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原本是被钟景洲封闭起来的空间,他自从觉得无法胜任医生这个职业之后,便将与原工作岗位有关系的一切物品,全都锁了进来。
那一场人生断舍离,大到家具电器,小到衣服鞋子,能扔的全扔,不能扔的也扔,他感觉自己真的完全看开,并不认为有什么不能舍弃。
可如今看来,当时虽然情绪很冲动,却并不是没有理智。
他没有扔掉自己的专业用书,没有扔到特别收藏的手术用具,更没有扔掉任何与工作有关的物件。
封掉书房, 不过是为了眼不见心不烦。
但当他有一天,亲手将锁死的房门打开时,见这一屋子的书、医疗器具、实验用品、研究记录等等,钟景洲竟然由衷的感觉到了快乐。
他长长的舒展了一口气。
这件书房,是夏沫的手术完成的隔天晚上,钟景洲返回家中后,不顾着疲惫至极的身躯,迫不及待的打开来的。
他有着失而复得的狂喜。
也有着重新来过的虔诚感恩。
用几个小时,将灰尘满布的房间收拾了一边。
再小心翼翼的试穿起了那件已经开始变旧发黄的大褂。
衣领后的位置,秀了一个“景”字,是他妈妈亲手秀上去,并送给他的礼物。
当时,学业完成,顺利的进入到了杭市人民医院,父母非常高兴,总觉得他们家,完成了一次非常有意义的事业传承。
父亲送了一部车。
母亲送了一件白大褂。
他们给了他最好的一切,并且期盼他的未来,一片灿烂光明。
与天底下所有平凡的父母一样,他们只愿他能顺利的完成从学生到医生的过度,没有太多的言语上的期待,只有恨不得掏出所有的宠爱。
钟景洲朝着书房一侧的试验台走了过去。
这边有一部小冰箱,保鲜层内放着一只鸡。
钟景洲将它取出来,郑重的摆在了无菌台上,一丝不苟的开始做“术前”的消毒工作。
手术,即将开始。
今天要进行的项目是,给“鸡”患者的畸形心脏血管,进行手术修复。
尽管“鸡”患者在菜市场的时候就已经去世,并且被拔毛处理,可到了钟景洲这里,它依然被当做是自己要医治的对象。
麻醉处理,手术刀切开皮肤组织,避开内膜,不碰伤软骨……
一场手术下来,也用了接近两个小时。
将想要处理的血管,安排到位了以后,钟景洲还要开始缝合。
最终,“鸡”患者的伤口处,只留下一道浅浅的一道,皮肤内层使用可吸收的线来处理,而外层则选用了另外一种,更有效的固定伤口,不然“鸡”患者在术后下床走动的时候,崩裂了伤处。
“好好养着吧,你会康复的。”钟景洲拍了拍白条鸡的腿。
他把手术刀做好了消毒之后,站起身来,到窗边活动活动身体。
没过一会,觉得没有那么疲惫了,他又重新返回来,重新拿起了手术刀,为这位今晚才进行了第一次手术的鸡患者,进行了第二次的修复手术,这次,他选定的位置在鸡身体的一侧,操作起来难度更好,也更为复杂。
但钟景洲却半点不着急,夜还长,他有都是时间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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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鸡”患者被斩成了数块,变成了装入饭盒里的黄焖鸡,钟景洲拎着去了医院,并且拒绝无效。
因为不管他吃还是不吃,夏沫在他出发之前,都已经要求他在记录本上打分、签名,这一餐饭就算了进去,至于他吃还是不吃,夏沫还真不关心。
反正以她对钟景洲的了解,食物摆在面前时,他是绝对不会浪费的。更别提,那是她亲手所做,得自于钟爸爸的厨艺真传。
他早晨还偷吃了一块呢,满脸的满意。
0703号救护车,静静的停在了位置上。
钟景洲早到,习惯性的先擦车、擦地,再做出车前的检查。
他忙的热火朝天,努力的争取着早晨宝贵的时间,争取能迅速的完成之后,一旦有任务派下来,便可以准时出发。
就在这时,身后有人,重重的咳了两声。
钟景洲没回头,从腰间的工具袋里,拿了一把螺丝刀出来,小心翼翼的抠轮胎轮毂上的小石块和泥巴块。
张副院长气的七窍生烟:“钟景洲,你那双手,做的是最精密的心脏手术,以前医院每年给它上保险就得花不少钱,你倒是不嫌浪费,居然用它去东抠抠,西抠抠,简直是暴殄天物,抠伤了手指头,抠坏了骨关节,你付得起责任吗?”
见躲不过,钟景洲叹了口气:“领导,您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副院长办公室主持大局吗?多少重要的事在等着您做决定呢,天天往救护车队跑,也太浪费时间了吧。”
“我要是不来,能把你抓个现行吗?”
面对着吹胡子瞪眼睛的领导,钟景洲无奈再无奈:“我现在是驾驶员。”
“少在那儿跟我鬼扯,你的事,难不成还能瞒住我?肖谦早就跟我汇报过了,手术的视频资料我也看过了。喂,钟景洲,身为你的直属领导,我没亏待过你的吧?宠着、护着,你想干嘛就干嘛,我说过一个不字吗?就连你想去柳杨县做医疗义诊援助,后来还往那边调配蛇毒血清,你一张口,我这个副院长便跑前跑后……”
钟景洲听不下去了。
螺丝刀塞回到腰包里,他扭头过来,双手合十,冲着张副院长拜了拜。
“领导!您打住!您对我的好,我全记在心里头呢。我也不是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您不必从盘古开天地讲起。我记得住!我真记得住!”
张副院长直接气笑了:“你少跟我贫。”
“那的确不是贫,真心诚意。”钟景洲眨了眨眼。
心情的确是非常不错,整个人全都是轻松的模样。
张副院长是多么精明的人物,哪里会看不出钟景洲的脸上,那一抹发自内心的真诚放松。
他知道,等候许久的时机,总算是到了。
当下也不废话,直截了当的问:“既然手不抖了,心里的坎儿也过去了,说吧,什么时候准备回去上班?”
“我这不是在上班呢嘛,每天都来,不迟到不早退的。”钟景洲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几个字,就气的张副院长直接抽他了。
“你再顾左右而言他,乱打岔,乱贫嘴,我一定对你不客气。”
还有很多事要忙,张副院长显然没心情在这儿一个劲儿的试探。
“钟景洲,我对你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如今,对你的忍耐度已透支为0,我希望你好好的考虑三分钟,然后给我一个确切的答复。”
“三分钟?太少了吧。”
事实上,钟景洲根本没有认真的想过这件事。
也不是完全不去想,不过是一天拖着一天,他迟迟不愿意把这件事,拉回到生活的主题。
他给自己的解释是:时机还不成熟,他还没有调整到最佳的一个状态。
可张副院长今天的这个意思,明显是不愿意再等了。
“还有一分钟。”他全程盯着腕表,偶尔开口,还是为了提醒时间的流逝。
钟景洲知道自己是躲不过去了。
他抓了抓后脑的头发,斟酌了字句,而后才开口:“领导,其实我真的还不确定,手抖的毛病是真的彻底好了。”他有点沮丧,有些迟疑,连连的摇头:“最近一段时间,我一直在练习手指,希望能慢慢的恢复到巅峰的状态,进展还算是不错。可是每天夜里,我总是会不由自主的做噩梦,内容也是重复的,我在不同的场景当中穿梭,而最后的结局一定是,我因为遭遇了各种各样的状况,而又一次开始手指颤抖。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件事本来就是我心里边的一个不容易迈过去的点。我希望,在彻底确定,我不会再出状况后,再回到原本的工作环境之中去。”
张副院长听完,冷冷的一笑:“你钟景洲现在连噩梦都能拿出来做借口了?”
对于此,钟景洲哑口无言。
他是多么希望能够理直气壮的给予反驳,但他心里也知道,此时再讲些什么出去,的确是真的有一些随便找借口的嫌疑。
尽管,他真的是那么想的。
“我跟你说,合格的战士是要经历千百次的战役,从一次次的实战之中磨砺成长;好医生也是一样,他要去接触病人,每天去思考怎么解决患者的需求,在这样子的高强度工作中,达到自我的突破。咱们这一行,不止要动脑思考,勤于动手尝试,那也是必不可少。而你,一个劲儿的躲这想想想,屁用没有。依我看,赶紧去做交接,该回哪儿回哪儿,出不了差错。”
钟景洲垂眸下来,不吭声,仿佛是无言的抗拒。
“再给你一星期的时间,在这段期间,你做一下必要的交接。我也会替你,将回归心外科的手续办好。”张副院长背着手,慢慢的往回走。
走到了一半,他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对了,医院的规矩不可破,在你回归岗位之前,医疗办公室那边会组成一个评估组,对你实行全方位的评估认定,这个你必须得参加。但是不要想着随便发挥,蒙混过关。你永远要记住,你是廖小娟和钟建国的儿子,他们可全都是咱们杭市人民医院的英雄,你要给你爹妈丢脸,我就替他们狠狠的抽你一顿。”
钟景洲真是哭笑不得。
不过,张副院长一离开,总控那边的工作任务也就派发下来。
他必须要出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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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天,出奇的忙。
幸好有夏沫准备的小饭盒,才让他准时准点,忙里偷闲,吃上了一口。
这可把周小乾给羡慕坏了,当然,花样吹捧的结果,其实也只是分到了一点点罢了。
平时为人好爽,风格大气的钟景洲,今天出奇的吝啬。
“好吃,真是好吃,没想到夏医生竟然是个隐藏的厨艺高手,钟哥,你以后可有福气了。家里的太太,厨艺满分,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那是一生的宝贵财富。像我那个女朋友,什么都好,就是真的不太会煮菜,我俩每天都要靠着外卖过日子。外卖这个东西,偶尔吃吃还好,经常靠它过日子,很容易就会让人胃口全无。”
钟景洲:吃吃吃,吃吃吃。
别卖惨,卖惨也没用。
黄焖鸡就只有一份,那是属于他自己的美味,谁也别想分。
这份好心情,持续到了钟景洲下班。
他是笑吟吟的走进家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