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殿里,萧寰为皇帝宽下外袍,而后,将一件深衣内侍的手上接过,为皇帝穿上。
皇帝将其余人摒退,只留下萧寰。
“今日,你可觉满意了?”皇帝道,“汝阳王前些日子打算将侍中辞去,返回封国,朕将他拦住了。”
萧寰向皇帝一礼:“父皇圣明。”
皇帝不置可否,道:“将那虞氏带到此处,是你的主意?”
萧寰知道他定然会问起此事,答道:“禀父皇,正是。”
“朕听大长公主说,你曾与她行过婚礼?”皇帝问。
萧寰继续硬着头皮答道:“正是。”
“你怎会做出这等荒唐之事。”皇帝淡淡道,“若不是袁广捅出来,你莫非打算一直瞒着朕?”
萧寰神色不改:“儿臣无意欺瞒父皇,只是这些事已经过去许久,儿臣与虞女史亦决意抛却从前,重新开始。前事与当下无关,儿臣故不曾禀报。”
“你已经想好了?”皇帝问,“非虞氏不娶?”
“正是。”
“她值得你做到这般,带到大庭广众之前,如王妃一般示人?”皇帝道,“可知那些贵胄朝臣,会如何看你?”
萧寰道:“此事,自寿阳侯将女史无辜牵扯出来,便已经无可避免。”
皇帝看着萧寰,道:“这婚事,朕若是不许呢?”
萧寰怔了怔。
只见皇帝并无开玩笑的意思。
“未知父皇何有此念?”萧寰问道。
“你可还记得临淄贤王?”皇帝反问。
萧寰道:“儿臣记得。”
“你如今所作所为,与他何其相似。”皇帝道。
萧寰的目光微微动了动。
临淄贤王,是萧寰曾祖父宣皇帝同父异母的弟弟。
他和萧寰一样,母家出身平凡,但因为能力出众,在朝中颇有威望。临淄贤王没有继位之心,他的父亲肃皇帝曾经打算给他娶一位出身高门的王妃,但临淄贤王却自己看中了一位小吏家的闺秀,向肃皇帝求娶。肃皇帝疼爱这个儿子,最终应许了。
而后,肃皇帝去世,宣皇帝继位,临淄贤王兢兢业业辅佐兄长,却并未唤来宣皇帝的信任。在临淄贤王三十岁的时候,朝中出了一桩谋反大案,有人借机构陷临淄贤王,宣皇帝就将他下了狱,不久之后,在狱中暴毙。
此事,就连宫中的密档也记叙得十分含糊,只说病死。后来真相大白,宣皇帝为这个弟弟平反昭雪,赐谥号为贤,又处死了诬陷者,将此事了结。但无论朝野,都对临淄贤王早逝感到可惜,并对他的死因众说纷纭。
而皇帝的意思很明白。萧寰不愿继位,将来无论何人登基,他的处境都有可能与贤王一样,当下的风光便成了新君对他忌惮的理由。
“未知父皇之意,此事与儿臣的婚事何干?”萧寰问道。
皇帝道:“你可曾想过,若贤王所娶之人出身高门,临淄贤王会如何?他连入狱也不必,便可从这灾祸之中脱身。”
萧寰不解:“未知父皇此言怎讲?”
“高门之所以为高门,其意义并非在于出身,而在于其人望。无论何人称帝,朝中的门阀世家皆同气连枝,荣辱与共。反之,任何想独立于高门之外,却人望实权并重之人,皆为高门所不容。”皇帝道,“故而贤王自从推拒了高门的婚事,便已自断一臂。而宣皇帝猜疑他之时,为贤王劝谏者甚少。”
说着,皇帝浮起些讽刺之色:“相较之下,可想寿阳侯。朕将他投入狱中,隔日之后,半个朝廷的人都来为他求情。何故?袁氏靠着联姻,笼络着半个朝廷,朕哪怕只是想动袁广,牵扯也甚大。这般道理,你当明白。”
萧寰看着皇帝,一时没有言语。
这大约是他重回京城以来,皇帝对他说过的最重的话。
皇帝道:“你每每领兵征战,必先考虑后路,何以对待此事如此不智?”
萧寰沉默了一会,却道:“若父皇反对这婚事,理由只在于虞女史出身,儿臣以为大可不必。”
“哦?”皇帝道,“怎讲?”
“将来无论何人称帝,所忌惮的,皆不过儿臣手中兵权。”萧寰道,“朔方兵权是朝廷的,儿臣自会交还,无所怨言。若新君仍不放心,儿臣也可让出王位,做一个乡野庶民。”
皇帝看着萧寰,目光深沉。
“你甘愿做这些,便是为了那女子?”他问。
“并非全然是为她。”萧寰道,“父皇知晓儿臣心性,儿臣对朝政和富贵一向无意。”
皇帝没有说话。
片刻沉寂之后,他缓缓开口:“你还在想着你母亲当年的话,以为逃离了这宫中便可无忧无虑了,是么?”
萧寰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到母亲,略略一怔。
“此事,与母亲无关。”萧寰道。
皇帝露出淡淡的苦笑:“你母亲总在为你担忧,只想让你安安稳稳,殊不知对于宫中生长之人而言,安稳二字才最是奢侈。所求一事,便有一事的代价,就算朕想给你,亦不可免。”
萧寰望着皇帝,有些不明所以。
皇帝却没有再多说的意思,长叹一口气,摆摆手。
“罢了,”他说,“你与虞氏之事,朕自会应允。莫让外面的人等急里,出去吧。”
虞嫣心里叹口气。
在那边,虞祥看不上萧寰。
在这边,大长公主看不上她。
他们两个算是扯平了。
之前在大长公主府里,萧寰和王熙一前一后帮虞嫣打着掩护,虞嫣以为顺利过关。现在看来,并没有这么简单。萧寰说得对,沁阳大长公主不是华阳县主,并非她三言两语可以糊弄过去。
虞嫣也不打算再把圈子绕下去,望着沁阳大长公主,微微一笑。
“这些,妾自然也知晓。”虞嫣道,“不过有一事,妾不明白,还请公主指教。”
“何事?”
“公主说殿下只可在高门贵胄中娶妃,不知是因为这是规矩,还是为了殿下和天下着想?”
“自是为了殿下和天下着想。”沁阳大长公主答道。
“那妾便不明白了,”虞嫣道,“先帝的皇后滕氏,今上的皇后袁氏,皆出身高门,可公主对她们颇有微词,更是出手助今上推翻了滕氏,不知又是为何?”
沁阳大长公主看着她,目光一动。
她笑了一声:“你莫非是想说,若殿下娶了高门,那高门便会重蹈滕氏和袁氏的覆辙?”
虞嫣并不掩饰,答道:“正是。”
“糊涂。”沁阳大长公主不紧不慢道,“天下官吏,做得越大,越与门阀脱不开干系。门阀侍奉皇家,而皇家施恩门阀,此乃天经地义。”
“如此说来,妾又更不明白了。”虞嫣道,“据妾所知,这些门阀每当掌权,定然要染指君权,引发一场大乱。高门虽受恩于皇家,却总是做出些忘恩负义的事来,莫非这也是天经地义?门阀垄断官场,敛财无度,上把控朝政,下搜刮百姓,公主若真为皇家的天下着想,难道不是应该想着如何革除这弊政,而非一味屈从?”
沁阳大长公主听得这些话,面色倏而一变。
“安得口出狂言。”她沉下脸,训斥道。
虞嫣看着她,并不觉得意外。
这些话,并不是她想出来的,而是萧寰平日跟她聊天时说的读书心得。
虞嫣给他买的那些史书,并没有白买,每一本,萧寰都精读过。
——“既然这些朝代的事大部分跟你那边也没有关系,你还看来做什么?”虞嫣曾经这么问过他。
“谁说无关。”萧寰道,“隋朝的杨氏、唐朝的李氏,在那边也是一方大族,历来朝政动荡,从来少不得门阀掺和。”
虞嫣看着他,愣了愣。
“那你打算怎么办?”她问,“杀掉他们?”
“杀是杀不尽的。这书中的历朝历代杀得还少么,一家倒了,另一家便会起来,与我那边一模一样。”萧寰淡淡道,神色却是玩味,“倒是这李唐有些办法,开了科举,便断了门阀的路。”
虞嫣不以为然地说,可唐朝也倒了。但萧寰却说,李唐倒了,是因为李唐又自己的问题。然后,他津津有味滔滔不绝地跟虞嫣说起了自己的各种读书心得。
“这些想法,你打算在那边实施么?”虞嫣问萧寰。
萧寰沉默片刻,道:“若要实施,非一场大乱不可。就算只是说出铲除门阀之意,只怕也会让许多人惊骇惶恐,生出乱事。”
这话,如今在沁阳大长公主这里得到了印证。
虞嫣心里只觉欷歔。
沁阳大长公主算得萧寰的至亲之人,但只怕就算是她,也不会同意萧寰的理想。这也难怪萧寰并不愿意继位,因为他知道,那是一条何等艰巨的路。
不过,虞嫣并不打算屈服。
“妾说得不对么?”她与沁阳大长公主直直地对视,道,“以高门为外戚,无论是对殿下而言还是对天下而言,皆弊大于利。公主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殿下和天下好,却只想着保全祸根,在妾看来,更为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