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寰望着汝阳王,神色平静。
“父皇与皇叔谈过继位之事?”他问道。
“不曾。”汝阳王道,“孤辅佐圣上多年,圣意如何,不难揣测。”
萧寰没有避讳,道:“正因为皇叔辅佐父皇多年,治国理政无不出色,故侄儿以为,皇叔乃储君不二人选。”
“殿下可知,此举无异将孤全家置于炙火之上。”汝阳王道,“自古立长不立贤,圣上有三位皇子,孤则不过一介藩王,岂可担得大统。就算圣上决意传位,梁王和陈王可会愿意?袁氏周氏又岂可善罢甘休?到时因此引出乱事,孤岂非要受天下人骂名。”
萧寰明白汝阳王的意思。
规矩什么的,多的是办法解决,而汝阳王真正的的担忧,乃在于后半句。袁氏和周氏的储君之争,早已经是势同水火。若皇帝将皇位传给汝阳王,势必会引得二者不满。若袁氏和周氏联合起来反叛,其恶果则要大大超过当下这储君之患。
此事,当然也是皇帝的顾忌,所以他对萧寰的提议,从未给过正面回应。
“如此,侄儿亦与皇叔无所差别。”萧寰道,“这皇位,本与侄儿无干。”
汝阳王笑而摇头。
“殿下此言,若在七年前,自是无可辩驳。事到如今,却是大不一样。”他说,“自殿下收复朔方,平定边患,殿下在朝中的威望已经远超梁王和陈王。但凡厌倦袁氏周氏争端之人,无不盼着殿下接手,包括圣上。”
萧寰没有接话,却道:“有一事,侄儿从前曾听宫人说起,未知确实。”
“何事?”汝阳王道。
“当年先帝立太子之时,本有意立皇叔。”萧寰道,“可因为滕氏之故,最终立了父皇。”
汝阳王听得这话,神色微微一变。
最先帝的所有皇子之中,皇帝最相善的,是汝阳王。但当下已经很少人知道,二人其实比当下梁王和陈王的关系更为微妙。
汝阳王的年纪虽然比皇帝小,但其出身不低。
他的母亲是先帝的元配吴皇后,论地位,他是嫡子。而皇帝虽是长子,其母出身低微,本不可与汝阳王相提并论。
但吴皇后不得先帝宠爱,且早早去世。没多久,先帝就将滕氏立为皇后。
而后,先帝立太子,也遇到了立嫡还是立长的问题。当时,汝阳王颇有贤名,朝中的呼声很高。但滕氏为了清除吴皇后残存的势力,极力反对汝阳王继位,并将皇帝这个长子推到了台前。
先帝最终听从了滕氏的意见,将皇帝立为太子。如此一来,阴差阳错,汝阳王与皇位失之交臂,而显赫一时的吴氏,也与所有失势的大族一样,从此在朝中泯然众人。
“都是多年前的旧事,何必再提。”汝阳王淡淡道。
“侄儿不过想得皇叔一句话罢了。”萧寰看着汝阳王,神色认真,“皇叔当年被视为储君,一身所学,乃集经世理政之大成。若可君临天下,乃世人之福。至于袁氏与周氏,皇叔不必顾忌,朔方及河西数十万兵马可为后盾。”
汝阳王目光炯炯,面色却绷起。
“殿下可知,此言若被人听到,可治你谋逆之罪。”他沉声道,“亦可置孤于万劫不复之地。”
“知晓。”萧寰道。“故而此言,侄儿只告知皇叔,此处并无第三人知晓。”
汝阳王将视线往四下里扫了扫,少顷,缓下来。
“圣上不会应许。”他说,“圣上容许殿下在朔方掌握重兵,并非只是为了防御外敌。殿下莫非要辜负圣上一片苦心?”
“父皇自有父皇的考虑。”萧寰道,“可侄儿以为,天子九五之尊,关乎天下万民,承继此位者,无才德不可,无成就霸业之志亦不可。侄儿有今日,皆不过出于图存挣扎,实无意于朝政。若侄儿继位,无论于侄儿而言,或是于天下而言,皆非福祉。”
汝阳王双眸深沉。
“殿下之言,孤若非亲耳听到,几乎不信。”少顷,他说,“孤自幼长在宫中,见多了为皇位手足相残之事,却从不曾见过殿下这般将皇位拱手相让,且全然无视于亲疏。”
“争位及亲疏,皆不过出于私利。”萧寰道,“皇叔可曾想过,我朝自开国至今,已将近二百年,若以气数论,还剩几何?”
汝阳王露出讶色:“殿下何以有此问?周有八百,汉有四百,便是三国魏晋亦绵延二百余年。我朝与前朝相较,乃国运昌盛,自是气数不尽。”
萧寰道:“可这所谓国运昌盛,亦不过前人辛苦维持而来,一旦行将就错,气数断绝不过是朝夕之事。纵观历代,祸端皆起于萧墙之内,若囿于私利争斗,我朝亦不可幸免。”
汝阳王看着萧寰,愈加玩味。
“殿下似乎变了。”他说,“去年殿下回京,孤与殿下相见之时,殿下并未提过这般想法。”
“侄儿一向以此为志,只是从前不曾想透罢了。”萧寰道。
“哦?”汝阳王道,“莫非与那位虞女史有关?”
提到虞嫣,萧寰的眸中倏而掠过一抹柔色。
“不过前些日子看了些书,静下心来想了许多罢了。”萧寰答道。
在宴席上,赵茹就知道今日注定不会平静。
果然,沁阳大长公主离开之后,杨氏面色沉沉地离席,追随而去。赵茹对母亲的打算心知肚明,但已经全无兴趣,于是借口头疼,回宫室中歇息去了。
她一直牵挂着姊姊赵玟,早晨出门之前,她吩咐了身边的侍婢到荀府中打听。才走出颐乐宫,侍婢就找了回来,将荀府中的情形告知赵茹。
“婢子去到之时,玟女君就坐在房中,眼睛哭得红红的,披头散发的,嘴角也肿了,听说是荀郎动了手。”侍婢叹口气,道,“韦管事奉夫人之命去探望她,她只说想回家,问家中何时接她回去,那模样当真是可怜。”
赵茹看着侍婢,目光定定。
“你说,姊夫动了手?”她问。
“正是。”侍婢道,“婢子与荀府中相熟的人打听,说是荀郎昨夜里喝了酒,听玟女君说话不好听,便殴打起来。”
赵茹面色沉下,随即道:“去备车,我到荀府去一趟。”
侍婢讶然:“女君去荀府做甚?”
“自是将姊姊接回来。”赵茹冷冷道,“都动手了,莫非还要将姊姊留在荀府中受苦?”
侍婢犹豫道:“可夫人说过,此事待千秋节回去之后再处置,女君就算要去,也该先向夫人禀报。”
“不必禀报。”赵茹道,“母亲到大长公主宫中去了,一时不得空闲。我先去将姊姊借出来,旁事日后再说。”
侍婢见赵茹神色坚定,忙应下,去吩咐备车。
赵茹也不再耽搁,叫来跟从的仆人,吩咐他们向杨氏告知自己的去向,然后,往停驻车马的宫门外而去。
可没走几步,前方开满花树的小径上忽而走来几个身影,与赵茹正正相遇。
“这不是阿茹?”走在前面的一个女子她,露出笑意,“这般匆忙,不知去何处?”
看到她们,赵茹脸上的神色僵了僵。
这几位闺秀,都出身高门,与赵茹自幼相识。
京中的门第众多,每个说出去似乎都有些渊源,但能称之为高门的,只是少数。故而高门的贵妇和闺秀自成圈子,每到聚宴,也总会遇上。
既然是圈子,自然少不得勾心斗角和攀比。对于女眷们来说,吃穿用度、族人的升迁以及儿女嫁娶,都是攀比的重头。
杨氏先前一向将广陵王联姻视为囊中之物,在贵眷的圈子中早已经不是秘密。这几位闺秀,一向对赵茹又羡又妒。如今之事,无疑是拂了杨氏和赵茹的面子,她们自然也不会放过羞辱的机会。
“我在席上坐久了,到园中去走一走。”赵茹收起匆忙之色,矜持道。
“是么?”一人轻笑,“我方才见你那侍婢行色匆匆,似乎备车去了,莫不是出了何事,你要离开此处?”
“阿茹许是要去见广陵王。”另一人道,“上次阿茹的母亲不是说了?广陵王在朔方待阿茹甚是和善,还时常说话。”
“可广陵王到水榭那边去了,却不在此处。”
“倒也是。”最先说话的那位闺秀望着赵茹,目光讥诮,“阿茹,广陵王身边那女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先前有人说她是狐狸变的妖妇,专为蛊惑广陵王而来。我等听了,还觉得可笑。要嫁给广陵王的,是你才对、?”
“就是,”旁人笑着附和,“若那位妖妇在此处便好了,阿茹你与她当面对质对质,看看谁才是那正经的王妃。”
赵茹看着她们,面色微微发白。
她维持着神色的镇定,淡淡道:“广陵王之事,与我无关。”说罢,便要走过去。
可闺秀们却不让步,一人挡在她面前,不紧不慢道:“我等话也不曾说完,你急着走做甚?”
说罢,她竟伸手,将赵茹往后推一把。
赵茹身量不及那闺秀,踉跄一下。那闺秀还待上前,突然,一人从花树丛中走出来,将那闺秀挡住。
待众人看清,倏而一惊。
虞嫣看着她们,似笑非笑:“方才诸位说有一位妖妇蛊惑了广陵王,还要这位赵女君与她对质。妾恰好与广陵王相熟,那妖妇是谁,不若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