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蒂没想到达芬奇会这么坦白的讨论这些事情——
有时候, 表达厌恶比表达喜爱更加需要勇气。
“……我知道他是你的模特, ”她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那线条轮廓颇为别致的少年, 扭头看向达芬奇道:“也知道之前他们给你的那桩罪名。”
“但性向也好, 性别也好, 所有的认知都会不断改变。”
海蒂顿了一下, 发觉他还在注视着自己, 语气也坦然了许多。
“关于性,我不好发表言论,但哪怕不管你身边站的是个裸男还是裸女, 都不会动摇我对你的认知。”
达芬奇怔了一下,重复道:“不会?”
“不会。”
他平时尽可能地想要对所有人都良善而又友好,却也免不了被揣测中伤。
某些认为他是渎神者, 是罪恶又丑陋的鸡.奸者, 他未必会放在心上。
可由于过去的许多事情,达芬奇不想失去这个朋友。
她和自己一样, 对世间的许多事情都颇为了解, 而且善于倾听和陪伴。
如果没有海蒂的催促, 可能到了明年这幅画都没有完成草稿。
“所以, 这位朋友叫什么名字?”
少年笑了起来, 光裸的胸膛饱满而又漂亮。
“阿塔兰特·米缪罗蒂。”
他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 四肢纤瘦皮肤白净,脸上有浅浅的小雀斑。
“你先把衣服穿上。”达芬奇吩咐了一声,给海蒂也找了一把椅子:“先前他过来看望我, 顺便画了一会儿速写。”
这边位置比较偏远, 平时也没什么人来。
海蒂嗯了一声,目光移到那柄长琴上。
“这是?”
达芬奇笑了起来,仿佛抱着宠物一般伸手抚摸着它的长颈。
“是我设计的里拉琴。”
它一共有五根演奏弦,还有两根弹拨弦,长颈上泛着银光,造型像奇异的马头骨。
“你设计的?”海蒂怔了下,反而比看到裸男还要来的惊讶:“和小提琴一样吗?”
达芬奇点了点头,一手握着琴弓,另一只手把那琴放在了胳臂上。
当他的手腕一点一划,流畅婉转如清泉般的琴声流泻而出,跳跃奔流着再次充盈整个侧院。
更奇妙的是,他竟开始边弹边唱起来了。
“此刻万籁俱寂,风儿平息——”
平日里温和又清晰的嗓音,此刻上扬了声调,变得更加悦耳动听。
“点点星光的夜幕低垂,海洋静静沉眠,没有一丝痕迹——”
一手拉着琴弓,一手弹拨着双弦,竟还能同时唱着歌。
高低起伏的琴音与那微沉的歌声交织相伴,如一对夜莺在密林间缠绕飞远。
海蒂听了好一会儿,忽然发觉他唱的是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诗。
此刻刚好有长风穿堂而过,将那桌旁的压着的手稿都卷起了数页,风信子的香气隐隐约约,琴声缭绕不散,仿佛唱进了人的心里。
她仰头望着他,在错愕之余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不仅仅是卢浮宫的那个达芬奇。
他是舞台特效的设计者,是战争机器的构想者。
他会在笔记本里绘制城市设计的蓝图,会兴致勃勃的去研究人体肌肉的解剖。
他能够创造全新的乐器,能弹奏唱诵古谣,敬畏自然与科学。
人们还沉浸在圣经所构造的黑暗现世里,庸碌一生只为死后能上天堂的魂灵。
而他就在自己的面前,如此真切的,充实的,无所畏惧的活着。
他恐怕根本不需要爱人。
后人们揣测他是无性恋也好,怀疑他是同性恋也罢,都只是众说纷纭,不曾有过任何实际的证据。
可这样的列奥纳多,他哪怕独自一人活过数十年,恐怕也比无数人来的快乐。
从医学到科学,从自然到音乐,每一个学科的无尽探索和发现,都能让他怡然自得。
等那首《此刻万籁俱寂》唱完,列奥纳多抬头看向她,笑着挥了挥琴弓。
“怎么样?”
海蒂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开始鼓掌:“特别好听。”
“本来有朋友邀请我去米兰做宫廷乐师,但佛罗伦萨这边刚好也有活儿。”达芬奇收好了琴,摸了摸下巴道:“什么时候在这儿呆腻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其他城市逛逛?”
海蒂眼神亮了起来,笑着点了点头:“那也得等你把这副画填完为止。”
不然以后怕是要去监狱看你了。
达芬奇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自己还签了个合同,今天又拖延了一天没干正事,匆匆忙忙抿了口葡萄酒去调蛋彩了。
男孩已经换上了衣服,凑过来看草稿上速写的轮廓,又笑着和她打招呼。
“叫我阿塔兰特就行了,您真漂亮——以后常来这儿好不好?”
意大利人的嘴这一个个真是跟蜂蜜一样甜啊。
海蒂跟他说笑了几句,听他解释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达芬奇学琴的,又一块帮忙调配着蛋彩,聊了好些的旧事。
那一次好几个画家相会,又约了几个男模过来谈论人体和轮廓,结果被人找了巡夜官举报了。
他们的行为就被诬告为聚众鸡.奸,不过后来也托朋友过去调解商量,最后确认为证据不足撤诉。
身后两人从画画一路聊到弹琴,达芬奇虽然涂抹着颜料,却一直有竖起耳朵在听他们聊着什么。
“对了——”他转过身道:“你之前好像说,你会做那种,能自己演奏乐曲的什么东西?”
海蒂也想了起来这件事,点头道:“对,是自动钢琴(pianola)。”
“那是什么?”
等等,这个时代好像连钢琴都没有进化出来……
她回忆着先前领主夫人弹奏的那种类似乐器,在桌边做出敲击键盘的动作,模仿给了达芬奇看。
“是clavichord?”达芬奇讶异道:“怎么样可以让它能自动弹奏?也是炼金术吗?”
海蒂指了指他身后快干了的壁画:“你什么时候交工了,我就什么时候告诉你。”
“——我们今天是绕不过这壁画了是吗?”
少女笑了起来:“你今天可分神不止五回了。”
从修道院回来之后,海蒂收拾了先前写好的论文,听着钟声按时去拜见领主大人。
她想到了一些解决饮水问题的法子,不光可以澄净水质,还能去除河水里的寄生虫。
一走进办公室,眼前放了一张长桌,上面还有两个笼子。
“这是——”
旁边的克希马直接上前掀开了绒布,露出笼子里的两只兔子来。
竟是一只灰兔和一只黑兔。
海蒂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洛伦佐,又看向那两只估计被当做实验品的兔子。
——这不是列奥纳多送自己的礼物,显然是从别处抱来的。
“这段日子里,我让手下按照你之前的解释,做了相关的事情。”
洛伦佐站了起来,语气颇为复杂。
她说的是对的。
两只兔子,一只饮用的是阿尔诺河里的水,一只引用的是采集自屋顶的雨水,而且盛放在有釉料的铅碗里。
喝河水的那只黑兔颇为精神,每天都会试图刨开或者啃开笼子,递给它什么食物都吃的很利索。
但喝雨水的那只灰兔原先也很活泼,现在每天都恹恹的趴着,及时有人过来也没什么反应。
这二十天一过,差别和效果立竿见影,让人实在无法反驳。
海蒂没想到这些侍从的执行效率这么快,自己这边刚拟好实验报告的格式,那边已经连结果都得出来了。
“佛罗伦萨学院的长者们也查阅了相关的文献,说在古罗马的典籍上,确实有类似的说辞。”洛伦佐打量着那只闷头睡觉的灰兔子,若有所思道:“可是不用雨水,河水酿酒恐怕……”
“只要煮沸就可以解决问题了。”海蒂下意识道:“您可以给宫里建一个锅炉房。”
河水也好,井水也好,都不适合直接饮用。
细菌、寄生虫碰着可能就会患上痢疾肠炎,而水中的部分有害物质,也需要煮沸加以净化。
可问题在于,煮沸热水需要燃料——这个时代没有电磁炉和热水器,必然是颇为麻烦的事情。
“煮沸?”
海蒂把德乔怀里的文件拿了出来,展开放平给他们看具体的设计。
首先在河水边弄一个风车,制造出一个水泵不断灌水。
然后做出沉降池、吸附池,还有过滤池出来,让足够干净的水源源不断地汇入不同水池之中。
在这个的基础上,再建立一个完善的锅炉房出来,确保随时都可以提供煮沸之后的热水——
一部分直接取去酿酒就好,毕竟这时代连茶叶都没有,没人会去喝杯什么都不加的热水。
“您的那些老酒可以先在酒窖里放着,适量饮用些也没什么大问题。”海蒂给他解释着不同图例的意思,随口道:“等这个做好之后,新酒最好就都用那些没接触过铅料的干净清水。”
“老酒?”洛伦佐挑起了眉毛:“美第奇从来不喝老酒。”
海蒂愣了下,忽然感觉哪儿不对劲。
现代的豪富们都喜欢比对自己珍藏的老酒,动辄就是几十年甚至一百多年——
这个城市如今人人都以酒代水,难道不在酒窖里存些珍品吗?
洛伦佐见她一脸惊讶,瞥了一眼克希马。
“这酒放久了,不就变质发酸,可以拿去弄成醋了吗?”克希马及时缓场道:“基思勒小姐可能最近已经忙累了吧。”
“不对,请等一下,”海蒂看向克希马道:“酒变质,不是密封的问题吗?”
只要密封足够到位,应该不至于变酸变难闻吧?
她忽然想起来先前在大小宴会上,女佣们都抱着酒坛帮忙斟酒,覆盖的东西好像也只是一层麻布。
先前她只以为这是临时用的遮盖物,也没有多想。
可现在看来,有个极不起眼的问题浮上了水面。
这个时代,恐怕连密封的软木塞都没有。
-2-
比起锅炉房的建立,以及无铅无寄生虫清水的供应,软木塞的设计显然更为轻松。
海蒂直接拜托克希马带自己去看看酿酒的地方。
果然……和现代的设置完全不一样。
人们使用的酿酒器,是如同堡垒一般大的木桶,可以说有一两米高。
大桶大桶的葡萄被倾倒进去,女工再搬着梯子去用工具进行压榨和搅弄。
木缸的下端有可以开关的端口,可以让底端的酒液流到桶里,进行进一步的储存。
“那储存这些酒的木桶,都是什么木材?”
“木材?”克希马觉得这问题颇为古怪:“栎木,杉木——这有什么区别吗?”
海蒂揉了揉额角,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进行解释。
她生活在酒文化发达的二十世纪,从威士忌到龙舌兰样样都尝过许多。
那个时代的人们已经习惯了酿酒工厂和高级酒庄的存在,喝些东方的茶也是常见的享受方式。
可在这个年代……人们甚至不知道橡木桶的存在。
克希马只当她从前是深居简出消息闭塞,解释这边的风俗。
——新酒比陈酒要贵上十倍,而且贵族们都喝的是新酿,只有穷人才会靠那些发酸发苦的酒液过日子。
“估计再过个几百年,这事儿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他摊手道:“所以你刚才问这话的时候,领主大人表情才那么古怪。”
不,会改变的。
你们还没尝过真正的佳酿。
“问题要一个一个的解决。”海蒂确认完那栎木桶的密封性能,首先去找了个清单过来,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全都列了出来。
玻璃瓶有许多,软木塞也很好做,关键在于起出酒塞的开瓶器还没有发明。
她拿了炭笔画出那弹簧装的铁钩,以及上下的杠杆,拿去给工匠看图纸。
“——这怎么做的出来?这是什么东西?”
不行,这个的构造太精细了,需要画更直观的图纸才可以。
“达芬奇先生在哪里?麻烦把他请来一趟。”
克希马是在露天剧场里找到他的,后者拿着画刷颜料,在帮老板修补那背景板上的一大片星星。
达芬奇听到这个邀约的时候,答应的颇为爽快。
他拿了纸笔过来,一边听着她的解释,一边不断修改着构图。
比起复杂而活泛的人体,这种机械的设计还是更得心应手一些。
“为什么要做这种弯钩?”
海蒂解释了软木塞的作用,以及怎样密封和打开一瓶酒。
达芬奇动作一顿,神情讶异又惊喜:“你真是个天才——居然能想到这种办法!”
不……其实这不是我创造的……
海蒂也不方便多解释,只跟他描述如何通过拧动把手来让弯钩钻入木塞之中,又怎样通过按压两侧的杠杆把中间的塞子给起出来。
达芬奇快速的调整着图纸的设计,不断跟她确认各种细节,当天就拜托铁匠做出一个差不多的东西出来。
他们找来了一个玻璃酒瓶,又比对着瓶口去削了个差不多大小的橡木塞。
“好像不是很好塞进去……不是太松就是太紧。”达芬奇研究了半天,有点怀疑自己对直径的判断:“再削细一点?”
海蒂去找附近的匠人借了些石蜡过来,把附近一圈涂好,成功地把那软塞给压了进去。
澄清的水在里头晃来晃去,但不会漏出来一滴。
这样就可以隔绝空气和杂菌,也可以让酒保存更长时间。
眼瞅着女工们这边的木缸里已经酿造好了新酒,像是准备要放进那木桶里。
海蒂忙不迭唤了木匠现做了个橡木桶,又找了合适的铁箍加固了两圈,中间掏了个洞做了栓塞。
达芬奇在旁边看得颇为好奇,问道:“为什么非要是橡木?”
因为桶内的单宁和香兰素会溶解在酒中,可以使酒液口感顺滑香味馥郁。
等那新做的橡木桶被洗刷干净了,海蒂找了两块木炭过来,把它置入桶中点了火。
克希马原本想问句什么,却不由得吸了吸鼻子。
好香——
有种橡子和蜂蜜般的奇异味道,哪怕只是闷着烘烤也能闻得出来。
海蒂加的炭并不多,在用烟烘烤之后才擦干净了木桶,盛了一大罐的酒液。
她找了个差不多大小的玻璃栓,没有完全把入口堵死,只吩咐说放进地窖里,要至少搁个两年。
第二年再换成橡木塞堵死,让酒香与木香充分混合。
酿造的工序她并不懂,但存酒还是有概念的。
“对了,”她看向已经一头雾水的克希马道:“天使会光临酒窖,分走一大杯——到时候不要少见多怪。”
达芬奇微妙的扬起了眉毛。
“天使也会来吗?”克希马忽然露出惶恐的神色:“只喝这一桶里的酒?”
嗯,因为橡木透气性好,酒液会自然挥发。
海蒂笑了起来,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编着故事:“因为橡木是上帝之树啊。”
这事儿当然还是会被报告给领主大人。
“她还把那个显微镜的图纸交给了达芬奇先生,拜托他改良出更好的结果来……”克希马思忖了一下,有些忐忑地问道:“那天使不会真的来宫里喝酒吧……”
“有什么不可能的。”洛伦佐翻了一页书道:“把封条贴好,门口看实了。”
没等他们再交谈几句,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海蒂带着开瓶器和软木塞走了进来,还附赠了一份简单的使用说明。
“这样一来,玻璃瓶也可以用来批量存储,效果会比用布堵着好得多。”
洛伦佐见她演示着酒瓶的开关,忽然开口问道:“你今天早上说的那个锅炉房,具体是怎么设计的?”
“这个……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海蒂想了想道:“我还得再和达芬奇先生商量一下。”
她大概明白从静置到过滤的流程,但整个轮转的系统肯定还要他来帮忙改进。
领主的那双黑眸凝视着她了一刻,半晌移开了视线。
“知道了,下去吧。”
修道院这边的进展还算顺利。
托狂欢节的福,达芬奇已经收集了大量的素材,对光线的理解也比从前增进许多。
他设计了一个漩涡般的场景,不仅有六十多个人物和动物,而且情感和气氛的渲染也颇为到位。
漩涡的中心是婴儿耶稣,阶梯和庭院旁边围绕着智者和动物们,近远景的层次清晰明确,显然很考验空间想象能力。
虽然平日里他对波提切利冷冰冰的,但到了这种创作的时候,达芬奇还是带着笔记本去看波提切利曾经画的两幅旧作。
同样的主题和神话,在他们两人笔下,俨然是完全不同的全新世界。
海蒂亲眼看着达芬奇画了好些草图,用羽毛笔和铁笔来勾勒不同粗细硬度的线条。
众人或站或坐,或拜或转身遥望,不同的身体弯曲方式都被凝练抽象的表现了出来。
“我想了很久,决定还是先画骨骼,再在这个基础上去补充肉体和皮肤,”达芬奇往蛋彩里滴入牛胆汁,解释着那画面上网格状草图的由来:“其实这画拖了这么久,是因为众人的神态很难捕捉,有时候我觉得这些东西都是一团乱麻,倒不如全部重来才好。”
海蒂看着那八平方英尺大小的杨木画板,伸手沾了些边缘的白垩土,侧身看向他道:“为什么这些宫殿,是坍塌崩毁的?”
画面上,新生儿耶稣被圣母玛利亚抱在那残垣断壁之中,似乎与其他的作品都大相径庭。
“重生。”达芬奇给她看极淡的删改痕迹,隐约能瞧见有工人在修复这些宫殿。
“我总觉得这个时代里有很多东西……都在颠覆和迎接新生。”
古希腊曾拥有的辉煌文明,如今也应再次复兴,如同众神间的星辰一般。
他上色的时候,是先用细笔刷沾上了墨水来勾勒轮廓,然后开始用淡蓝色去晕染阴影。
海蒂有认真的看过美第奇宫里的许多名画——
老派画家都倾向于深棕来强调明暗,可只有达芬奇会这样大胆而又聪明。
她见过晨曦中刚刚苏醒的佛罗伦萨,地平线的边缘被雾色晕染,灰蓝的色彩便如这画板上静谧的暗部,一切都传神的刚刚好。
达芬奇画画的时候,神情沉静而温和,动作也不疾不徐,如同一个精细又沉稳的匠人。
可是在他的笔下,所有的人物都有这明显的情感。
这里诸多的画作都是为了歌颂神明的光耀,更多的在强调着圣者和天使的光辉伟大。
可人性里复杂又明确的情绪,却好像一直在被掩盖和压抑着。
在这漩涡般的画面中,三博士向耶稣赠与着不同的礼物,人们的神情或敬畏或敬畏,几十个人的姿态各为不同,连手指的屈张都应和着当时的动作。
战马们昂头长嘶,旅行者们大声谈笑,只有圣母抱着圣子沉默不语。
海蒂如同在辅助一场手术的护士一般,不断给他递着刮刀细刷还有抹布,陪他整整画了接近三个月。
在此期间,她在这修道院里构思完了一整部的专著,白天想完具体的内容,再在傍晚或者清晨把它们全都写了下来。
牛肉汤里的青霉在活跃的繁衍发展着,越来越多的葡萄酒被装进了玻璃酒瓶之中,而更新更好用的显微镜也被送进了佛罗伦萨学院里。
在圣母升天节到来之际,她的第一本专著《元素四论》也正式出版了。
这本书的诞生,犹如新时代的第一声钟鸣。
-3-
美第奇家族对文化的贡献,简直是划时代的开明和先进。
他们不仅资助了大量的画家和雕塑家进行创作,同时也利用了印刷术进行古籍的整理和修复。
当今的这位领主之所以被居民们充满敬意的称为‘伟大的洛伦佐’,就是因为他做出的实绩实在是太多了。
哪怕单拎出一样出来,都是对整个城市的巨大贡献。
他为学者们收集着来自希腊和罗马的古典作品,派遣文学家们去意大利各城市甚至是海外去购买书稿,甚至愿意抵押家产以购买孤本。
有些书已经无法复印,他便雇佣了书记员进行抄写和整理,用活字印刷术印发了大量的书籍。
——这来自东方的全新技术,完全打破了人们对文化传承的固有认知。
伴随着印刷馆的建立,古比萨大学和佛罗伦萨学院也被进一步扩建,柏拉图学院也重新被引导着焕发出新生。
按照海蒂的身份,她原本是无缘参与这些事情,更不可能公开刊发自己的论文。
女性的存在原本是受人尊敬和簇拥的,可这些年伴随着教会的独断专行不断发展,女性的地位也在不断下降,已经完全被学院所排斥。
可她现在的身份,是美第奇家族从前因故离散的远亲,更是无可争议的贵族。
在佛罗伦萨市民的眼中,这位蓝眼睛的美人不仅博爱,善良,而且精通炼金术,能救人于水火之中。
洛伦佐的存在让他们更快的接受了她,甚至会写许多信来咨询问题。
在《元素四论》的时候,海蒂表现的颇为谨慎。
她不敢贸然的把过于新锐的观点拿出来放在明面上,更不敢否认上帝和各种教义的存在。
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把最基础的常识,用尽可能通俗易懂的方式
这种写法就有点像是教小孩儿学知识了。
举例子要往神话和圣经上靠,论述的时候要再三表达它的合理性和可行性,简直是连哄带骗。
不顺应这个时代的某些陈腐之处,表露出太过新锐的一面,只会被当做靶子给抹杀掉。
这专著一共写了五六万字,实际核心内容可能只有五六千字,其他的都是在赞美上帝讴歌圣经,以及变着法子论证和解释各种通俗的道理。
洛伦佐看完之后,忽然感觉有些好奇。
这姑娘是经历过什么,才会谨慎到这种地步?
只要自己在,教廷必然不会发难去针对她。
为什么连写论文的时候,也在变着法子去安抚所有人?
——因为人言可畏。
海蒂在前世的时候,已经受够了这些教训。
她原本以为绝大多数人都是通情理和讲逻辑的,可事实却恰恰相反。
她做出无数的设计和发明,可人们诋毁她是窃取丈夫的机密,沽名钓誉博取出位。
她原本与人为善,对国家也热忱忠诚,可政府最后对她的贡献不言一字,甚至不愿承认她本应拥有的成就和荣誉。
她看尽了世态冷暖,反而对人群有种释然的疏远。
大众是蒙昧的,易摆布的,冲动而不理性的。
一意孤行的想要唤醒他们,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即便如此,也要做该做的事情——但得选择更安全的姿态。
《元素四论》正式出版之后,直接被许多学者和理论家抢售一空,连带着附近的几所大学和学院都掀起了一番讨论热潮。
这本书讲述了基本的化学、生物学常识,内容强度大概只有近现代青年的启蒙水平。
可即便如此,许多见解也足够石破天惊——
人为什么要洗手?
酒为什么会变质?
硫酸铜蓝的消失和复现竟是因为水?
血液竟然还有这些功能?
书里不仅写了相关的概念陈述,还提供了许多具体的实验方法——
这些实验可以让人们自由的证明理论的正确性,以确认她并没有妖言惑众。
每一样都解释的足够清晰明白,而且也毫无破绽。
佛罗伦萨学院的人们甚至写信给美第奇先生,想拜托他委托这位贵族来演讲解说,大家可以更充分的学习到许多新的知识。
这书还被辗转着送到了英国和法国,据说也引起了好些轰动和反响。
达芬奇帮她做出了新的好些实验用器具,翻着这本书也颇有些跃跃欲试。
如今,他在自己的卧房里也摆了一副显微镜,利用它发现了许多的新鲜东西。
以至于修道院的那副画都拖延了一个多月才交。
“我前段时间,发现给那些细胞滴盐水的时候,它们有的会变形,”他帮她端着试管和烧瓶,兴致勃勃的分享着自己的新发现:“你说泡澡久了之后手指会变皱,是不是也和这些东西有关?”
海蒂笑着点头:“你可以多做些实验看看,还会有更好玩的事情。”
“对了,有空一起去泡澡吧,”达芬奇随口道:“我知道有个新的理发师会按摩,揉肩解乏挺到位的。”
“这个——就不用了。”
“对了,小桶先生最近在忙什么?那副花神的油画完成了吗?”
达芬奇帮她把东西摆放好,露出遗憾的表情:“还在饮酒神伤,老习惯了。”
“哎?”海蒂忽然想起了德乔从前提的那些事情,下意识道:“因为……西蒙内塔吗?”
那个已经死去好几年的美人?
美第奇兄弟和他都爱过的那个人?
“他很喜欢她,以至于在她死后都总是有些魂不守舍的。”达芬奇显然不太理解这种深邃的情感,只惋惜道:“群聚的时候还挺好,一个人坐着就总是会叹息。”
“我们该去看看他,”海蒂下意识道:“这是很痛苦的经历。”
“我不明白——”达芬奇看着她道:“人为什么会相爱?”
“情.欲和爱欲到底是什么?”
海蒂怔了一下,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我看着他们痛苦或失意,也想在画中表现出来,”达芬奇的神情依旧坦诚而又茫然:“可是能让我产生类似情感的,只有艺术。”
他能够懂得嫉妒,失意,闷苦,唯独无法了解人与人之间的深爱。
与同性也好,与异性也罢。
为什么会人们会把自己的内心都寄挂到别人的身上?
海蒂想了一会儿,只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再过几年估计就懂了,你还太年轻。”
这话从一个二十岁的姑娘口中说出来,显然有些荒诞。
她找了个合适的时间,带着糕点和鲜花去拜访波提切利。
房间里拉着厚重的窗帘,隐约能闻见麦芽酒的味道。
那青年醉倒在一幅画旁边,还在呓语着什么。
海蒂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模样的小桶。
他平日在美第奇身边,或者在被贵妇们搭讪交谈的时候,看着总是开朗而得体的。
可那人现在揉乱了头发,连衣服上都沾着酒渍,袖子上沾的不知道是颜料还是汤汁。
“波提切利先生……”她下意识地想给他找个热毛巾擦擦脸:“您多久没好好休息了?”
青年揉了揉眼睛,长长的打了个酒嗝,看起来狼狈又有些可爱。
海蒂叹了口气,拜托德乔帮自己弄些热水来,低头把散落的酒瓶归置了一下。
年轻人能为爱痛苦成这样,其实也是一种幸运。
她从前也是敢爱敢恨的性子,现在内心更像一口古井,便是扔石头下去也听不见响。
波提切利半梦半醒着,感觉自己的脸颊和手指都被热毛巾擦拭干净,终于找回一些清醒来。
“海蒂?”
“你怎么在这里?”
“我怕你被呕吐物呛死。”海蒂淡淡道:“这得喝了有两三天了吧。”
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踩到一滩不明液体。
比起在外人面前风度翩翩的优雅画家,此刻的波提切利手忙脚乱的像个大男孩。
“我——你——”
“不用担心很丢脸或者怎样,”她伸手拉开了些窗帘,让阳光透进来一些:“人总会崩溃一段时间。”
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波提切利还有些站不稳,只神色苍白的回忆起许多东西,眼睛又望向身旁的那副画。
海蒂也终于看清了画上的内容——
等等,这画的不会是……地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