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凝宫,是李太后的寝宫。
平日她接见大臣,都直接前往金銮殿,坐在属于皇帝的龙椅之上听奏报看奏折,而今日不知她是抽了哪门子风,竟改在自己寝宫的外殿接见他们。
叶无澜与皇帝乘坐玉撵到了兰凝宫时,见这宫外的玉石凤雕桥两旁由重兵把守,玉撵穿过两排那两排大内侍卫中间开出的道路,一路进了兰凝宫外殿。
刚一进去,便只见太后一身凤冠华袍,端庄的坐在正前方,岳迁正在恭敬的与她说着什么,太后远远的便看见了他们,示意他们直接进去。
小皇帝迟疑了一下,忽然转头看了一眼叶无澜,抬起小手抓住她的手,拉着她一起往里走。
叶无澜被动的跟着走,看着岳迁的背影,直到他转过身来看向她时,她顿了顿,低下头,沉默的跟着小皇帝走。
“澜儿?”见女儿似乎还不是很高兴,岳迁叹了口气,用着无奈又轻哄似的声音唤了她一声。
叶无澜心里自是有气的,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当成父亲的人,也是第一个让她感受到父爱的男人,她怎么可能对他不尊敬。
可他让她伤心了,她不是看不出来,如果岳迁想阻止她进宫的话,以太后对他的重用,再加上她那时说过的不肯,他一定会想办法阻拦,可他却什么都没说,就这样让她轻松的进了宫。
若说这一切是没有目的的进行,打死她都不信。
“怎么,澜儿的病还没有好,不向哀家请安,也不给你自己的爹请安么?”太后淡淡看了一眼沉默的走在小皇帝身边的叶无澜,显然话锋包含太多。
一是在责问她称病多日不来请安,二是见她似乎性格寡淡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摆明了对这孩子不是很喜欢。
“姐姐。”小皇帝忙暗下轻轻扯了扯她的手腕:“我母后在问你话呢。”
“娘娘,小女生性懒散惯了,在家中时臣也从未让孩子们日日请安,澜儿年纪还小,许多礼节不是很懂,万望娘娘恕罪。”不等叶无澜自己开口,岳迁忽然道。
叶无澜这才转头,看了一眼岳迁,见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依然是那般的爱怜慈爱,心下不由一酸,虽不是很情愿,但还是对太后俯了俯身,说了句:“臣女给太后请安。”
她没有跪,只是象征意义似的弯了弯腰,太后冷冷看她一眼,显然不满:“确实不懂规矩。”
叶无澜听见了,不为所动。
岳迁随道:“太后莫怪,如若小女实在莽撞,不如臣将其接回府中请人好好调教规矩礼仪,待几年后再……”
“不行!”小皇帝骤然开口,撅着嘴,紧紧的抓着叶无澜微凉的手:“朕不要她走!”
叶无澜心下刚燃起的一丝希望,瞬间泯灭成灰。
岳迁一怔,看着小皇帝一瞬间红了的眼睛:“这……皇上……”
“朕不管!”小皇帝忽然转头看向太后:“母后,你都答应了皇儿,说让叶姐姐陪着皇儿的,母后说皇儿是小孩子,那叶姐姐也是小孩子,等她长大了就什么都懂了!朕要叶姐姐陪着朕在宫里玩,不要她走!”
“好好好,不走。”太后无奈的摇了摇头,又看了一眼僵站在那里被脸上淡淡的胭脂盖住了实际发黑的脸色的叶无澜:“这丫头也没什么特别,倒像是有些岳将军你骨子里的那些倔劲儿,怎么就把皇上给迷成了这样。”
岳迁苦笑,转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叶无澜,知道她心里的怨,便叹道:“臣以为,澜儿她……”
“罢了。”太后忽然叹了口气:“就让她留在宫里吧,规矩可以找宫里的人调教,不说她了。岳将军,你刚刚说,三皇子在什么地方?”
“回太后的话,三皇子在偏殿静候多时了。”
“哦。”李太后抬手抚了抚自己的柳叶弯眉,忽然带上一抹异笑:“宣他进来。”
“是。”在旁边的许德安恭敬的俯了俯身,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岳迁则缓步走到右侧,安静的站在那里,目光看了看已经将头转向殿门外的叶无澜,又看了看一直紧张兮兮抓着她手生怕她离宫的小皇帝,看着这景象,不动声色的暗自松了一口气。
不出多时,只见许德安率先走回了外殿,身后跟着两名大内侍卫,在叶无澜的这个角度只能看见那两名大内侍卫似乎推着个木制轮椅,不由的,她悄悄的拽了拽小皇帝的胳膊,因为两人站在旁边的角落里,不是很起眼,但视线也不怎么好,以眼神示意要跟他换换地方站,小皇帝笑嘿嘿的点头,让她站到他刚刚站的那一边去。
这回,叶无澜才看清楚。
那真的是长孙憬焕,只是他瘦了许多,似乎也憔悴了许多,安静的坐在轮椅上,目光平静,直到被送到殿中,他才缓缓抬起深邃的仿佛无边无际的黑眸,淡淡的看向高居主位的太后。
那张脸,还是那般好看的让人忍不住感叹,连叶无澜都为他这些近十年的流离之苦终于将要结束而激动,他竟平静的仿佛周遭的一切仅是他那间质子府中来往的乞丐与破落的宅院,没有一丝一毫的异样。
他的腿……
叶无澜看着他双腿上覆盖着一片薄毯,不知他那被火弩伤到的腿怎么样了,到底有多严重,竟然会让他以后都必须坐在这轮椅上生活。
这个曾经被她察觉到胸有大智的长孙憬焕,难道老天给他的命运就这么悲苦,因为残了,废了,才被允许接回他原本的家?
见他满头青丝并未刻意整理,随意的以一根布带系住尾端,眼前这个长孙憬焕,仿佛比在阗安城时的他更颓废了许多,那曾经她不小心在他身上看见的王者之气竟丝毫都没有了。
眼前的这个一身简单干净的白色布衣的男人,仿佛一个落魄穷酸又被身体的折磨催垮了一身志气的书生,毫无威胁可寻。
叶无澜甚至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一丝做戏给人看的蛛丝马迹。
太后亦是观察了他许久,整座殿中安静的仿佛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得清楚,直到岳迁在一旁开口:“太后?”
李太后才募地回过神,淡淡扫了一眼安静的坐在轮椅之上的长孙憬焕:“九年不见,三皇子怎落的这般境地,真是让哀家痛心。”
叶无澜瞟了一眼那边演戏实在太差的太后,又将目光定格在长孙憬焕身上,见他完全没有要从轮椅上下来给太后跪安的意思,仅是静静的坐在那里,仿佛一尊安静的雕像,可却又让人能感觉得到他真真实实的存在。
“太后错了,是十年。”自李太后说罢,长孙憬焕唇边微微勾起一丝平和的淡笑,仿佛只是絮家常一般的轻声回道。
“哦?十年了?”李太后怔了怔,看了看他的脸,又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原来她已经,二十七岁了么?
是呐,这孩子被送去天阑国的时候,她刚刚进宫一年,那年她十七岁,刚刚怀了龙种,正在窃喜之中,偶然在宫中看见天资聪慧却冷淡异常的三皇子,那孩子在她身旁路过时,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她,他在众皇子中,最为平静淡漠,而又沉着从容。
想着肚子里的龙种若是龙子,而眼前的三皇子气度非凡,若到将来,恐怕那太后的位置便是被云妃那个贱`人夺了去。于是当年她施计,联合天阑国使臣向皇上进谏,让三皇子做为质子前往天阑国以保两国友盟关系,事情很顺利,原因就是这三皇子与云妃并不十分得皇上宠爱,皇上当即就下旨了。
十年眨眼即过,眼前这个虽颓瘦,却英俊的连她这个长辈都忍不住多看几眼的男人,竟然真真就是当年那个让她不得不防的孩子。
“十年了……”太后还沉浸在岁月中,不由自由的轻喃。
长孙憬焕依然只是笑了笑,风清云淡的,仿佛这十年只是做了一场梦一样。
太后忽然叹了口气,目光定在他身上:“哀家听闻,你在天阑国染了瘟疫,腿上还受了伤,现今如何了?需不需要哀家传太医来给你看看?”
“谢太后挂念,儿臣的病已然无碍,只是这双腿,已废多时了。”淡淡的声音。
李太后顿时做出惋惜之色:“可惜,你正值大好的年纪,却受到如此重伤,先帝在天有灵,恐怕也会伤心至极。”
话音刚落,太后忽然说道:“哎呀,可是……哀家忽然想起,三皇子与云妃当年所住的寝宫已废多年了,恐怕就算整修也需以一年半载,这宫中暂时也无多余宫殿挪让出来,这……可让你该如何落脚。”
按理说,先帝已崩多年,先帝的儿子只要没做皇帝,便会按祖制赐王位,得封地,准他前往自己的封地去当个闲散王爷,大不了一点兵权都不分罢了,可这太后依然叫他三皇子,完全没有要给他封地或按祖制行事之意,她完全,就没打算要好好“弥补他过往受过的苦”。
太后一经开口,那边岳迁的眉心似乎隐隐蹙了蹙,当然太后没有发现。
可叶无澜这个被一群大人给忽视个彻底的孩子,却是将他们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没有错过。
她看看太后,看看岳迁,又看看那边从容不迫的长孙憬焕。
太后这么为难他,恐怕连个宅院都不想赐。
看来,他就算回了苍宏,也没好到哪去,甚至,或许将要承受更大的屈辱。
陡然想起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也不过如此。
忽然觉得岳迁对长孙憬焕的紧张是不是有些过了?他明明是太后的人,怎么竟似乎对太后的做法不是很高兴?
几句话之间,叶无澜便在这些认知中仿佛察觉出什么,有一丝条理分明的东西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却没有抓住,于是再次陷入了几分茫然中。
她一直盯着长孙憬焕看,他不可能没有察觉,可他却连看都没看过来一眼。
“姐姐,我这个三皇兄长的比其他皇兄都好看,是不是?”小皇帝忽然在她身边低声问。
“唔,确实。”叶无澜依然盯着长孙憬焕那边,随意的应了声。
“哼。”小皇帝忽然甩开她的手,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叶无澜这才收回视线,一脸不解的低头看看他这莫名奇妙闹别扭的模样:“皇上?怎么了?”
“怪不得从他一进来开始,你就一直盯着他看,原来是因为他好看!”小皇帝一脸不高兴的转过头来瞪她:“再过十年,我也长大了,我也会高高瘦瘦的,我也……”
叶无澜一时没忍住,扑哧一笑。
她这一笑,让有些肃静的大殿中的众人忽然一顿,太后转头看向他们,岳迁和许德安看向他们,长孙憬焕的目光,也终于落到了那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