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好像是在钟景洲没再刮胡子以后,第一次有人夸奖他。
虽然,楼明媚看他时是自己开着滤镜的,自带美颜柔光效果,不论如何她都会夸。
可大胡子依然很浮夸的感到特别的开心。
没人提手术的事。
钟景洲问的是楼明媚最近在看什么书,小姑娘骄傲的回答, 她在研究绘画,并且着手试着去学习素描,争取等到基础打好了,她就去学习画油画,最喜欢颜料在木板上留下的厚重的质感,每次看画的时候,她仿佛都能感受到了画家在创作时,所抱持吃的心情。
她从小因为心脏的关系,不能跑跳,不能剧烈运动,不能情绪激动。
就像是一台组装的不怎么认真的机器,插上电源开始运转,机器不停的冒着黑烟,发出异响,晃晃悠悠,危危险险,随时都可能散架报废,而为了延迟这个时间,就必须无比的小心翼翼,比易碎的陶瓷娃娃呵护的还要精心。
王慧把女儿照顾的很好。
生活虽苦,身为妈妈的她,却是努力的将最好的一切,都给到了女儿的面前,尽力的在她贫乏的生活里,多填一抹暖色。
“你还在学画?怎么学?现在的身体无法出去找老师上课吧?”钟景洲搬了把椅子坐在她跟前,打开手机,进入许久不登陆的医生操作系统,在线上他调出了楼明媚已经出来的检查结果,一张一张的翻看。
王慧站在身后,捂住嘴,转过身去。不知为什么,当她看到钟景洲在查看女儿病例的样子,整个人都好像是回过神来了似得,她深呼吸,为了看到希望而感到欣喜若狂。
“虽然我不能去找老师上课,但是我可以在网络上学习呀,现在真的是发达极了,只要想学,就可以在网上找到很多非常专业的教学视频、在线学习,以及共同爱好者聚集的部落,完全能够完成自学。”说起的这些,是小姑娘最感兴趣的部分,她控制着情绪,却同时也是无法抑制的眉飞色舞。
钟景洲偶尔还要做出提醒,让她讲话的语速变慢一些,不要着急,不要呼吸急促。
“往后的时间还多着呢,等你的手术完成,你再跟我仔细聊聊。”
楼明媚的眼睛瞬间变的闪闪发亮;“钟叔叔,您可以治好我了?”
“这几年有乖乖听话,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吗?”钟景洲不答反问。
小姑娘立即点头,掰着手指头汇报:“早睡早起,不熬夜,不生气,乖乖听妈妈的话,还努力的每天吃五顿饭,少食多餐,这些都是您在上次出院时交代的,我完成的很好。”
这孩子,实在是太可爱了,天生的招人喜欢,虽然是久病,令她十分的虚弱,但还是能从她的身上看到一种欣欣向荣的活力感。
钟景洲很喜欢看见她身上具有的这种压抑的活力,那是一种希望,一种蓄势待发的能量,一旦到时机成熟时,她挣脱了困境,那这个女孩肯定能够一飞冲天,她的未来,无限广大。
钟景洲就是有这样的预感。
于是他笑:“你好好听话,我当然要完成承诺,未来的几个月,你会有点辛苦,但没关系的,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一切都会慢慢的好起来,楼明媚小姐,等你变成了大画家,请你送我一副画,我要挂在家里的墙壁上,好好珍藏。”
小姑娘兴味盎然,但她的休息时间到了,尽管满脸不情愿,仍是听着钟景洲的话,乖乖的选了一个对心脏的压迫感最小的姿势,闭眼休息睡了。
王慧送着钟景洲走出病房,离远一些,王慧激动的问:“钟医生,你愿意给明媚做这个手术了?明媚有救了,是吗?”
钟景洲目光暗沉,尽管王慧的眼神充满了期待,令人拒绝时会不由的生出罪恶感来,他最终却仍然是摇了摇头。
把手拿出来,让王慧看。
他在进入到病房之后,与楼明媚聊天的过程之中,手指便一直在颤抖,当他去查看那些病例、ct影像等检查结果时,他整个身体都在哆嗦,后背不停的冒汗,心脏不规则的跳动……种种反应齐聚,令他无法集中精神,钟景洲无数次试图去克服,分散自己精力,不去关注自己的反应,他要放松,再放松——
可根本没用,有些不好的东西,被钉死在了他潜意识里看不到、摸不着的地方。
心脏手术,要求极高,他的身体状态,不具备实施这种手术的条件。
“你的手,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一直都在抖个不停。”王慧瞪大了眼睛。
“这就是我不能为孩子做手术的主要原因,我的手,它不稳。”钟景洲见王慧又想要哭了,突然皱起眉,“你别哭,好好听我说。”
“嗯,我不哭,我忍着,你说啊,我在听着呢。”王慧不停的深呼吸,压抑着自己接近崩溃的情绪,一团团的水雾汇集在眼底,摇摇欲坠的晃。
钟景洲继续说了下去:“我们医院治疗医院方面的专家有好几位,他们每一个都有能力,完成明媚的手术,这一点你一定要相信,能达到大主任级别的医生,每一个都是用二十年、甚至三十年以上的时间去积累和沉淀,若不是身经百战,令人信任,也绝不会有机会去手术台上为病人做复杂的大手术。”
王慧哑着嗓子:“可是,我和明媚只相信你。那时候,辗转好几个医院,也见了很多的专家,可他们每一个都说这孩子治不了,她的生命注定短暂,也不可能变回普通孩子的模样,手术后她的正常生活也无法保证。就只有您钟医生,您说虽然很复杂,但还是有机会能够治好,您想办法让明媚的心脏多支撑了三年多,您让她有机会长大去接受了能改变她命运的手术,现在您说别人也能救她,可如果他们真的能,为什么这次来到医院,他们仍是在摇头,还说明媚不具备手术的条件?”
钟景洲的手,搭在王慧的肩膀上,他试图安抚这个越来越激动的女人,让她能专心的听自己把没说完的话给讲下去。
王慧突然跪了下去:“钟医生,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病房的走廊上,一阵骚动,不少人注意到走了这边的状况,纷纷的投来了疑惑的目光。
“你能不能控制情绪,冷静的听我把话说完?”钟景洲单手抓住王慧的手臂,直接把人给提起来,那种医生发脾气时的不耐烦,竟然一下子震慑住了王慧。
瞧吧,在医院这种地方,医生温声细语的讲话,危重病患者和家属并不会得到安慰,因为他们无时无刻都置身于一种煎熬当中,对于未来的那种迷茫和对痊愈的渴望,令他们产生了一种备受折磨的焦虑感。
而这时,一个他们发自内心去信任的医生,若是斩钉截铁的肯定一件事,反而是能够安抚他们的强大信心。
王慧同样是如此。
一见钟景洲不高兴了,她乖乖听话的说:“嗯,您说。”
“我对孩子的情况很了解,当年所做的手术计划也还在,先做好各项检查,以确定孩子目前的身体状态,评估手术实施的可能性,预判可能遭遇到的危险,并且提前准备好预案。我不能亲自做手术,但我能够全程参与其中,你要相信,只要确定可以实施手术,不管是哪位大主任上的手术台,最终都能取得一样的治疗效果。”钟景洲再一次扬起颤抖了手,无奈的说,“关系到楼明媚的生命,不可以有任何侥幸心理,更不能去赌运气,一切要以稳妥为主,好了, 你若是真的信任我,那就多配合一些,大家齐心协力的努力,还你女儿一个正常的人生,好吗?”
当然是,好的。
目前为止,已是最具有可行性的选择。
与预期不同,但同样能够去期待。
“我……我和明媚都听你的,钟医生,我们相信你做出的判断。”
钟景洲与王慧道别,在从病房返回救护车的这一路上,他的心绪相当的乱。
脑子里一遍遍的在回想关于楼明媚的一切,那些身体数据只需要看一次,钟景洲就能深深地记在心底。
他与王慧所说的,还是捡着一些轻松地部分。
真正的事实是,虽然当年在心脏内下支架,并以其他辅助手段扩充了部分畸形的血管,以暂时增加心脏功能的方法,的确是成功的令随时会死去的楼明媚又多撑了将近四年,可这四年期间,身体的发育还是稍显迟缓,而且她的体重也不达标,另外就是心脏处的问题,随着时间的发展,好似更严重了些。
一切更具体的推断,还得需要更进一步的检查。
在结果没出来之前,这些都只是医生的预判罢了。
真的,不乐观啊。
钟景洲觉得,哪怕这几年的时间,他一直是在做医生,此刻也未必能够稳妥的搞定这一切。
几年前的预想,并不理所当然的能在几年后顺利实行。
若是想要增加手术的成功率,他得更加仔细的做出分析。
“该死,抖什么抖,有什么好抖的。”
钟景洲攥着拳头,一遍遍痛骂这具不争气的身体。
但身体的问题,一直是在跟他作对,他每次想要反抗,效果却也不是很好。
他突然又想起,自己那天为断腿的患者处理伤口时,双手的确是没有颤抖过,从始至终,他的手指和手臂全都听话的听从他的指挥,没有跳出来捣乱。
那时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它们如此安分守己呢?
钟景洲想了又想,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如果非要说特别,那就是他全程都在愤怒,并且着急。
怒的是,随车的医生和护士竟然一起迟到,耽误了将近十分钟,救护车仍不能按照原定计划出发,这无疑是相当之不负责任的行为。
急的是,到了现场,亲眼看到了连环车祸的惨剧,他受到了难以言喻的震撼。
以至于当时脑子里想的,只有“救人”两个字。
浑然忘我之时,什么心理阴影, 什么应激性创伤,他全都忘了。
上天在那一瞬间,将他作为医生所拥有的天赋和能力,一起还给了他,才让他能顺利的完成施救。
可是,当这个过程结束,他的精神松懈下来,便又失去了自如控制双手的力量。
“这个心理问题,应该是能够克服的。”
钟景洲在回到救护车队时,得出了这样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