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殿里,温暖而静谧。
皇帝有些疲惫,身体不适,侧卧在软榻上。太医赶来,为他把了脉,又让他服下定心的药丸,而后,告退而去。
萧寰和虞嫣一直立在纱帐外,没多久,宫人将纱帐挽起,让他们上前。
皇帝的神色已经好了许多。
他没有看萧寰,却看着虞嫣,道:“你果真不是滕坤之女?”
虞嫣答道:“妾不敢欺君,确实与滕坤并无一点牵扯。”
“你上前来。”皇帝道。
虞嫣一怔,有些不明所以,但也不敢违抗,只得走上前去。
“将左袖撩起,朕看一看你的手臂。”皇帝道。
萧寰和虞嫣都露出讶色,虞嫣依言撩起左袖。
上面的肌肤平整光洁。
皇帝看了一会,眉头舒展开来。
“你确是并非滕蕙。”他淡淡道。
萧寰听着这话,神色一振。
“父皇见过滕蕙?”他忍不住问道。
“滕蕙当年为先帝挡灾,先帝赐下供奉,是朕亲自送去的,故而见过一次。”皇帝道,“她左臂近手肘处有一小片胎记,形似桃花,滕坤亦一次大做文章,以为此乃玄女之兆。”
萧寰和虞嫣明白过来。
滕坤还真是个编剧人才。虞嫣心想。
“虞女史且退下,”皇帝接着道,“子昭,朕与你有话说。”
虞嫣看了看萧寰,萧寰也看着他。
那目光温和,虞嫣的心也定下来,随即向皇帝一礼,离开内殿。
看着虞嫣的身影消失在殿外,皇帝收回目光,看向萧寰。
“可知今日,朕为何定要召来这些人,让你当众解释?”他问。
“儿臣知道。”萧寰道,“此事儿臣若不可当众澄清,只会落下疑窦,教有心人做出文章来。”
皇帝道:“寿阳侯心思虽多,但做事一向急躁,不成大气。但你若置之不理,任其胡为,仍会受其所累。”
萧寰一礼:“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皇帝看着他:“汪政前些日子送回来,朕已将其革职。”
萧寰道:“儿臣听说了。”
“你可觉得朕昏聩无能,明知汪政和寿阳侯不怀好意,为一己之私不惜损害朝廷,仍妥协纵容?”皇帝道。
萧寰沉默片刻,道:“他们即便心术不正,在朝中也有其用处。父皇要制衡各方,只可权宜忍让。”
皇帝的目光中露出些欣慰之色。
“想当年,朕以为只消扳倒滕氏,朝廷弊政自会除去。”他苦笑,“只不料,无人是天生恶人,再尽心的忠臣,只要掌握了权力,便不可回头。所谓弊政,乃因门阀垄断而起,亦如朕身上这病,病根不除,祸乱不断。而要除去病根,非一场涤荡上下的大乱不可。”
萧寰道:“此事亦如治病,到病重之时,服下猛药乃铤而走险,若以温补之法,缓缓图之,亦有治愈之机。”
“你便是这般想?”皇帝道,“在你看来,汝阳王便是那温补之药?”
萧寰道:“叔父秉性,父皇一向知晓。叔父治理汝阳之时,并未大动干戈,却平定匪患,将各处豪强安抚,民人安居乐业,无人不对其称道。与叔父相较,儿臣自认不如。父皇若要传位给一个励精图治的贤君,叔父最为稳妥。”
皇帝看着他,目光深深。
他没有在这件事再说下去,却道:“那虞氏,你打算娶她为王妃?”
萧寰蓦地被问起此事,耳根倏而一热。
“正是。”他说,“恳请父皇准许。”
说罢,他忽而向皇帝行礼,伏地一拜。
皇帝的脸上露出些诧异之色,似笑非笑。
“若朕不曾记错,这是你第一次向朕跪求。”他缓缓道,“这虞氏于你而言,便这般重要?”
“正是。”萧寰道,“父皇曾问过儿臣婚姻之事,儿臣此生所求,唯虞女史一人。”
皇帝却道:“你不愿继位,莫非也是为了她?”
萧寰一怔,即道:“儿臣对朝政从无多少兴趣,即便无虞女史,儿臣亦无意继位。”
皇帝没有再多问。
“朕今日累了。”过了会,他缓缓道,“你也刚回来,且回去歇息吧。”
虞嫣在宫人的引导下,走到偏殿里歇息。
这偏殿也很是华美舒适,所有用物和装饰都像艺术品一样,无一不精美。
但虞嫣完全无心欣赏,望着殿门,坐立不安,心里猜测着皇帝会跟萧寰说什么。
虽然从刚才皇帝的态度上看,应该不会为难萧寰,但虞嫣还是忍不住各种揣测。
皇帝虽然知道虞嫣不是滕蕙,但并不代表他认可她。何况她刚才编造出来的身份,其实完全上不得台面,在他们这些人看来,自己说不定是个妄图攀龙附凤的心机女。要是皇帝直接来一招棒打鸳鸯……
虞嫣想着,不由咽了一下喉咙。
只希望他这棒子打得轻点,不要来个坐牢或者砍头什么的,至少让自己能够回去。
反正他们之前对结婚并没有什么执着,就算皇帝反对,萧寰也还是能够到那边去跟她见面。
正当她胡思乱想着,殿门推开,萧寰走了进来。
虞嫣连忙迎上去,望着他:“怎么样?”
“无事。”萧寰微笑,道,“回去吧。”
看着他脸上的神色,虞嫣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心情终于放松下来。
回王府的路上,虞嫣只觉自己简直死了一回又活了过来,情绪高涨,也不看外面的风景了,只一路拉着萧寰说话。
“你父皇刚才干嘛把你独自留下来,”她说,“吓死人了。”
“自是问一些我二人之事。”萧寰道,“你说了那么许多,我父皇自然也要盘问我。”
“他盘问你什么了?”虞嫣忙道。
萧寰想到刚才皇帝问他那成婚的问题,耳根又是暗暗一热,道:“自是问你方才说的是不是真的。”说罢,他瞥着虞嫣,“你怎这般能编,也不事先与我商量。”
“救场如救火,要能提前商量还叫救场么?”虞嫣说罢,瞥着他,“你不乐意?”
这问题只有一个答案。
萧寰的嘴角微不可见地撇了撇,道:“乐意。”
虞嫣露出满意的神色,道:“这些话是夸张了点,不过其实也在合理范围内。你想,你这边十几岁结婚的都大有人在,十几岁早恋算什么。再说了,别人看到我,只会觉得你有眼光,居然十几岁的时候就能想到先下手为强,真是太聪明了。”
滑天下之大稽。
萧寰笑一声,在心里翻个白眼。
虞嫣说罢,叹口气:“其实我也没办法,谁能想到袁广竟然把我的身世也调查了。”
她皱皱眉,看着萧寰:“对了,有一件事,我觉得也很可疑。我去朔方其实时间不长,编出来的那些详细身世也只在县主面前提过,袁广在京城那么远,怎么会了解得那么及时?”
“此事我也在想。”萧寰摸摸她的头发,道,“放心,我会查清。”
他的手很暖,虞嫣看着萧寰,露出微笑。
她抱着他,把头埋在他怀里。
“寰寰,”过了会,她想了想,又道,“那个曹圭,是你找来的吧?”
萧寰并不否认,将手臂搂着她:“正是。”
“你早知道了这个调查结果?”虞嫣问。
“并无多早,堪堪在朔方启程前收到罢了。”萧寰道,“曹圭调查时,所有行动皆是秘密,不过他与舅父交往甚密,从胡松那里获得确凿证据之后,便用密信告知了舅父。”
虞嫣道:“这么说,这个曹圭是你这边的人?”
“算是。”萧寰道,“曹廷尉一向秉公断事,故而得舅父敬重。我知晓袁广来着不善,为免他使出后手于我二人不利,今晨到了王府之后,我便让李泰送信给曹圭,让他来搅局。”
虞嫣明白过来,又看着他:“他来得也太凑巧,你不怕你父皇识破,反而对你起疑?”
“不怕。”萧寰缓缓道,“父皇若是真打算下手,今日殿上便不会只有这么几个人。”
虞嫣听得这话,若有所思。
“寰寰,”她说,“当皇帝,是不是也很身不由己?就算知道谁是坏人,自己又想保护谁,却不能明着来?”
“有时是,不一而足。”萧寰道,“朝中的大臣也个个都是人,是人便会有所图之事,皇帝身为首脑,能做的也不过是平衡各方罢了。”
虞嫣皱了皱鼻子,道:“这么说,当皇帝也没什么好的。”
萧寰淡淡地笑:“正是。”
两人回到广陵王府的时候,已经是午后。
早晨,虞嫣虽然见识过王府的壮丽,但其实没什么心情观赏。现在回来再看,只觉处处精妙,叹为观止。
“这么漂亮的王府,你竟然舍得丢开,跑去朔方。”她忍不住对萧寰道,“你真浪费。”
萧寰捏捏她的脸:“我若不去朔方,留下来与王妃好好过日子,你当下可站在此处么?”
这话说得也是,虞嫣笑了笑。
萧寰带着一个女子回来的事,早上即已经传遍了王府上下。不过那时候萧寰有急事要做,没有见任何人。
如今见他们二人再回来,家令郑勋连忙带着一众管事家仆来向萧寰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