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去而复返,出乎了周穆清的意料,不过想来,他突然折返,也没有让人提前通报,显然是要避开他人,与自己私下谈话。
他大概能猜到是什么由头。
只是周靖书进了屋后,便停了下来,不也吭声,目光古怪地望着他——
直到林颜希不动声色地把手往外抽,周穆清这才意识到不对,他迅速地松了手,同时起身向皇帝行礼:“臣见过陛下。”
而林颜希更是直接跪在了地上:“……小人参加皇上。”
周靖书这才缓缓回神,目光还在二人身上游移不定,还是一名小太监悄声提醒了一句,他才叫起:“啊,都免礼吧。”
他收敛了心神,又对着周穆清笑了笑:“皇叔坐着罢!朕也不是有意叨扰,而是有事想请教皇叔……不过还是疏忽了些,应当使人先敲门才是……”
小皇帝越说越声音越低,周穆清先是一怔,旋即从他略显尴尬的神情里窥出了一二,顿时哭笑不得,不过这事儿也不好解释,很容易越描越黑,还不如当此时从未发生过。
他瞥了眼垂手而立的林颜希,心说这会儿倒是老实了。
他肯定不能一直让皇帝这么干站着,先请皇帝坐下,林颜希还算有眼色,主动为皇帝伺候茶水。
因着方才那一幕,周靖书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这才发现,竟是个熟悉面孔,他不由得脱口而出:“小林子?”
林颜希一直埋着头,就是不想被周靖书看出来,谁知还是功亏一篑,这鸵鸟装不下去了,她只得抬起脸,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没想到陛下居然还记得小人……”
周靖书对她印象不错,虽然此刻心情有些复杂,但仍是和颜悦色:“前两天才见过呢,哪有这么容易就忘了?”
他说着又想起了另一桩事,语气里多了几分关切:“听说你被狗追着咬了?”
关切不假,但眼底那几分揶揄也是真的。
林颜希眼角抽了一下,心说这倒霉孩子,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面上却只能讪讪地笑:“还好小人命大,并没被咬着。”
其实这些皇帝早已知情,只是想逗逗她,目的达成,周靖书哈哈一笑:“不开你玩笑了,朕有话要跟皇叔说,你们都出去吧。”
等到林颜希及皇帝带来的两名宦官都退了出去,安静了许久的周穆清才开口:“陛下为何事烦心?”
周靖书却不急着谈正是,反而好奇满满地打量起了周穆清:“皇叔方才……朕是否来的不是时候?”
皇帝也是人,也会有八卦之心,何况这是他皇叔的八卦,周靖书盯着周穆清的两只眼睛亮得惊人,周穆清心底颇为无奈,扯了下嘴角:“陛下说笑了,此事并非您所想的那般……只是个误会。”
皇帝笑得十分促狭:“皇叔怎知朕是如何想的?”
“陛下调侃臣无妨。”周穆清笑着摇了摇头,旋即敛了笑意,脸色肃穆起来,“只是太后娘娘丧礼未完,臣不敢对太后不敬,也不敢起那等心思。”
周靖书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玩笑不合时宜,面上一赧:“是朕口无遮拦了……皇叔可别见怪。”
周穆清温和地笑道:“陛下言重了,也是臣举止不当,才引来误会。”
周靖书回想着方才那一幕,心里还是有些犯嘀咕,不过皇叔说是误会,那便是误会吧。
当然,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小插曲过去后,他便言归正传:“此次来寻皇叔,是为了五哥的事。”
周穆清丝毫不意外:“临江王说出来了?”
皇帝是他和陆云曦一起教出来的,在处理政务方面同他自然是有一份默契在的,他神情里透着些许玩味:“倒是没直接开口,只是家宴结束后,私下找了朕,声泪俱下地认了错……”
他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周穆清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沉吟了一下,而后也跟着提起嘴角:“也是,自先帝派发了那道旨意,距今也过了十年——”
周靖成当然不是自愿留在皇陵,名义上是守陵,实际上就是圈禁,他居住的宅邸外,可是有一队士兵看守的。
周靖书叹了口气:“时间也确实不短了,这回接驾之事也办得不错……”
周穆清抬了抬眉毛:“陛下想让临江王回京城?”
周靖书很诚实地摇头:“朕还没想好……所以才来找皇叔商量。”
周穆清眼睑半垂,心中思绪转来转去,到末了,到底是慢慢地转出了个结果。
“陛下若想施恩,也不是不可,不过不必过早流露此意,反正临江王自己也还没开口,不是么?”周穆清顿了顿,薄薄的唇角微微翘起,“恩典来得太容易,就会以为是理所应当的……不如先静观其变。”
周靖书若有所思,沉吟了片刻才点点头:“皇叔说得有理,那就等五哥自己开口吧。”
他顿了一下,忽地莞尔一笑:“说起来,朕还有些好奇,他会用什么理由提出来?”
“大约是贵太妃吧?”周穆清对于周靖成的行事作风也有几分了解,心里跟明镜似的,“听说近年来,身子愈发不好了,汤药一直没断过……”
贵太妃便是先帝朝的贵妃,也是周靖成的生母。
周靖书一怔,旋即叹了口气:“若真是如此,朕倒不好拦着他尽孝了。”
“毕竟是母子天性。”周穆清说完这一句后,便没再作声,周靖书又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多少透着些讥诮之意。
“比起拿贵太妃作伐子,朕更希望他实话实说。”他在周穆清面前,还是说了心里话,“朕本来也没打算圈他一辈子……”
周穆清微微一笑:“陛下宽仁。”
皇帝一时失笑:“别人也就罢了,皇叔可别对朕说这些虚的……听得朕一手鸡皮疙瘩。”
叔侄俩打趣了几句,皇帝便起身了:“皇叔身体不适,还是早些歇息吧,朕也有些乏了,这便回了。”
周穆清亲自送他出了院子,目送着皇帝一行人走远后,才转身回院内。
在进屋之前,他隐约望见廊柱后影影绰绰地站了个人,这行宫内如此胆大之人并不多,他大致猜到是谁,声音却颇为严厉:“什么人?鬼鬼祟祟地站在那里?”
果不其然,廊柱后拐出一个身形纤细的人影,他看不清对方的脸,不过脚步声极为熟悉。
“奴婢惊扰了王爷,请王爷恕罪。”这周穆清眼睛不行,耳朵倒是灵敏得很,只得现身请罪。
“躲起来做什么?”周穆清停了下来,负手而立,眼睛望着她的方向,视野却是一片模糊,只能察觉到她越走越近,最后在自己几步外站定,福了福身:“……没有的事,奴婢只是刚好经过,没来得及现身而已。”
“是吗?”周穆清不大相信,“不会是为了不给本王行礼才……”
林颜希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复杂——这人可真够了解她的。
当然,除了不想行礼之外,还有一层原因,便是先前被皇帝误会的那件事。虽说二人清白,皇帝也不是长舌之人,但正因为如此,林颜希反而感到别扭,尤其她心里是把皇帝当亲生儿子看的。
被儿子误会,心里总是怪怪的。
见她不吭声,周穆清当她默认了,扯了下嘴角:“还真是这样?”
林颜希一愣, 才要分辨几句,他却摆摆手:“省着点力气吧……本王这会儿没心思听你瞎编。”
她讪笑了一下,没再接话。
沉默了一会儿,他忽地问道:“手怎么样?”
林颜希这才想起来自己那只雪上加霜的右手,说实话,手背还有一点点痛,不过这种小事没必要在他面前说,便作出一副轻松的神情,摇了摇头:“本来也就是一点小伤,如今已无碍了。”
“先前张院判的烫伤药膏,还有吗?”
“有的。”她连忙回道,“上回还没用完呢。”
周穆清凝视了她片刻,忽而一笑:“既然没什么大碍了,那便回去继续服侍吧……那盏杏仁茶,本王可还没用完呢。”
见她面色一僵,他眼底难得涌出些促狭的笑意:“行了,逗你的——夜深了,你也回去吧。”
林颜希这才松了口气,可依旧站着没动,他见状,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还有事?”
“刚刚……”她轻咳一声,口中竟有些期期艾艾的,“皇上他……他是否……”
尽管看不清,但周穆清能听出她字里行间的窘迫,也猜出了缘由,自己也有些尴尬,不由自嘲一笑:“也还好,就是误会本王有断袖分桃之癖之类……”
林颜希垂眸看着自己身上的男装,啼笑皆非之余,也不禁对周穆清生出些许佩服之心——连这种事都能这般云淡风轻地说出口,实乃非常人也。
她忍不住问:“那王爷打算怎么办?”
周穆清眉梢微扬:“什么怎么办?”
“难不成就让皇上这么一直误会下去?”
“这种事,难免越描越黑,反正陛下也不会闲着到处乱说。”他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时间长了,自然就忘了。”
林颜希没有立即接话,却是小小声地嘟嚷了起来,周穆清伸长了耳朵,才含含糊糊地听到了几个字:“……也不一定就是误会……”
他沉声发话:“嘀咕什么呢?”
她的头甩得跟拨浪鼓似的:“……没什么!”
周穆清盯了她片刻,忽然笑了起来:“要解开这误会还不容易?本王收你当个侍妾,再跟陛下提一嘴……误会不就没了?”
林颜希悚然一惊,难以置信地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