脚踢,眼神锐利凶狠得仿若丧失理智的小兽,那个抢了她馒头的乞丐终是不敌这样不要命的纠缠,怒吼一声狠狠地转身把莫菁甩飞到墙边去。
头撞在城墙湿漉漉的砖板上顿时涌出了鲜血,如今,她额头上的伤口就是这样来的。
攥紧手中攥着半个早已硬如磐石的馒头,头又重又沉,脚下轻飘飘的,象踩在一簇簇没有着力点的羽毛之上,视线也感觉有那么一点点眩晕。
摇了摇头,擦擦鼻血,便不顾疼痛,一手按在地上挣扎着起来,一手捡起地上脏兮兮的馒头小心翼翼地藏在怀里,喘着粗气,将馒头拿回去给此刻正躺在荒凉的废庙里养病的优。
莫菁从未想过,为了生存下去,会有这样狼狈的一天。
无可否认,她和优已经山穷水尽,穷途末路,但是,只要能活下去,总是好的。因为活着所以希望,也因为希望所以活着。自己的这条命,无论为了谁,自己也好,他人也罢,总该要咬紧牙关不能放弃。
想到此,莫菁脸上神情依然淡淡的,只抬起手背,悄无声息地抹去脸上的泪水,身后传来了女子的嘤呤之声,莫菁忙转过头,忙起身回去扶睡醒的优,优没有力气,只是动了一下便又软了身子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莫菁道:“怎么不多睡会儿?”
优轻声笑:“睡了那么久,人都睡得有些糊涂了”说着,抬眼看了下莫菁。
这女娃,凌乱的发丝,泛红的眼角,一张素白小脸都是红口青痕的伤,还带着未干的泪痕,这惹人怜的小女子呀……
优又复幽幽叹一口气,问道:“你哭了?”
莫菁一笑:“没有的事。”
闻言,优垂眸也不再逼迫她,只转了话题:“竹青,我们说说话吧。”
莫菁点头,随后也与优并肩靠坐在一起,旁边睡着的乞丐打起了呼噜,莫菁随手捡起旁边的干柴枝往火堆里扔去,莹莹火光映在脸上,不一会儿便被这热度酿得面容发烫。
“竹青,你没被那些人抓走之前是在哪里生活的?来自何处?”
莫菁有些茫然,她是哪里人?一个占了别人身体的来自千年后的灵魂,她也开始有些不明白自己是哪里人。
“若真要说,应该是在帝都城吧。”
“帝都?那又如何会来到贝城?”
那夜,莫菁把一路下来的事都告诉了优,包括自己的阿娘,包括莫瑾还有泓澈,却独独撇开了这副身体住着一个现代人的灵魂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