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六月的天气是越发酷热难当,这让本就疏于政务的赵佶越发怠政,就连日常的朝会都不怎么举行了。可即便如此,每逢朔望的大朝他还是无法避开的,六月十五,正是本月最后的一次大朝会,汴京城里七品及以上的文武百官都齐聚大庆殿。
其实像这样的大朝会对君臣来说形式意义要远大于实际,一般的政务也不可能挑在这时候单独提出来,更多只是将一些老生常谈的问题拿出来议论一番而已,所以今日的君臣其实兴致都不是很高。
但情况在随着工部郎中将河工需要的欠款一事禀奏完毕退下后出现了变化。紧随其出班的,是刑部郎中郁盛,一个四十多岁,面容严肃的中年官员:“陛下,臣有事启奏。今有京东路都监孙途急递送了一份罪状入京,陈言当地青州官员知府高翔、都监贺默等二十余名官吏在地方倒行逆施,坑害百姓,以至激起民怨沸腾。孙途为青州长治久安出手拿捕处斩一众官员,并将他们认下的罪状悉数送入京城,还请陛下圣鉴!”
此言一出,殿上顿时哗然一片,高俅的身子都因此稍稍抖了一下,本来云淡风轻的脸上已满是惊怒之色,而其目光则是迅速落到了站在他身后一位的童贯脸上。不过后者此时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就好像郁盛不是他的人,所奏之事也与他全无干系一般。
就是本来没多少精神,有些昏昏欲睡的赵佶此刻也是面色紧张,半晌后才有些不敢相信地道:“你说什么?那孙途竟擅作主张在青州处斩了一众当地官员?”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殿上再次传来了一阵抽气声,真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结果啊!一个武官,居然就敢在地方如此肆意妄为,这已不能用胆大包天之类的说法形容了,分明就是在挑战朝廷的底线了!
“岂有此理!”向来好脾气的赵佶都怒了,虽然他总觉着孙途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但此时也顾不上了:“真是反了他了。来人,即刻拟旨将孙途给朕捉拿入京,朕倒要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竟敢做出这等事来。”
皇帝发怒,自然让群臣为之一凛,可偏偏郁盛却并未因此退缩,反而再次开口:“还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臣以为孙途如此做法虽然不妥,但也情有可原,尤其是在看过他所送来的相关罪状后,臣更以为他当机立断斩杀高翔等人乃是出于大局考虑。”
“此话怎讲?”大宋皇帝的脾气都很不错,赵佶自然也不例外,不但没有因为臣下的劝阻动怒,反而有些好奇地问了一句。这让本来刚接到高俅目光示意的一名想要出来驳斥郁盛的官员的脚步只能暂时收回,而这一举动自然不可能瞒过早已有所准备的童贯的眼睛了。
“回陛下,只因就罪状中所写,高翔与贺默等官员在当地已闹得民怨沸腾,当地驻军也对他们多有不满,若非孙途及时察觉,并出手惩治了他们,恐怕就会酿成民变,甚至是兵变了。”郁盛当下回禀道,顿了一下后,又把那些罪状简明扼要地说出了几条来,比如强征税收,比如胡乱用兵致使青州军伤亡过半,再比如强征百姓入军,只为欺上瞒下……每一条都是不小的罪状,而且他还特意说明那都是高翔等人亲自签字画押认下的罪状。
这一番控诉下来,殿上君臣的脸色都变得越发凝重起来,赵佶更是不满地道:“这些地方官员当真是胡作非为,想不到朕竟让这等官员前往地方牧民……”
眼见事情要顺着童贯他们的意思发展,高俅是再忍不住了,当下也顾不上再让手底下的人出面了,便亲自上阵道:“陛下,臣以为此等说法只是一面之词,作不得准。所谓罪状到底如何,我们身在京城更是不得而知。倒是那孙途胆敢在青州如此肆无忌惮地残杀朝廷命官,此等做法一旦传扬出去只怕会引起天下动荡,甚至是引来某些不轨者的争相效仿哪!”
高俅不愧是在朝中争斗多年的官场老手,他很清楚此时该做的是抓住主要矛盾,拿住孙途这一大胆的举动猛打,才能扭转眼下不利的情势。说实在的,今日朝会上童贯方面的人突然发难还真有些杀了他个措手不及呢。
此话也果然赢得了在场大多数官员的认同,不少人都纷纷跟进赞同道:“陛下,臣等也以为孙途如此行为实在罪莫大焉,他不过一五品武将,焉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屠戮我朝廷官员,却将陛下,将朝廷置于何地!”这话已是极重,都快要直说他有不轨谋逆之心了。
孙途这一做法固然痛快,但也确实触碰到了大宋朝的高压线。大宋是怎么得国的?就是赵匡胤靠着自己手中有兵权欺负的人家老柴家孤儿寡母,然后又怕手底下的武将再重复自己的所作所为,所以便杯酒释兵权,之后更是拼命打压朝中武官们的势力与地位,以至如今武将在文官面前都已没有尊严可言了。
而现在,孙途一个武官竟干出了擅杀文官的事情来,这分明就是在挑战整个大宋百年来的基础了,这自然会引来满朝官员的反对与批判。
高俅见状则是心头一定,这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只要群臣一进言,皇帝再顺势一准,孙途便必死无疑!然后他才好腾出手来慢慢与童贯周旋了。
童贯当然也看出了他的用心,既然对方都已经亲自上阵了,再让郁盛与之抗衡显然很不现实,所以他便也跟着走出臣班:“陛下,臣以为高太尉所言有些言过其实了。孙途此举并非是因为私仇,实为当地大局着想,因为若非当机立断地斩杀高翔等官员,只怕当地就要生出大变乱来了。陛下,青州可是在山东境内,如今梁山一伙贼匪正在当地肆虐为祸,可不能再出岔子了。”
赵佶一听,本已大起的怒火再度被压了下去,深以为然地点头道:“童贯所言倒也有些道理,若他们真激起兵变民变,就是朕也是要严惩他们的。”
这话让童贯心头一喜,不等高俅发难,他又赶忙道:“另外,孙途此人臣还是颇为了解的,他对朝廷一向忠心耿耿,更多次立下汗马功劳,又怎会如各位所说的什么不臣之心呢?”
“童枢密,你言过其实了吧?”高俅阴沉着脸驳斥道:“就我所知,就在两年前,青州也曾发生过一场杀官的变故,而导致这一变的,也是那孙途吧?他一个五六品的武官居然一连几次在青州杀我朝廷命官,这难道还不够说明问题吗?至于你所谓的什么功劳,那都是小事罢了。陛下,孙途罪在不赦,该当拿来京城,交有司审问后严惩才是!”
“高太尉此言臣却不敢苟同。”童贯当即就针锋相对地看着对方,半点不让地道:“两年前发生在青州的那场变故早已过去,当时陛下也已出了最圣明的裁决,难道你到了此时竟认为陛下当时错了吗?”
这话还真就将了高俅一军,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驳斥对方才好,他总不能真顺着这个意思说皇帝两年前就做了错的决定吧。而趁着他这一滞的工夫,童贯又接着道:“至于高太尉所谓的微末功劳,就更是让人心寒了。陛下,孙途在青州屡次平定贼患,此等功劳不提也就罢了。可就在去年,他随臣入辽国,出生入死,为我大宋拿到辽国在我大宋边境的布防图的功劳可是实打实的。”
“嗯?”赵佶一听这话,顿时大生兴趣:“竟有此事?你之前不是说图纸没能带回来吗?”
“臣确实未能亲自将布防图带回,但孙途却不辱使命。本来今日臣就打算将地图献于陛下的。”童贯说着,便已从袖子里取出了早准备好的布防图,高高举过了头顶。
皇帝更为欢喜:“快,把地图陈上来我看。”自有身边的内侍下去拿图。
而看到这一幕的高俅则是心中一紧,知道今日的局势对自己越发不妙了,童贯完全是有备而发,自己的反应是完全落到了他的算计之中啊。
趁着皇帝高兴地看着那张还染了血迹的布防图时,童贯又道:“陛下,这图上的血迹便是孙途所留,他为了保下此图,差点就死在了辽国,托陛下洪福,这才得以脱险。另外,他不但在辽国为我大宋立下大功,还在西夏也立下了一桩更大的功劳。”
“西夏?怎么又扯到西夏去了?此话怎讲,你快细细道来。”赵佶立马就来了兴趣,急忙追问道,却把之前的事情先放到了一边。
下面群臣这时也知道童贯已渐渐掌握了主动,皇帝又在兴头上,便都不再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童贯一人表演。就是高俅,这时虽然愤怒,一时却也有些不好开口了。
但有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今日之后,高俅童贯这两大宠臣可就真翻脸了!只是他们没想到的是,这次的翻脸比他们想象的更彻底,这才只是开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