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工一看冷奇的样子, 直接笑的腰都弯了:“不会吧, 你甭告诉我你是冷奇?”
他穿着一件藏青色的解放装, 风系扣半开着, 露出里面青色的衬衣, 然后头上扣了一顶同样藏青色的帽子, 尤其是那幅黑框眼镜, 聂工看一回就得笑一回。
摘了自己的眼镜,他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因为,冷奇看起来跟自己一模一样。
冷奇踢了踢聂工的轮胎, 见他装的汽油不多,就有点吃惊:“你开这么远的长途,备的汽油怕不够吧。”
“我算过了, 到乌鲁可以加一次油, 然后到了哈密有油,然后还有玉门呢, 还可以加油, 这些油就够了, 油品带的太多, 大热天儿的, 路上危险。”
冷奇趁着聂工没注意, 就把他闺女给搂过来了,一抱就说:“你不需要我的帮忙,我就只好祝你旅途愉快了, 好啦, 你闺女我带走啦。”
这边陈丽娜还在和安娜两个聊天儿呢,那边冷奇车都发动了。
“冷奇,你开窗子,让我跟我闺女说句话啊。”聂工这儿砸窗子呢,冷奇才不管,把妹妹放到副驾坐上就说:“等会儿啊闺女,你妈妈呀,很快就上车啦。”
他在这儿狂摁喇叭,安娜赶忙儿的,提着奶粉奶瓶和尿布就出来了。
“那边陈书记还交待我事情了,你干嘛这么着急啊。”上了车,安娜问说。
冷奇这个人吧,总是一抽一抽的。你刚觉得他是个正常人的时候,他就得给你不正常一下,比如现在。
外面聂工还在拍车窗呢,他一脚油,直接就冲出基地了。
“你没发现吗,聂卫星没哭。”冷奇颇得意的说。
安娜抱着妹妹了,确实发现妹妹很乖:“你怎么做到的?”
冷奇得意极了,把车停路边,戴上眼镜,回头说:“聂卫星,叫爸爸。”
“爸爸。”黑乎乎的,小光头的妹妹嘴巴可脆了。
“怎么样,我厉害吧,聂卫星呀,把我当她爸爸啦。”冷奇一幅老奸巨猾的样子:“你以为就你会哄孩子,我告诉你吧安娜,这孩子啊,估计得我来哄,不信你看着。”
八月,开长途车,要早晨出门,那都是傻子。
最理想的是饱饱儿的吃上一顿,然后赶着日落的时候出门。傍晚人的精神好,开车也快,晚上一路又不必吃东西,这一口气就能跑七八个小时。
聂工不高兴,三蛋也不高兴。
“冷奇那家伙坏着呢,陈丽娜,你说他会善待我闺女吧。”
“是啊妈妈,冷叔叔看起来好凶的。”三蛋也说。
二蛋躺在最后一排背英语单词呢,两只脚熏的前一排的聂卫民喘不过气来,突发奇想,从后面找了俩只塑料袋,把他的脚给套上了。
陈丽娜把着方向盘呢,眼看矿区在望,心里也有点儿打鼓,一把方向盘一打,没从城区主干道上走,绕个弯子到武装部的后面。
聂卫民有个望远镜呢,蹭的窜起来,摇下窗子就开始望外面。
三蛋也凑过去了,俩兄弟你望一眼,我望一眼的。
二蛋凑在后面,猴急,扒不上看。
“怎么样,聂卫民,能看到吗,你们冷叔叔有没有欺负妹妹?”聂工眉毛倒竖,两只耳朵跟松鼠似的也竖起来了,恨不能去抢望远镜。
三蛋和聂卫民还没看够呢,陈丽娜一脚油,车又走开了。
“快说,聂卫民,看到你冷叔叔没,究竟在干嘛。”聂工说。
三蛋说:“他抱着妹妹,在捞鱼呢。”
望远镜也就那么一望,又看不真切。
事实上,抱着妹妹的冷奇很开心,非常开心,开心的简直要上天。因为总算在某件事情上,他成功的取代了聂博钊。
而妹妹呢,却很纠结。因为,小小的她一开始吧,以为跟的是爸爸,但渐渐儿的,就觉得抱着自己的男人不是爸爸了。
可是,心里怀疑,她又究竟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捞鱼的时候,也就没那么高兴啦。
不过没关系,今夜妹妹对于新手爸爸冷奇甜蜜的折磨,才刚刚开始呢。
陈丽娜开了俩小时,就困的不行了。好嘛,换聂工来开,而她自己呢,躺到副驾坐上就睡着了。
要说生孩子之前的陈丽娜,那体能真是充沛的不得了,现在不行了,一觉醒来还想睡,就听着后面聂卫民和二蛋两个吹牛的声音,继续睡着了。
再一觉醒来,车停着,聂工趴方向盘上,也睡着呢。
一看表,凌晨四点。
陈丽娜尿急,下车看是在荒郊野外的,反正也没人瞧见,找个地方方便了一下,把聂工一换,自己就把车给开上了。
她睡饱了,也睡足了,一看油是满格的,索性就继续往前开,这一路就只有一条道儿,几百公里的无人区,大灯一开,三更半夜的,只要顺着路继续往下走就行了。
不一会儿,聂工睡清醒了,坐在陈丽娜旁边,看着后座上东倒西歪的几个孩子,叹了口气说:“陈小姐,我五心不宁。”
“为啥呀,油是满的,吃的东西是带够的,后备箱里半筐子的水果,你要吃梨就自己拿一颗,想吃苹果就拿过来削,全是我洗好的啊。”
“我啊,想我闺女。”聂工说。
望着窗外温柔的明月,起伏的山峦,聂工心里满满的愁怅啊。
他有仨儿子,可那时候他年青啊,不论要去哪里,想走就走,不论到了哪里,也从来没有想过孩子。直到有了妹妹,他才发现,自己会牵挂了。
陈丽娜于是说:“也是你多事儿,既然马小芳想捞你的大黄鱼,让她捞走不就完了嘛,你不是不爱钱的吗,是你自己非得要两千八百公里,跑到红岩去取大黄鱼的啊。”
聂工于是说:“不是我聂博钊贪财,见了金子就眼睛发亮。而是吧,我记得那是前年吧,你雄心勃勃的跟我说,只要给自己几条大黄鱼,你就能改变一个农场,当时我心里挺忐忑的,结果呢,现在农场里一千五百户人家,有一千户已经从地窝子里搬出来,住上新式房屋了。而农场里的妇女们纺的布,送到你们毛纺厂,由你们毛纺厂统一回收,她们自己赚到了钱,大部分的孩子就可以读书了。”
他笑了笑,说:“这是阿书记跟我总结的,这两年的经济发展。他说,如果没有这座毛纺厂,矿区的妇女就业率,要再下降50%,而妇女就业,基本上是儿童入学的晴雨表,所以,陈丽娜,我给了你五条大黄鱼,你让矿区有一半的孩子有书读了,是不是这样?”
陈丽娜撇了撇嘴,眼看前面路面泛灰,一个疾刹,等靠近了才发现,是一大朵的蒿草,估计是给风吹路中间的,三更半夜的,还挺吓人的。
“我没你们说的那么伟大,但是吧,上辈子,在聂卫疆的回忆里,乌玛依确实是个非常非常乱的地方。”
石油,在整个国际上,伴随着的,一般都是巨富,奢侈,销金和战争。
而在乌玛依,至少有十年的时间,它伴随着的,就是油耗子,酒吧,歌舞厅,妓/女。
没有一座毛纺厂,农场和周边农户们没有稳定的收入,孩子们没有书读,可不就只有油耗子,混社会,这两条路走。
聂博钊说:“最近听新闻,政策应该会有很大的变化,我想,这种政策的改变,于你是有利的,而那些大黄鱼呢,到时候你可以拿去投资,这一回,我全部给你,由你折腾,万一一不小心,你给我折腾回来个上市公司呢?”
陈丽娜噗嗤一笑:“美得你。我告诉你聂博钊,要不是上辈子的老聂啊,我才不会这么辛辛苦苦的给矿区谋发展呢。哎,想想真是后悔啊,我该带着我闺女一起去上海的,改革开放,我要在上海,绝对是最先富起来的那个人。”
“上海,去找邓东崖?”
“嗯,怎么了,你认识他?”陈丽娜说。
聂工笑了笑:“前两天听新闻里提起,好像他现在是三把手吧,那家伙上火车前跟我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说自己绝没有给卫星当爸爸的意思,还说一切都是男同学们的蓄意抹黑,他说的都差点流眼泪,我听的莫名其妙,最后他强迫我拥抱了他一下,走了。”
陈丽娜也莫名其妙,两人相视一笑,这事儿就揭过了。
“那些东西给了别人,或者就是富一辈人,再或者,就是家破人亡,而给了陈丽娜你,我想你会把矿区发展的更好,你能把钱用在有用的地方,所以,我才要千里迢迢,把它们全拿回来。”聂工如是总结。
所以,这大黄鱼,他非拿到不可。
再开了一天一夜,到这天傍晚,车才算开进了红岩。
开招待所住,那得有介绍信,开是可以开,但是吧,聂工跟陈丽娜商量好的,这回来,就得在家里住上几夜,所以,直接就把车开进院门了。
你甭看人马地主解放后就跑了,想当年,牛气着呢。
红岩第一辆汽车,就是马地主从北京开回来的。据说为了能把汽车开回家,他雇了几十个人,边走边修路。
公路,就是由马大地主自己劈出来的。
所以,这院子里还有车库呢。
省委那边工棚架的非常高,夜间还在作业呢,聂工要把车开进车库,刚一开车库的门,好家伙,直接惊呆了。
里面简直跟那难民营似的,横七竖八,至少躺了有十个人在里头。
聂工看了一眼这帮睡在里头的人,回头说:“卫民,跟卫国两个去报案,就说咱家有外人非法闯入,让公安赶紧来抓人。”
“这谁啊,这谁啊你们?”车库里睡的人还气势汹汹的呢,一个起来就开始耍横了:“告诉你们,我们是工程队的,给省委修院子的,找公安,公安那是我们家开的。”
“小张?”陈丽娜眉头一皱:“是你吧,小伙子,七八年不见,你老了不少啊。”
这小张,不,现在应该叫老张了,给车灯照着睁不开眼睛,看了半天,手拍头:“聂,聂大工程师,什么风把你给吹来啦?”
这是当初跟着龚红星,跑到矿区闹革命的那俩狗腿子中的一个。
这人当初挺胖,现在瘦了不少,也黑了不少,认出聂工来,赶忙就说:“撤撤撤,都赶紧往外撤,快点儿走。”
“队长,这仪器咋办呢,也搬走?”
“先扔着吧,咱赶紧走,往外撤。”出了聂工家,小张揩了把汗说:“这是从边疆来的人,你们不知道,边疆这帮人野着呢,咱们打小没玩过枪吧,我跟你说,边疆这帮人玩枪就跟闹着玩似的,惹不起啊,这些人,咱惹不起。”
聂工进车库一看,好家伙,果然,真的有人借着修葺省委的机会,仪器都送到他家院子里来了。
“东西,他们应该还没拿走吧。”陈丽娜看了眼车库,说。
聂工打着手电筒四处转了一圈,回来说:“根据他们标的线,应该是确定地方了,而且,咱家屋子里也掏过了,但应该没掏着东西,就把土给回填了,现在他们还没有找到具体的位置。”
厅屋的地下有大黄鱼,但是吧,陈丽娜把大黄鱼给取了,又把空箱子埋进去了。
这些人发现箱子是空的,就索性,准备要拆屋子了。
巴依老爷家的大院子。
晚上,冷奇热的受不了,一摘帽子,妹妹终于发现,这个男人的头发跟爸爸不一样了。
孩子嘛,尤其一到晚上就想妈妈。
安娜给她烤了软软的面包,配着冲好的奶粉,让她吃。
她委委屈屈的,手里团着朵花儿,安娜喂一口,她就吃一口,倒是很乖。
但是冷奇一进来,就不行了,她小嘴立马就撇下去,也不吃了。
黑啾啾的小丫头,光光脑袋,漂亮吗,没有原来那种洋娃娃式的漂亮了。冷奇坐那儿瞅着,心说,那她究竟哪儿有意思呢?
突然,聂卫星特幽怨的,悄悄瞥了冷奇一眼。
他旋即明白了,就是这种小眼神儿,特别可爱,特别有意思。
她看着他,不敢说话,但那眼神里满满的,写的都是骗子二字。
就在冷奇准备跟妹妹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正好有人进来汇报工作,说的正好是油耗子的事儿,冷奇声音大了一点,就把一直都在委屈的妹妹给吓哭了。
但人妹妹哭,不是嚎啕大哭,面对着床壁,就只是默默的流眼泪。
冷奇脑袋无比的大,赶忙儿的进来跟人说对不起,又承诺抓多抓两条鱼放鱼缸里,并且,她走的时候可以把鱼带走,哄了半天,总算妹妹不流眼泪了。
但是吧,她不肯睡觉,一人面向床壁,看着小鱼缸里游来游去的鱼,孤零零的小肩膀,就那么坐着。
她不哭,就只是面向床壁坐着,一动不动。
冷奇这下急坏了:“安娜,这孩子不会给憋坏吧。”
安娜也着急:“她要大哭几声还好,就这么面壁坐着,我是真没办法,你说怎么办?”
冷奇能有什么办法啊,熬到夜里十一点,俩人熬不住要睡了,妹妹倒也乖,躺下了,躺在俩人中间,仰看着天,两只大眼睛一直睁着,时不时的掉一滴眼泪。
天啦,这她要敢大哭,冷奇就啪啪大巴掌打屁股了,人不哭,怎么办?
冷奇给折腾的没法子了,爬起来就说:“抓鱼,抓鱼,咱们继续抓鱼,好不好啊聂卫星?”
孩子嘛,那怕再想家,总归她对于陌生的环境有个怕意,再者,也有特别喜欢的东西,一听抓鱼,她总算不流眼泪了。
于是,大晚上的,知了嗡啦啦的叫呢,冷部长两口子不睡觉,三更半夜起来抓鱼玩儿。
妹妹喜欢鱼,抓起一只来,放鱼缸里,她就哦一声。再捞一只起来,她又哦的一声,喜欢,是真喜欢。
但孩子熬不住困意啊,不一会儿两只眼睛就耷拉下来了。
安娜困的要死,看妹妹快睡着了,网一收,把鱼一倒,说:“走吧,现在她应该要睡了。”
话音才落,妹妹的眼睛立马就睁开了。
“好了,你先睡吧,我估计这孩子今天晚上是不会着床的,她应该是认床了,你没发现吗?”冷奇抱着妹妹,先在院子里转悠,看她眼睛闭上了,这才敢悄悄儿挪屋里去。
进了屋也不敢往床上放,抱着继续转悠呢。
安娜一觉醒来,看表都快凌晨三点了,见冷奇还跟个鬼似的,抱着孩子在晃悠,就说:“现在她肯定睡熟了,你把孩子放下,也躺下吧。”
冷奇嘘的一声:“我试过,一放就睁眼睛,算了,我还是继续摇着吧。”
俩人一直闹到凌晨四点,才把个孩子给放到床上。
相视一叹,人仰马翻。
冷奇为了不惊醒孩子,一条胳膊还在聂卫星的脑袋底下压着呢。孩子蜷在一块儿,两只大大的眼睛闭着,睫毛长长的,小身子蜷在他怀里,脑袋还没他的胳膊粗。
安娜看冷奇长时间盯着孩子,一脸的好奇,就柔声说:“我是真没想到,你这么会带孩子,怎么,喜欢卫星吗?”
冷奇两只眼睛猛然睁开,浓眉下像鹰隼一样盯着安娜:“喜欢?怎么可能,小孩子真烦人。”
结果聂卫星刚抽了一下,他就开始又拍又哼。
冷奇说:“你不知道,从小到大,我事事都比聂博钊强,就一点,读书不如他,孩子生的没他多。从现在开始,我要迷惑聂卫星,直到她喊我叫爸爸为止。我都可以想象,等聂博钊回来,听到聂卫星叫我做爸爸,拒不肯认他时的样子,这孩子,既然来了,他就休想再带走。”
他嘴巴咧了老大,无声的笑着。
对面的安娜懒得看他,啪一把,就把台灯给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