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女儿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她有红扑扑的脸颊, 长发柔顺而有光泽, 是优雅又活泼的小淑女。
在达芬奇到来之前, 她便已经出手大方的买下了多幅画作, 而且家里也添置了好几座她亲自挑选的雕塑。
公爵夫妇对这个孩子颇为宠爱, 不仅给了她最好的教育, 而且纵容她如男人一样去骑马射猎, 把她培养的健康而又博学。
在这个时代,男性最好的职业选择是神职或者从军,而女性则在出生之后便要接受为出嫁而准备的各种学习——比如纺线与缝纫, 又或者是如何烹饪酿酒。
在遥远的东方,女性被裹上小脚被奉之为美,而在费拉拉公国附近的威尼斯, 同样流行着让女性穿上二十厘米有余的高台鞋, 美其名曰为规避脏污。
这些事物无形的限制着女性的出行,让她们不得不龟缩在家中充分劳动, 却不能参与外界的许多事务。
在女性地位逐渐下降的中世纪, 有伊莎贝拉这样性格开朗又独立自信的小姑娘, 实在是黑暗里的一抹亮色。
海蒂在抵达的第一天, 就被她亲切的赠与了好些礼物。
这位小姐慷慨的与她分享了私人浴室, 还吩咐侍女送上了一篮沾着露水的玫瑰花瓣。
她喜欢艺术, 热爱科学,同时也赞成让女性更多的参与世俗事务。
海蒂在短短几日里教了她一些来自《元素四论》的小常识,又教会了她如何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连带着受到了公爵夫妇的欢迎。
“您是如此的善良和睿智, ”公爵夫人温柔道:“费拉拉公国将永远欢迎您的到来。”
这句话,无异于在告诉她,这个不大不小的城邦将提供对她私人的庇护与支持。
海蒂惊讶之余认真的感谢了一番,又帮夫妇两人也检查了身体。
一位有并不算严重的糖尿病,控制饮食就可以改善状态。
另一位则是失眠多梦,适当散步和睡前热牛奶都效果不错。
这一次他们两过来,目的之二是邀请达芬奇为伊莎贝拉小姐画像。
他虽然先前因出色的战争机器设计而闻名,但同样也创作出了许多优秀的作品。
达芬奇在小姑娘面前放松而又友好,画素描时效率也还算不错。
伊莎贝拉坐在窗旁,不时看看木板后的画家,好奇的提着各种问题。
从油画的材料到笔刷是不是猪鬃毛做的,再到他最喜欢圣经里的哪个故事。
“对了,”小姑娘眨了眨眼睛道:“你是美第奇小姐的情人吗?”
画家差点把铅笔画到板子上。
他擦掉了歪斜的线条,咳了一声道:“只是朋友……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伊莎贝拉注视着如同麻雀尾巴一般的一翘一翘的笔杆,还是有些不得其解:“美第奇小姐这么美好,难道你不想做她的情人吗?”
“她还没有结婚。”画家更正道:“而且情人并不是一个很光彩的身份。”
“那她的求婚者一定很多吧。”小姑娘在椅子上摇晃着腿道:“你见过几个?”
达芬奇低头数了一下,不确定道:“十二个?”
从大小领主到骑士富商,最近在米兰也有人提着礼物被关在了门外。
正如波提切利所说的那样,人们对美好的事物有天生的感知,以及下意识的占有冲动。
小姑娘捧着脸赞叹了一声,严肃的点了点头:“她这么好,确实不能随便嫁给其他人。”
达芬奇怔了一下,低头笑着继续描绘着肖像。
是啊。
她自己已经说过了,以后不会爱上任何人。
在想起海蒂的时候,他就感觉自己的内心如同闻到蓝莓的知更鸟一般,在绕着灌木忐忑不安的转着圈。
想要多试探一些,又不敢再往前走。
而被谈论的对象正在花园里漫游,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
……都秋天了,怎么还是会被花粉呛到。
海蒂多画了一份草图交给了阿塔兰蒂,拜托他帮自己找找那株植物。
这花园设计的广阔而又精美,连树篱迷宫的设计都颇为适合拍电影。
她年轻时扮演着法国王后,如今自己一觉醒来到了中世纪,总有种是重新到了哪个布景的感觉。
海蒂漫无目的的思索着,突然指尖好像碰触到了什么光滑的小果实。
她愣了一下,蹲下来拨开了薄荷和雏菊的叶子,终于看到了有些类似的东西。
石蕊在五百年前,长得是这种样子吗?
“阿塔兰蒂——我好像找到了。”
少年应了一声,匆匆走过来查看,表情有些吃惊:“原来是这个啊?我还以为是什么很昂贵的花草呢。”
他说了一个意大利语的词汇,听起来颇为陌生。
“这东西漫山遍野都有啊,你寻找它是为了做草药吗?”
海蒂拜托他多去找些类似的来,然后临时去找了一个玻璃瓶,将草叶碾碎以后连同汁液一起静置在了水中。
等到了第二天,整个瓶子里的水都变了颜色——
沉静的,高贵的,剔透的紫色。
好看的让人都有些想要用它来染一身新衣服穿。
海蒂一晚上都睡的不太踏实,此刻看到溶液时捂着脸快乐的无以复加,第一时间换好了衣服去唤达芬奇过来看。
“是紫色!”达芬奇一脸愕然,还好奇地凑过去闻了一下。
完全没有任何臭味,甚至能闻到草本植物的微微涩味。
海蒂试着蘸了些溶液到白纸上,发现着色性还是比较差——但也比没有来得好。
他们刚好今天要返程回佛罗伦萨,等会吃完早餐以后就要与公爵一家告别。
回去的沿途都可以采集许多这样的东西,还可以对比着做些实验。
两人围着这一瓶紫色的溶液都开心的想要围着它一起跳舞。
海蒂又找了一个小瓶子回来,往里面分了一些石蕊溶液,然后当着达芬奇的面滴了几滴苹果汁。
透明的果汁在坠入液体的一刹那,艳紫色的溶液忽然变成了饱满的红色,简直如同变魔法一般。
达芬奇愣了一刻,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听她解释着大概的原理,也接过了另一个玻璃皿,做同样的尝试。
“对了——还有肥皂水!”海蒂找来了她自制私用的精油肥皂,弄了些碱性的水,在又试着倒了一些。
这一次,液体又变成了轻盈的水蓝色。
达芬奇怔怔的看着这三种颜色,转头看向她道:“这真是……一个奇迹。”
海蒂拍了拍他的肩,语气颇为温和:“以后你就可以用紫色来随意画画了,是不是很好?”
“我?”他停顿了一下,有些拘谨地问道:“你创造这些色彩,是为了给我画画么?”
海蒂哑然失笑:“当然啊,还记得我当初在工坊里做女仆的那段日子吗?”
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你能随意使用这些色彩,该创作出多么令人赞叹的作品。
“紫色,蓝色,红色,也许以后我把孔雀绿也能找出来送给你。”她注视着他笑了起来:“刚好能当做这四年来的生日礼物,喜欢吗?”
达芬奇忽然感觉他的心跳又开始加速,连呼吸都变得有些紊乱。
细微而又热烈的情感如同潮水一般在他的心头涌动,这感觉陌生又让人有些慌乱。
她居然一直记着这些事情……而且真的把世间仅有的紫色送给了他。
明丽的硫酸铜蓝,深沉的普鲁士蓝,还有这样柔美的石蕊紫。
“我,”他一时间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应:“谢谢……”
如果,我想要这世间所有的颜色,
你会不会永远都陪着我?
-2-
洛伦佐这一次来米兰的时候,身体状态显然没有从前来的好。
他开始不受控制的饮酒了。
从前可能一个月喝一杯,现在每天都会有两三杯。
对食物的控制也似有若无,痛风也跟着回归,一度在深夜发作时有钻心般的疼痛。
这种改变很难解释,既可能是他想下意识地弥补某些缺失和遗憾,也可能是因为食物和酒是严肃生活里的最后慰藉。
即便要以痛风为代价来换取,他也不在乎了。
斯福尔扎颇为满意自己的妻子和情妇们和谐相处的状态,圆滚滚的肚子又圆了一圈。
“你这次怎么没把那位贵小姐带来?”他晃着酒杯漫不经心道:“我夫人如今怀孕了,还想托她帮忙照顾一下来着。”
领主沉默地接过了斟满葡萄酒的玻璃杯,喝了一口又放下了。
终究没有橡木桶里的陈酿来的好喝。
“她最近生病了,”洛伦佐淡淡道:“还在宫里静养。”
“那倒挺可惜的。”斯福尔扎耸了耸肩,又开始和他聊最近自己看上的风情万种的褐发美人。
他在米兰停留了七日,德乔也过去如实汇报。
海蒂在米兰生活的很好,变得更加健康和放松。
她会在每天早晨外出礼拜,又或者去观看戏剧以及逛逛古董市场。
她有了自己的一个小院落,还养了几只白鸭。
附近隐秘安排的守卫都有进行轮值,前些天还赶走了一个试图翻墙进来的小偷。
费拉拉的秋天很美吗?
领主望向东方,沉默了一刻,还是登上了返回佛罗伦萨的马车。
“照顾好她。”
德乔其实隐约已经看出了什么,犹豫着在马车旁小声问道:“如果她有爱人了呢?”
是否要告诉您?
领主低头笑了起来,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挥了下手。
马车渐渐消失在了女仆的视野里,卷起了好几片栎树的落叶。
海蒂在回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院落是否有被入侵的痕迹。
她在离开之前,背着德乔在多处做了隐秘的布置,连笔记本上都别上了头发,面对北方向东倾斜六十度。
没有人进入过她的书房,以及其他的地方。
她松了一口气,开始解决石蕊溶液上色的问题。
本身这是一种地衣类植物,属于会变质腐烂的有机物。
在回来的路上,他们已经逐渐摸索出了过滤的最佳方式,还做了好几个滤网。
但这种液体一方面要足够能着色,在画布和墙壁上最好有清晰的表现,而且最好能够保存很久。
如果每次画画之前都要反复压榨和提前静置,实在是太浪费时间了。
达芬奇给她斟了一杯葡萄酒,神情略有些好奇。
“直接加到蛋彩里试试看?”
海蒂注视着那杯酒愣了一下,忽然欢呼了一声。
“找到了!”
她伸手大大的拥抱了他一下,转身就跑去了酒窖。
她找到了一大瓶新酿的酒,然后开始支起工具进行蒸馏。
葡萄香味飘散开来,让人闻着甚至有点饿。
达芬奇还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得到了一个拥抱,扭头就看见她带着一瓶淡色液体走了过来。
“这是?”
乙醇,用于工业染料的最简单的着色剂。
而且可以防腐。
过滤后的浓紫色溶液和酒精进行充分的混合,又在蘸取后在白纸上刷了一下。
柔丽的痕迹比从前要清晰多了。
海蒂琢磨了一刻,决定开始筹备新的工坊。
她要卖颜料赚钱,越快越好。
钱这种东西,总归有各种用场。
在现代,它会用来支付医药费,购置住房,以及采买各种必要品。
而在这个时代,她有了更加大胆的想法。
——组建一支舰队。
只属于她一个人的舰队。
由于交通不便的关系,他们现在被困在半岛里,去一趟法国都颇有些困难。
但如果能够让自己舰队里的人比麦哲伦更早的环游大洋,他们就可以获取更多的东西——如果可以的话,橡胶、金鸡纳树、黑胡椒,还有各种她想要的东西,最好全都带回来一份。
海蒂如今的资产已经足够她购置一个小庄园,但住在这儿已经足够习惯和悠闲。
她不但雇佣了私人守卫,而且把工坊的面积快速扩大,将来真雇佣水手和船长恐怕也不是难事。
作为一个执行力颇高的现代人,她整个圣诞节都在筹备这些事情。
从稳定供应硫酸铜矿的合同签订,到买下长满了石蕊的荒地,所有事务都进行的有条不紊。
令人松一口气的是,今年的圣诞节无事发生。
没有刺杀,没有暴.乱,也没有什么让人太揪心的事情。
在平安夜那天,佛罗伦萨又有信寄了过来,除了例行的问候以外,领主夫人还提到了洛伦佐的通风又开始频繁发作,如今似乎有些影响移动——为此他开始常常使用手杖,状态好的时候并看不出来问题。
海蒂很快就回复了信件,解释了痛风无法进行手术和药物治疗,最好还是靠对饮食和饮酒的控制。
在这个时代,她绝不会贸然给谁开刀做手术——这件事已经完全超出她的能力范围了。
1484年的春天终于来临了。
也就在这一年的一月,一家全新的颜料专卖店在最繁华的地段开业,其生意之火爆简直让人为之咂舌。
这世界上最为昂贵的蓝色和紫色都被降低到了十分之一的价格,而且色泽稳定还带着微微的香味。
疯狂的画家们每天一开门就抢购一空,教堂和宫邸里的绘画也开始拥有更加饱满的色彩。
由于生意太好的缘故,早上甚至只用开一会儿就可以关门了——
有人试图囤货居奇,很快被其他画家愤怒地围着揍了一顿。
如此的便宜,如此的质量优越,以至于好些卖青金石和骨螺紫的商人都碰了一鼻子的灰,开始纡尊降贵不情不愿的降价。
然而人们都尝到了甜头,开始以更狂热的方式来购买这些颜色——
虽然紫色本应是贵族才应拥有的色彩,可这儿是米兰,没有人在意那些劳什子。
店主本人神神秘秘的,而且总是让伙计代为轮流看店。
但能赚到这么多钱还不被教廷和宫廷盯上,恐怕也是个很有后台的人物。
也就在这个间隙里,斯福尔扎发布了建设放牧业的命令。
他本人虽然在私生活上有些混乱,但对于国家的建设一直令人敬佩。
这位摄政者认为国家的强大来自于经济的昌盛,不管是发展军事也好建设学院也好,本质上应优先促进财政的壮大。
他在维吉瓦诺附近开设了一家巨大的农场和畜牧试验所,听说里头养了两三万只牛马羔羊,而且马是全欧洲最好的马种。
海蒂嗅到了商机,很快也做出了同样的投资。
她找到了牧草肥美的地带,以足够划算的价格把这块地方买了下来,开始雇佣工人建设牧场。
这个时代蓄奴之风多起,摩尔人如同黑奴一般被买卖来去。
而她直接买下了一大部分的摩尔人,重新给予他们身份和收入的自由,甚至派人教授他们更加先进的生产功能。
老实敦厚的摩尔人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做工的时候也越发的卖力。
马、绵羊、山羊,还有各种蛋鸡和肉鸡,全部都被引入了优秀的育种进行繁育。
肉鸡不用出去遛弯,被圈禁着吃饭喝水就好。
在海蒂的解释下,达芬奇帮她设计出了可以循环且方便添加的谷物槽和饮水槽,连处理排泄物的方式都做的颇为高明。
米兰的肉价也开始缓慢的往下降低。
人们渐渐发现鸡肉和羊肉的供应开始越来越充足,而且价格也足够让人能够接受。
海蒂的颜料在购买力接近饱和之后,开始转而向佛罗伦萨、威尼斯、费拉拉等地进行出口,越来越多的商人试图从她这里进货,波斯商人反而失去了从前紧俏的人气。
达芬奇依旧是那副老样子,每天早出晚归去米兰大教堂参与壁画或者穹顶的设计,但渐渐开始用更多的时间为他的雇主画画。
如今他的雇主只有一位,那就是美第奇家族的那位贵小姐。
阿塔兰蒂有时候会帮忙递个笔刷刮刀什么的,然后凑在旁边跟着看。
终于在某一个下午,他忍不住发表一些见解。
“列奥纳多,”少年抿了口果汁道:“你是不是喜欢她啊。”
画家的动作顿了一下,下意识地反驳道:“这不是你该问的事情。”
“那就是喜欢?还是很喜欢?”阿塔兰蒂晃了晃玻璃杯里的小青桔道:“你现在每天都能看着她的画像发好久的呆——偶尔还忍不住会笑起来。”
达芬奇揉了揉额头,压低声音道:“不要做这种揣测,以后我画画也不用你帮忙了。”
这种隐秘的心情被人看见的感觉,让人有些不安。
“你别着急啊。”阿塔兰蒂扬长了声音道:“她现在又没有成婚,就是成婚了你一样可以追求她的。”
“如果这种心情不告诉她的话,她搞不好就喜欢上别人了。”少年挤了挤眼睛道:“需要我帮你找一首足够合适的情诗吗。”
“不——不需要。”达芬奇试图露出严肃的神情道:“你最近不是在学法语和小提琴吗?心思应该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
“我的老朋友,”少年露出怜悯的神情:“我下个月就要结婚了。”
“你再慢一点,搞不好等我孩子都结婚了,你还一个人在这对着她的画像发呆。”
达芬奇忽然回过神来,意识到了什么事情。
不知不觉间,那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如今都已经成年了。
时间……过得有这么快吗?
“你还记得你交给我的那个计算时间的小格子吗?”少年耐心地开导道:“人总都要死,总归会忘记一切飞到天堂里去。”
“你多犹豫一天,就少爱她一天。”
达芬奇怔了许久,忽然发现自己没有反驳他的理由。
他一直不愿意面对这些感情,其实也难以欺骗自己。
在很久以前,他振振有词说的那些话,如今都被事实反驳回来。
——对艺术和科学所产生的热烈感情,同样也会因为另一个人而被触动。
她回来晚一些,他会忍不住去门口等待她,甚至假装是出门买小报顺便去接她。
她如果吃饭时偶尔叹息一声,他也会忍不住揣测她遇到了什么事情。
他是这样的谨慎而又忐忑,在她面前总有些手足无措。
可这种感觉,对他而言陌生而又危险,如同有毒的蝴蝶一般喜欢却不敢触碰。
良久,男人才低声开口。
“不要告诉她……”
再多等一些时间,让我想明白这些事情。
少年耸了耸肩,把另一根画笔递给了他。
“参加我婚礼的时候,记得给我带瓶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