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聂工带着跑了一天的孩子们, 就又回来了。
这一回, 陈丽娜干脆给二蛋给了二十块钱, 让他自己去买手抓肉去。
生羊肉一斤一块二, 手抓肉一斤两块五, 就毛纺厂的女工们, 一个月的工资也不过三五十斤手抓,陈丽娜给钱的时候,聂工就在旁边看着呢, 他就想不明白了:“你这是想帮你儿子养小弟,陈丽娜,十五六的男孩们的肚子那是无底洞, 你确定就你我那点工资, 能帮他养五六个小弟?”
陈丽娜在窗台上看着呢:“我就想看看,他能招来多少孩子。”
见聂工也凑过来看着, 她又解释说:“这些孩子最大的, 顶多十五, 大点的人家有自己的圈子, 他们混不进去, 要出去打工吧, 也只有打石场和背沙队,修公路的才要人,但这么大的孩子, 他们的体能, 骨骼,都叫他们没法像大孩子一样去背沙子,但没地儿去又没学上,除了小偷小摸,你说还能干啥?”
聂工轻嘘了口气,说:“无限制的生孩子,弊端出来了,看来你说的计划生育是有道理的。”像他们两口子这样的家庭,收入那么高,养几个孩子都费劲,更何况靠天吃饭的农民。
俩夫妻在窗户上看着,那不过了会儿,二蛋回来了嘛。
陈丽娜呵的一声,聂工数了一下,这一回至少十五个孩子,全勾肩搭背的,送他们的老大回招待所呢。
二蛋虽然不知道为啥妈妈那么大方,给他钱,还让他请小混混们吃手抓肉,但是,因为有人称大哥嘛,虚荣心得到了空前的满足,回来还唱着歌呢:“妈,我跟他们说啦,肉是你请他们吃的,他们让我谢谢你。”
陈丽娜走到阳台上一看,下面一群半大不大的小男孩们,朝着窗子挥手呢。
大概从来没有人请他们吃肉,而且,这个人还是他们大哥的妈妈。
孩子们个个笑的脸都跟那象日葵似的,陈丽娜往这边一站,他们就往这边看,她往那边一走,他们脸又齐齐的,往那边看。
转眼治安队的过来,呼的一下,全都一拥而散了。
再没什么比现场教育更好的了,陈丽娜敲门,就把隔壁另外两个也叫过来了。
然后呢,大家坐一块儿,听二蛋这一回的冒险经历和新鲜事儿。
二蛋已经跟小混混们挺熟的了,哪几个是在长途汽车站混的,又哪几个是在招待所门外混的,还有哪几个是专门偷医院门口的,总之,如数家珍。
数完了,看着一脸茫然天真的三蛋和妹妹,以及很不甘心自己没能成大哥的邓淳,得意着呢。
“明天咱们就该回了,你要不要留在这儿,跟他们一起生活,我看你挺喜欢他们的。”陈丽娜就问。
二蛋一听吓坏了:“哪能呢,他们都没啥正经工作,就喜欢偷偷摸摸,摸钱包的时候,抓住了挨顿打算小的,扭治安队去,治安队的人都是把头蒙住了打,就打死,你也不知道谁打的你。”
“再不济还有刀子呢,他们不玩刀子吗?”陈丽娜就问。
二蛋在别人跟前不论咋样,在陈丽娜面前那叫一个坦白:“玩了刀子得送命,他们轻易也不敢玩,就小偷小摸一下,赚点生活费。”
“所以,他们过的挺苦的吧。”陈丽娜于是又说。
二蛋点头:“听的我直掉眼泪。”
他跟金主似的,请吃肉,那帮孩子们可不把自己往可怜里说。
只差给他唱小白菜,叶叶黄了。
陈丽娜于是问邓淳:“还觉得混社会好玩吗?”
邓淳想了想,说:“你们这儿民风太彪悍了,而且人普遍穷,我们上海偷东西很容易的。”
“那你为了偷腊肉,还从平台上摔下来把腿都摔瘸了,我就问你,缺腊肉吃吗你就去偷?摔断了腿病床上躺半年,舒服吗?”陈丽娜反问。
邓淳说:“我缺的不是腊肉,而是钱,偷腊肉换钱,这很正常啊,我那时候喜欢抽烟。”
最近叫三蛋盯的紧,小家伙不敢捡烟屁了,揩揩鼻子说:“哎呀,好想抽烟啊。”
“明天咱们就回,要想留在这儿混社会的就留下,不想留下混的,回去好好读书。”陈丽娜于是说。
二蛋和邓淳相互看了一眼,一脸的茫然呢,聂卫疆说话了:“邓淳,你不是到处找小混混们投靠吗,赶紧去吧,要给治安队打死了,我们会来埋你的。”
妹妹和二蛋两个顿时不可置信的看着邓淳。
这就对了,邓淳在看到那么多小混混的时候,确实短暂的,觉得这个地方可以让自己大有作为,但听二蛋讲了那么多,他想想还是算了。
“我,我哪里想跟小混混们玩啦?妹妹,我会好好读书,等将来挣了钱,给你买白雪公主的花裙裙的。”他赶忙说。
虽然暂时的动摇了一下,但真让邓淳去混社会,哪有呆在聂家好玩,妹妹多可爱啊。
农场。
大概下午五点多的时候,聂卫民和冷奇就才赶到,不过,一切都还来得及。
“妈,猪食和好了吗?”刘小红才从地里回来,脱了沾满棉苓子的衣服就问。
陈丽丽在屋子里喊呢:“我正在给二妞喂奶,你赶紧切菜。”
刘小红捡起院子里的菜板,从背回来的老甜菜里抓了一把出来,咚咚咚的就剁上了。
大妞也没玩的时间,得帮刘小红整理甜菜叶子,整好一把给她,她就在案板上咚咚咚的剁。
转眼刘小红已经把猪食和好了,俩人于是把大桶一抬,就去喂猪了。
刘小红家的猪棚,正好就是原来他们家住的地窝子,现在整个儿送给猪了。
因为养的猪多,至少七八头呢,光猪食就得抬两大桶子。
陈丽丽原来娇气着呢,在家啥也不干,这不后来跟陈丽娜绝交了嘛。
为了以表自己绝不比妹妹差,而且王红兵看着年龄大了,最近给调到了水电厂,说是当副厂长,但上面再没有大领导,什么都得他一个人负责,虽说工资涨了,也有正式编制了,但工作压力大,头发都半花白了。
家里俩老人也老了,就逼着陈丽丽不得不把家务给操持起来。
“妈,你看你脸上皴的,风一吹直起皮,我小姨给你送的油,你为啥不擦呀。”提着猪食桶子,迎着夕阳,刘小红回头看陈丽丽的脸,突然就觉得挺辛酸的。
连着生了俩孩子,这几年她心境又不好,脸上的皱纹不停的爬,跟陈丽娜相比,看模样要差十几岁呢。
陈丽丽冷哼一声:“在外面就充领导,见了我就瞪眼,你和卫民都高二了,她还忌恨中考时候的事儿了,那是一瓶擦脸油就能打消的嘛。”
“妈,事儿咱不能这么想,我小姨虽然说跟你不说话,但是你先跟她不说话的呀,而且吧,我爸现在都当副厂长了,你要说我小姨没照顾你,你这话可亏良心了。”
姐妹俩冷战近两年了,陈丽娜是真不理她这个姐了,但刘小红可不愿意陈丽丽一直执迷不悟在自己的痛苦中。
佛家讲业瘴,瘴是啥,别人看不见的,苦的其实是她自己。
到了地窝子前,俩人一起坐墙上,看地窝子里的猪吃东西呢。
有一只大母猪快生崽子了,肚子都拖地上了。
农场里的包谷,全是拿包谷喂的,俗称包谷猪,这种猪的肉,不说一点腥味没有,嚼起来还有淡淡的甜意。
要在当时俩姐妹关系好着的时候,陈丽丽杀一头猪,至少要给陈丽娜半扇肉的,她家孩子多,也喜欢吃。
想想那时候,聂工家几个男孩动不动就在农场里,家门前跑来跑去的,多好呀。
可自打她和陈丽娜吵了一架,那亲戚基本上也就绝迹了。
亲戚不比朋友,来往的时候不能透底儿,得维持一种礼尚往来的和气。她和陈丽娜毕竟是姐妹,想吵架就吵架,吵完了,陈丽娜虽说表面上不理她,但私底下自己有的东西,托着刘小红,啥都会给她。
什么外国来的润肤品,擦脸油,陈丽娜自己有一套,那得全样儿的,送她一套。
唉,陈丽丽坐在矮墙上,捣着地窝子里的猪,想起当初为了二十块钱,就把妹妹从齐思乡送起身时的样子,虽然后来知道她过的不错,但当时背一个抱一个的,心头真是难过啊。
“妈,我看着猪吃食,你赶紧回去吧,一会儿我会把桶子给提回来的。”刘小红说。
陈丽丽这两年卵巢似乎又有问题了,怀过几胎全是葡萄胎,现在因为刘小红学习好,也孝顺,听话,对她寄予的希望大着呢。
就说:“咱俩一起守着吧,你也是个大姑娘了,王小兵几个天天不怀好意的盯着你呢吧,你可是我的大学生,我不能叫那些坏小子得逞。”
“丽丽,丽丽,有你家小红的信呢。”孙多余在远处喊说。
陈丽丽直接就说:“不要,肯定又是矿区那些个想跟我家小红好的兔崽子写的,叫他们滚远点,我家小红要考大学。”
“是贺兰山贺厂长写来的,好像说有啥事儿要找她呢。”孙多余如今也认几个字,把人信都给拆了,以表自己识字的读着。
陈丽丽一听居然是矿区的贺主任,赶忙就从兜里掏钱了:“小红,赶紧搭车看看去,是不是贺主任有啥要你帮忙的事儿,你爸才到水电厂上班,咱们可不敢得罪上面的领导,快去。”
刘小红觉得纳闷儿呢,贺兰山要找她,派个人来农场喊她一声不就得了,写的啥信啊,信可比一个人坐车到农场慢多了呀。
不过,确实贺兰山的事儿没人敢怠慢,于是她就拿着信,换了件衣服,出农场了。
结果呢,刚一出农场,准备要站农场门口搭车呢,突然身后就有人拽了拽她的辫子,刘小红转身就是一记大巴掌:“王小兵,你给我滚远点,小心老娘踢废了你。”
一脚还没踹过去呢,看清楚身后是聂卫民,刘小红的脚硬生生的,就收回来了。
“卫民这点不如我家锋锋,娘气,居然给个姑娘打。”冷奇说着,拍了拍车门:“上来吧,咱们一起去抓苏向东。”
他们刚赶到农场就遇上刘小红,要再晚一步,刘小红就真的危险了,运气啊。
聂卫民捂着脸,也觉得自己有点儿没面子,而冷奇呢,嘴那叫一个欠,上车就开始夸自家大宝贝了。
“刘小红你知道吗,他虽然才一个月,但是,只要把《三十六计》放他眼前,他就会眨一下眼,表示自己愿意听这个。而我要把爱情小说摆他面前,他就会摇头,表示自己不爱听。我那儿子,跟我不一样,从小就爱读书,而我呢,给他逼着不得以,没办法,最近也开始读书了。”
刘小红是真给唬住了:“冷叔叔家生了个天才?”
“据说冷叔叔是因为中年得子,高兴疯了,所以才会这样。”聂卫民解释说。
冷奇已经夸了一路的儿子了,而且还给聂卫民讲了很多遍,为什么儿子的名字要叫冷锋,是因为,他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能像宝剑一样锋利无比,又寒气逼人。
刘小红给听的一愣一愣的,看聂卫民捂着脸,悄声问说:“你怎么啦?”
“腮膀子疼。”聂卫民说着,爬起来到后面取了些陈丽娜买的香蕉来,剥开了才递给刘小红,又把半边脸捂上了。
刘小红还是头一回吃香蕉,咬了一口,眼睛都亮了:“这种水果真好吃。不过你要疼,我帮你揉揉?”
聂卫民看冷奇依旧在前面滔滔不绝的讲着,口水四溅,没观注自己在干什么,侧首看着刘小红,低声说:“揉没用,亲一下就不疼了。”
刘小红瞪了他一眼,坐到另一边去了。
聂卫民咬着嘴皮子笑了笑,往另一边坐了一点儿,其实他没那个意思,就是觉得,逗刘小红突然害羞,怎么那么好玩呢。
还没到矿区呢,冷奇就把车给拐到隔壁滩上了。
下了车,他揽上聂卫民的肩,特亲昵的拍着他:“冷锋要有你这个头,我就满意了。”儿子,现在是冷奇奋斗的一切希望。
公安们直接燃的篝火,盘腿坐一块儿,正在烤兔子,看刘小红来了,于东海就给他们讲起来了。
“情况大概是这样的。宋谨目前已经到矿区了,但是,他并不是和苏向东在一起的,他被苏向东释放出来,就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诱拐,并且伤害刘小红。他的妻子宋小月,一直在5号基地,因为同一系统,非常熟悉贺兰山的情况,于是由宋小月执笔,模仿贺兰山,给刘小红写了一封信。刘小红看到领导写来的信,肯定会当时就到矿区,看领导是有什么事情要找自己。”
于东海啃着硕大的,肥肥的大兔子腿,油往信纸上滴着呢:“然后呢,你看现在的天气,半麻不麻,半黑不半,于一个小姑娘来说,正是危险的时候,而宋谨呢,就会在长途汽车站,等着抓刘小红。”
有人撕了肉给刘小红,她也跟着啃了起来:“那要我现在去搭长途车吗?你们是不是会在车站等着抓宋谨?”
于东海摆手:“我们油田中学的三好学生当然不能轻易冒险,你把你衣服脱了,给咱们小王换上,咱们小王会冒充你上蹦蹦车,至于你,暂时先跟着聂卫民吧,他和冷部长会保护你的。”
冷部长的勤务兵小王,十五岁,个头不高,还瘦,穿上刘小红的衣服有点短,但是吧,差不多还挺合适的。
而她最显著的标致,是两根长长的辫子,这两根辫子刘小红留好多年了,宋谨好些年没见过她,当然第一眼分辩不出她来。
但是她的辫子,就是证明她身份的,最重要的东西。
刘小红当着所有公安的面,咔嚓咔嚓,拿剪刀把辫子剪了,递给了小王。
小王把两条辫子给绑到头上,包上头巾,看背影,就真是个小姑娘了。
公安走了之后,冷奇再把车一开,带着聂卫民和剪了辫子的刘小红,这一回才是真正的去执行任务,抓那个放出宋谨,又准备在宋谨侵犯刘小红的时候,逮到他,然后扬名矿区的,苏向东。
“那个苏向东,是不是特别特别的阴险,以及,臭的就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刘小红头发剪了,老觉得空落落的,于是捂着头。
聂卫民摇头:“那个人长的特帅,笑起来特好看,如果有什么能形容他,那就是一抹温暖而又和煦的阳光,以及,一个慈祥的长者。”
作为汽车厂的考察团,苏向东他们是自驾,带着车队来的。
他们从上海出发,已经走了好几天了,自驾,沿途欣赏祖国的壮丽河山,以及,给汽车厂即将发售的新车进行十万公里的性能测验,以便车辆能以更好的性能,投入市场。
离长途汽车站不远的地方,冷奇带着俩孩子,以及武装部的人,就是想看看,那个好大喜功的苏向东,他要怎么在这矿区闪亮而又光辉的登场呢。
大概晚上八点半吧,冷奇急不可捺,不停的看着表,剪了短发的刘小红也有点儿着急,突然,聂卫民就说:“来了来了,看见为首开奔驰的那个人了吗,那就是苏向东。”
你以为坏人都像阴沟里的老鼠吗,都猥琐的没脸见人吗?
并不是的。
苏向东穿着灯芯绒的衬衣,金边眼镜,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皮肤略褐,眉润眼柔,鼻梁悬挺,隔着车玻璃,都能看清他勾着唇睿智的笑。
人家带着矿区渴待以久的大项目,刚刚到矿区,开着崭新的越野车,这准备就来一出路见不平拨刀相助呢。
不过,有冷奇和于公安在,他注定是无法当个个人主义的英雄啦。
因为冷奇半路就把他的车给拦住了,刷的敬了个礼,他说:“同志您好,我们是矿区武装部的,收到上级任务,今晚要检查车辆,请您下车,配合我们的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