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中年男子的神态和举动可以看出,他没想到黑狗会回来找他,也对黑狗的出现极为排斥。
这是否意味着,他很清楚黑狗去做了什么?甚至就像林颜希推测的那样,黑狗乃是受他指使?
周朗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太够用,眼看那对父子就要离开凉茶摊,他打定主意,暗暗地跟了上去。
少年阿贵并不情愿离开,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是被他爹强行拽着走了。
他频频回头望着黑狗,声音里带上了哭腔:“黑虎,黑虎——”
那黑狗原本已经站不起来了,听到小主人的声音,居然又挣扎着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跟了上去。
阿贵欣喜极了:“黑虎!”
中年男子也跟着回头,眼里浮起一层戾气,他将儿子推到一旁,顺手抄起路边的一块石头,快步走向黑狗。
他手里那块石头不小,若是那狗挨了一下,怕是真的要一命呜呼了。
周朗原本是不打算暴露自己,想继续悄悄跟着,但终究不忍心看那狗送命,情急之下,将手中的树枝用力地投了出去。
他臂力强劲,准头也不赖,树枝击中了中年男子的右臂,他整条胳膊霎时麻痹了起来,石块也掉在了地上。
虽然阻止了他,但周朗也知道自己的行踪是藏不住了,那个中年人身上是有点功夫的。
果不其然,下一瞬,中年男子便扭头朝着周朗藏身的方向看来,后者干脆也不再躲藏,直接从树后走了出来。
在视线触到他身上的侍卫公服及腰间配着的长刀后,中年男子骤然变色,眼睛里的愤怒也迅速变为惶恐。
他的嘴唇翕动了两下,旋即重新拉起儿子,看样子是想逃跑。
周朗觑了眼身上的公服,他只是一名侍卫,又不是捕快,至于逃得这么快么?
此人还当真是心虚得很。
周朗吹了个指啸,不多时,一匹黑马应声而至,他翻身上马,很快就追上了那对父子。
他骑在马上,横在道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那中年男子:“你没事跑什么?”
一人一马彻底拦住了父子俩的去路,中年男子面色发白,他把儿子往身后带,故作镇定:“小人只是要带孩子回家而已……”
搁这跟我装傻呢?周朗冷笑一声:“得了,我也不跟你绕弯子,直说了,我是跟着那狗过来的。”
中年男子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小人……不明白官爷您的意思……”
“我不是什么官爷。”周朗皱了皱眉,“你这狗差点伤了人,你知道吗?”
他摇头:“小人不知……”
“你刚刚的反应,可不像是不知。”周朗冷冷道,“倒像是未卜先知了。”
中年男子还想说些什么,他身后的儿子却突然探出头冲着周朗嚷嚷:“你骗人!黑虎不会咬人的!它最乖了!”
周朗听得出他的声音在发颤,显然,这少年对他这个穿着“官服”的人也是心存畏惧的,他的语气缓和了一些:“我相信它原先是不咬人的。”
“原先”这个词让少年一怔,也令他父亲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而接下来周朗的话令他的惶惑又加重了许多。
“它之所以性情大变,是因为它被人喂了药。”周朗这话是对着阿贵说的,可眼睛却一直盯着中年人,“它还收到了指示,让它去攻击某个人。”
阿贵惊得张大了嘴,周朗出声询问:“你觉得,能让黑虎这么听话的,会是什么人?”
阿贵没有说话,却不由自主地觑了眼他父亲。
中年男子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周朗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有什么话说?”
“这只是……”中年男子深吸一口气,反而不像之前那般慌乱了,“官爷你的一面之词而已……这狗的确是小人所养,它一大早就不见,在外面咬人的事……小人实在不知。若是它真伤了人,小人愿意赔礼道歉……什么药不药的,小人毫不知情。”
周朗哪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面带薄怒:“你是拿准了我没有证据是吗?”
他摇头:“小人只是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周朗气极反笑,“那我也跟你说实话好了,断定这狗被喂了药的人是宫内的御医,而险些被咬的是今上的皇叔,安熙王的亲信……”
他每说一个字,中年男子脸上的血色就褪去一分,直至最后,一张脸煞白无比。
御医……皇叔……安熙王……他眼前一黑,只觉天旋地转,他不过是听命行事,传话之人只让他照做,根本没提过目标的来头这么大。
早知如此,他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的!
周朗将他的恐惧无措收入眼底,暗暗发笑,他就不信此人有胆子跟安熙王作对。
“你跟我走一趟吧。”在周穆清身边多年,他也学了点松弛之道,收起了方才的咄咄逼人,态度和气了许多,“王爷乃是宽宏大度之人,只要你如实交代幕后指使,他也不会过分苛责……”
“小人不知!”周朗对于自己的话术信心满满,谁知一句话尚未说话,中年人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周朗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什么幕后指使……小人完全听不懂。”中年男子咬了咬牙,“都是小人一人所为,跟旁人无关!”
他说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额头重重地抵在泥土路上:“小人愿意认罪!”
周朗发现对方浑身都在颤抖,分明是怕得要死,却还在嘴硬,他实在不明白这人在想什么。
“你……”他眉头紧锁,刚要说话,他儿子却哭喊起来:“爹,爹!你起来!”随后又向着周朗怒目而视:“你不要抓我爹!他是好人!”
“是不是好人不是你说了算的。”周朗淡淡道,“既然你不肯说实话,就跟我去见王爷吧。”
那人哆嗦的更厉害了,却仍是一言不发。
周朗又是懊恼又是无奈,只得道:“那就跟我走吧。”
送殡队伍行进了约有三十里路,渐渐西斜的太阳蓦地被一层厚重的乌云给挡住了,天光立时便暗了下来,再然后,便刮起风,下起雨来了。
幸而芦殿就在不足一里处,众人加快脚步,终于在暴雨落下之前,赶到了芦殿外。
从京师到皇陵,一般分作五程,每程一个芦殿,日暮以后,停棺其中,凡遇雨也停驻在此。
芦殿,又称芦棚,一般由竹木框架和布幔捆扎。芦殿分为前殿和后殿,前殿是停放棺椁和举行仪式场所,后殿分东西次间,梢间,都是帝后及王公重臣们临时休息的地方。
芦殿前搭有戗桥,也就是一个木坡道,太后的灵柩首先被抬了进去,接着是帝后的车舆。
安熙王的车舆内,林颜希猛地睁眼。
由于担心迟迟未归的周朗的状况,林颜希一直没睡着,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异状,她掀开帘子一看,这才发现外头下起了大雨,而他们的车架正往芦殿里迁移。
随后她听到周穆清的声音:“出了什么事?怎么突然变暗了?”
她有点意外,他一直闭着眼睛,她还以为他睡着了。
她侧过脸,周穆清正按着自己的眉心,眼睛里还残余着一点惺忪,她一怔,不自觉地脱口而出:“这次没装睡呀……”
尽管声音很轻,但周穆清听觉敏锐,闻言斜乜着她:“嘀咕什么呢?”
“没什么……”林颜希连忙转移话题,“天暗是因为外头下雨了,日头被云遮住了。”
周穆清“唔”了一声,马车进了芦殿的后殿,有人恭声请王爷下车休憩,林颜希早就在马车上坐得浑身酸痛,正想下去活动活动,结果余光一扫,周穆清却依旧端坐着,没有动弹。
“王爷?”
周穆清神色如常:“本王看不清。”
林颜希这才反应过来,天色突然变暗,芦殿内又比外头昏暗了几分,他本就眼神不济,在这等光线下,连看路都困难。
此刻的他,怕是跟盲人也没多大差别了。
偏偏他说出那句话之时,表情和语气都平静极了,这让林颜希的心情莫名变得有些复杂。
怎么说呢……她还是有点佩服他的。
如果换做是她,想来是做不到这般从容面对的。
“奴婢扶着您。”她说着,先下了车,又伸出手,“请您把手给我。”
周穆清迟疑了一下,缓缓地伸出手去。
他眯着眼睛,手在空中迟缓地摸索了一下,林颜希无声地叹了口气,主动点了一下他的掌心:“奴婢在这儿呢。”
周穆清的手顿了一下,不过很快又恢复正常,她并没有注意到那一瞬间的僵硬。
“您准备好了吗?”
“……嗯。”
旋即,他把手放在了她的掌心中,她比他小了一圈的手便虚虚地握住他的手指:“您可以起身了。”
周穆清站了起来,迈了两步,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他停顿了一下,她却紧张起来,手指不自觉地用了力:“没事儿,我扶着你呢。”
周穆清心头一动,在他的大脑反应过来之前,他的手便反握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