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无他,唯熟练尔。”
这种回答,惹的向队长绽放了一抹笑。
“你很特别。”她从专业人士的角度来看,除了特别之外,他身上还有几分神秘,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探索。
钟景洲显然并不喜欢这种关注。
“我要出发了。”他指了指身旁的救护车,“他伤的不轻,越早到医院越好。”
“对了,还有件事……”向队长欲言又止。
“什么?”钟景洲皱了皱眉。
“以前,有个地方地震,我们奉命去营救,有个小伙子被压在废墟里超过了48小时,求生欲望极强。但就在我们顺利将他给救出来之后的短短几个小时之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突然离世了。我是很久以后才偶尔知道了这件事,这让我的心理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也非常的不舒服。因为,当时救这个小伙子的时候,突然发现了坍塌,我的一位同事,牺牲了。他的命,是我同事的命换回来的,我很希望他能好好地活着。”
压住心底里的那一抹浓重的感伤,向队长语速加快,继续说了下去。
她显然是不愿意浪费时间,但这些事不得不交代清楚。否则的话,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会感觉心情一直紧紧的提起来。
“小伙子是我亲手从废墟里抬出来的,当时他的意识清楚,能够回忆并叙述整个地震的经过,并且与救援人员交谈自如,可见他的大脑没有受到损失。除了腿部受了一点轻伤之外,他的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血压稳定,呼吸稳定,更没有出血点,因此并不是失血性休克导致的死亡。这件事在我心里边存了很久,不知为什么,今天看到了 陈铁军的情况,突然就想起来了。”
钟景洲抿了抿唇,本来他并不想在这种事上耽搁时间,可大约是向队长神情里的感伤,以及那些挥之不去的忧心忡忡打动了他心底里的某一根神经,他破例解释:“地震里获救的小伙子在埋在坍塌物之中48小时后获救,他的身体始终出于一种被挤压的状态,而挤压过度的组织会逐渐坏死。但也正是因为挤压,血液不会或者仅能少量经过坏死组织而完成循环,这个时候,肾脏的排毒压力变小,接近于正常人水平,所以他当时能支撑到获救。不过,你们把他给抬出来以后,身体承受的巨大压力得到缓解,而血液瞬间回朝着受挤压处流了过去,所有血液都会流经坏死的组织。他们被挤压的机体内骨骼肌断裂、溶解破坏,已经产生大量的肌红蛋白和肌肉破坏产物。在被救出来后,被挤压躯体的这些毒素经过血液的输送最终将堵塞肾小管,再加上肌红蛋白本身的毒性作用,二者共同引起肾小管坏死,形成急性肾功能衰竭。这种学名叫做挤压综合症。好了,我要出发了。”
钟景洲打开了车门,坐了上去。
他发动车子之前,发现向队长站在原地,还在发呆, 便叹了口气:“在那种情况下,挽救办法就是用透析机,把人和机器连载在一起,让血液经过机器过滤再回到身体中。但在极端灾害发生的情况下,可能并不具备那种良好的医疗条件来及时处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人世无常,我们尽力而为,却不能要求事事都能如意,更不要耿耿于怀的困住了自己。”
他挥了挥手指,给了她一个简单的道别。
救护车调转方向,重新上路。
钟景洲专心致志的在开车,任何人都不知道,他的大脑之中,正经历着怎样的天翻地覆。
对向队长说的那些话,自然是一种很好的开解。
有没有开解到她,他是不清楚。可是,明明是他自己说出的话,此刻却是在他的脑海里翻天覆地。
他忽的鼻子酸涩,眼前被一团水雾覆盖住了。
钟景洲发现自己在哭的时候,其实他已经哭了很久很久。
他从小到大都是冷静自持的性子,极少慌乱,更不会轻易哭泣。若是眼前出现问题的时候,他首先想到是去寻找解决的办法,用最富有逻辑的方式来找出问题的答案,然后迅速的实行。
父母离世,对于他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冲击,而之所以未能及时妥善的心理疏解,是因为他没办法用理智和逻辑来说服自己去接受父母的突然离开。
天下间有千百种道理,他全都能懂,但他的心不接受,他的心脏想起来就疼。
但刚刚他对向队长讲出的那些话时,他是那么自然而然的说出了“人世无常,尽力而为”,他也是那么简单的告诉给别人“不能耿耿于怀的困住自己”。
度人易,度己难。
他画地为牢,耿耿于怀,愤愤难平。
他愤怒那年的不得已的加班,他懊悔没有好好地跟爸妈道别,他恼火在一起的日子里来不及孝顺二老,他惶恐在未来再没有相见的机会。
一个人,可以折磨自己到什么样的程度,才会让他对生活本身产生了生理性的恐惧。
他日夜难安。
他夜不能眠。
他靠着一些与旧时全无关联的工作,发泄一般的每天消耗自己的体力,直到像是彻底抽干了电量的电池,被丢弃在了房间的角落。每天清晨来到时,他从困乏之中醒来,僵硬的自己周而复始的重新开始每一天的生活。
他仍然活着。
但他的生活,只是简简单单的持续。
得知夏沫就是小夏天时,他如获至宝。于他而言,夏沫的存在仿佛是母亲为他在这人世间留下来的一个重要的亲人,夏沫将旧日里熟悉的温暖感觉带回到他的身边,一点点的滋养着他饱受创伤的心。
而现在,真正将他从阴霾黑暗之地拖回来的,居然是他自己。
一次简简单单的对话。
他突然感觉到自己心底持续在碎裂的巨大冰层,好像突然化为了一片一片的粉末。
裂缝是阳光照射进来的地方。
而今,一切波涛平复,他无比清晰的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
那份放下了巨石般强大压力的轻松感,让钟景洲这一整天以来经历的所有疲惫,全都彻彻底底的消散无踪了。
他突然想给夏沫打一个电话。
并不为了倾诉,或是如何。
仅仅只是想要听一听她的声音,仅此而已。
这个世界上,有了小夏天,仿佛就是连接着他和父母的一个重要的通道。
他这个时候,就只想和她……
“钟哥!钟哥!不好了!患者他不好了!”
周小乾的声音,突然焦急的传来。
没有随车医生在,患者的突发情况,理所当然是要找钟景洲来处理。
这在周小乾心里简直再是理所当然不过。
“别急,慢慢说。”
“心率、心跳都在急速降低,非常的不正常,需要医生来处置。”
话音一落,钟景洲一脚刹车,停在了路边。
几秒钟后,钟景洲已经来到了陈铁军的跟前,他的眼神落在了心电监护仪上,果然发现十分的不对劲。
“是不是挤压综合症?”周小乾脱口而出。
显然是将之前钟景洲和向队长所说的话,听进了耳中。
“不是。”钟景洲单手撑开了陈铁军的眼睛,用强光刺激了下,“他受困的时间只有四小时。”
“那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周小乾从来都没有这么紧张过。
做护士做的久了,他也习惯了冷静。
今天晚上,不知是什么原因,真的特别关注陈铁军的状况。
或许是因为好不容易才把他从那么恶劣的境地里拉出来,费了很大的力气,那么多人齐心合力,如果在送医的路上出了生命危险,那实在是太过意难平。
“心脏问题。”没有更进一步的检查,钟景洲也不好给出更进一步的确定答案。
但从一名医生专业角度去判断,这个方向是没问题的。
他迅速的说了一组药物的名字,这些在救护车上全都有,也是目前最切实可效的方案。
周小乾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完全没有犹豫,就将药物推入了陈铁军的血管内。
“你不担心吗?”钟景洲忽然问。
“担心什么?”周小乾的目光始终锁在了陈铁军的身上,偶尔目光从心电监护仪上掠过,看一眼数据之后,迅速又转回来。
“我是驾驶员,我不是随车医生。由我来开处方……”
“钟哥,我相信你。”周小乾打断了他的话,用那么理所当然的语气,笃定的说:“没有人比你更加可靠,你拥有救人的能力,不论你对自己的定位是驾驶员还是医生,这件最本质的事从没有变过。”
钟景洲的目光,瞬间变得柔和了下来。
“陈铁军的状况稳定下来了,他的呼吸没有之前那么急促了。”周小乾笃定的说,而后,他的目光就停留在心电监护仪上,静静的等待着。
果然,曲线很快变回了正常的弧度。
他将吊针的调整了一下,又给陈铁军调整了下睡姿,跟着小腿一软,整个人径直坐在了地上。
噗通一声巨响。
还打翻了点小东西。
钟景洲诧异的望过去,就见周小乾一脸苦笑,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他还惨兮兮的回望了他一眼:“钟哥,我好像站不起来了。”
钟景洲弯身把人给扶了起来,让他坐在旁边的空座位上。
还不等问他是怎么回事,周小乾已苦笑着摇了摇头:“这次结束以后,我想申请休假,哪里也不去,就窝在家里,踏踏实实的睡上一天一夜,我太累了,我压力太大了,我……”
还没等说完,周小乾就感觉自己的肩膀上,突然有只大手,重重的按压下来。
是钟景洲。
他说:“周护士,别担心,我和你一起努力,一定能把这个伤者成功送回到医院去。”
周小乾心底里的不安,只因为这么一句话,突然消散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