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灵的队伍浩浩荡荡,占据了整条官马大路。
京兆府尹早就派人修缮清理过官道路面,并早早张贴文书告示,皇家出行,平民百姓这几日须得避让,若是冲撞了天子仪仗,那八条命也不够用的。
官道自是要比一般道路更加平整宽阔,但马车行驶在上头,还是无法完全避免颠簸。
林颜希起初还时不时掀开帘子,瞧瞧外头的山石树木,可晃得久了,她就有点昏昏欲睡了。
她目光一扫,坐在正中的周穆清双目闭合,危然端坐,这马车里就他和她两人,周朗作为护卫,骑马跟随在车驾左右。
见周穆清闭着眼睛,她先是打了个哈欠,又调整了一下坐姿,正准备打会儿盹的时候,又触到了怀里藏着的一包点心。
其实也不是很饿,不过就这么干坐着太过百无聊赖,人一旦无所事事,就容易嘴馋。
林颜希又觑了眼某人,他还是那副老僧入定一般的模样,于是她再无顾忌,悄悄探进衣襟里,将包袱松开一些,捻了块山药枣泥糕,飞快地塞进嘴里。
清甜的滋味在舌尖上化开,顿时将长途跋涉的枯燥乏味冲淡了不少。
一块糕点很快就吃完了,她有点意犹未尽,忍不住又摸出了一块。
就这样,一块接着一块,林颜希吃得停不下来,直到嗓子眼儿里发干,被噎了一下,她正使劲地往下咽的时候,余光却冷不丁地撞上了一双无波无澜的眸子。
林颜希心虚了一瞬,心里犯起了嘀咕,心说这人什么时候睁的眼?
既然被抓了个正着,她也就不藏着掖着了,索性大大方方地从怀里掏了出来,献宝似的递到了周穆清身前,挤出招牌假笑:“路途漫漫,奴婢担心王爷腹中饥饿,所以特意准备了果腹的点心……”
“特意准备这仨瓜俩枣来打发本王?”周穆清瞅了眼包袱里拉拉杂杂的几块枣泥山药糕,顺便斜乜了眼某人,摇了摇头,“下次扯谎前把嘴边的碎渣擦一擦。”
林颜希面不改色心不跳:“既然王爷不饿,那奴婢就先收起来了。”
她把糕点放回衣襟内后,又从容地擦了擦嘴角。
这丫头还真是……周穆清一时不知该怎么形容这女子,说真的,他还从来没见过做下人做得这般……怡然自得的。
她在自己很放松,事实上,不只是他,他曾观察过,她在皇后、淮阳王乃至是皇帝面前都是这样,无论是站着跪着,面上多么紧张,嘴上多么惶恐,但周穆清看得出来,那些都是她表现出的假象。
周穆清为人沉稳持重,不苟言笑,下人们都对他心怀敬畏,在他面前也都是战战兢兢。整个王府里,也就周朗这种常年跟随又深得信赖的近身侍卫敢同他聊天玩笑,还是在他心情不坏的时候。
可林颜希跟周朗不一样,她是彻底的松弛,那种感觉就像是,她没有把自己当成是主子,也从未把她自己看做是下人。
周穆清并没有感到被冒犯或是对方不敬,相反,他居然有点欣赏这种不卑不亢。
不过他也有些好奇,这个据说是从小在王府长大的侍女,是怎么养成这种性子的。
林颜希发现周穆清一直在用一种难以捉摸的眼神盯着自己,心想他八成是疑心病又犯了,于是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可是奴婢脸上有什么脏东西?”
“没有。”周穆清也笑了笑,“本王只是忽然发现,这一路下来,你这又吃又睡的,不像是在送葬,反倒像是去踏青……看样子,你对太后,好像也没有那么敬仰?”
被他这么一说,林颜希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有些太过散漫了。
“咳咳。”她转了转眸子,快速地思考了一圈,可也没想出什么好借口,只得委婉地说出实话,“这……奴婢觉着啊,缅怀是放在心里的,没必要时时刻刻都挂在脸上。何况,太后她最不喜欢旁人哭哭啼啼,奴婢若是哭泣不休,反而要招来她的嫌恶呢。”
周穆清一怔,而后居然点了点头:“有些道理,她的确是这般……死要面子的人。”
林颜希不乐意了,什么叫“死要面子”,她那分明是坚强洒脱。不过嘛,她也没指望能从周穆清那里得到什么好话。
她又在怀里掏了掏,周穆清瞥了一眼,这次拿出的竟是一个话本,津津有味地翻阅起来,也不知她从哪里弄来的。
他觉着自己可能也是太过无聊了,见了她那副优哉游哉的模样,莫名觉着很不顺眼。
忍不住,想要逗弄一下。
“你还把本王放在眼里么?”
林颜希突然听到这么句话,有些迷惑地抬眼望向说话的人,他还是那副正襟危坐的姿态,可她已经看穿了他意欲找茬的本质。
也不知道他抽了什么疯,她暗暗地翻了个白眼,却仍是得陪笑:“王爷何出此言啊?”
周穆清一脸严肃地诘问:“提前为自己准备了好吃好玩的,把自己安排得妥当安逸,却从未考虑过本王这个主子,有你这么当下人的么?”
他冷哼一声:“你是不是忘了,你能坐在这宽敞舒服的马车里,是托了谁的福?”
“若不是托了您的福,我都不用出这趟远门……真是谢谢您啊。”
“嘀咕什么呢?”
“没有,只是在表达对王爷的谢意罢了。”
周穆清挑起半侧眉尾:“光嘴上谢谢?未免太不心诚。”
林颜希咂摸出一点言外之意来:“那您的意思是——”
“把你的话本给本王。”
这话一出,林颜希一双杏眼顿时瞪得溜圆,一脸“没想到您竟是这样的王爷”的表情;其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略显幼稚,可没来由地,就是想这么做。
兴许是被林颜希的厚脸皮传染了,周穆清多少有点破罐破摔的心理,反正也没有其他人在,就任性一回好了。
冠冕堂皇地扯了一堆,绕了半天弯子,原来是看上了她手里的话本。林颜希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随后心不甘情不愿地献上了话本:“奴婢遵命。”
周穆清接过,翻了翻:“碾玉观音?说的是个什么故事?”
林颜希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您真的要听?”
周穆清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听她这语气,反而来了兴致:“说。”
“那您……”林颜希吞吞吐吐,“可不准动怒啊……”
还卖起关子了……不过不得不承认,她故弄玄虚这一招用得不错。就算猜到接下来没什么好话,他还是想听。
周穆清眉梢微扬,微微一笑:“你说,本王不跟你计较就是了。”
林颜希便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这话本的女主人公名为秀秀,乃是一装裱匠之女,生得美貌出众,聪明伶俐,更练就了一手好刺绣。无奈家境窘迫,其父以一纸‘献状’,将她卖与咸安郡王,从此,正值豆蔻年华的秀秀,身入侯门,失去自由。其后郡王将秀秀许给一名碾玉匠,名叫崔宁的。秀秀和崔宁品貌相当,心灵手巧,相互爱恋。为了追求自由的爱情两人一起私奔,却屡次被那可恶的郡王迫害!夫妻俩劳燕分飞,生离死别……”
她有意在“可恶的郡王”上咬了重音,周穆清哑然失笑,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开口:“这郡王竟然这般清闲,亲自去找下人的麻烦……想必是不得重用。”
林颜希没想到他听了半天得出这么个结论,一时无言,周穆清却又催促道:“最后如何了?”
她便继续往下说:“秀秀投水而亡,死了也不屈服,先是戏弄了迫害她的郡王,惩罚了背信告密的郡王府仆人,泄了胸中之恨,然后扯着崔宁到鬼世界去继续做夫妻。”
“倒是个烈性女子,可惜心不够狠。”周穆清淡淡道,“只是吓唬了害死她的仇人,却将自己的丈夫带去做了鬼……双宿双栖难道比报仇雪恨更重要么?”
他说着摇了摇头:“这女子的想法和眼界,还是有些狭隘。”
不料,林颜希却出言反驳:“王爷此言差矣。”
周穆清挑眉:“哦?怎么说?”
“首先,并非每个女子都这么想。其次,这话本是个男子写的,所谓秀秀的想法,不过是执笔之人的映射罢了。”林颜希娓娓道来,“要说狭隘,也是那个以己之心,随意猜度女子想法的男子狭隘。”
周穆清怔忡一下,先前她刻意强调咸安郡王之时,他毫无感觉,此刻却有种被刺了一下的感觉。
她明面上是在批判那写话本的人,实际上连自己也一起嘲讽了。
周穆清自己也很意外,自己居然真的没有动怒。
他想了想,自己的评价的确是有失公允。
他微微一笑:“你说得有道理,的确是本王偏颇了。”
他这般坦然认错,林颜希一时半会儿反倒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才出声:“王爷言重了……不过是个话本罢了。”
“本王倒是觉着这个话本有些意思。”他说着,翻开了那印制得颇为粗糙的话本,翻阅了起来,而且看起来,颇为专注。
林颜希觑着他的侧颜,心中是有些后怕的,她方才一时嘴快,将心底真实的想法脱口而出,那话不可谓不重,而且有离经叛道之嫌,原以为周穆清会勃然大怒,结果却是……出乎她的意料。
这不符合他小心眼的性子啊?她心想。
难不成,以前是她误会了?
就在这时,周穆清抬起眼睑,比一般女子还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他的目光停在了林颜希面上,莞尔一笑。
“对了,把你的糕点也献出来,本王正好有些饿了。还有,长途颠簸,你闲着也是闲着,正好为本王捶捶腿。”
林颜希面色一僵,心底却是咆哮不已。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她为方才的质疑感到羞愧!姓周的分明就是个小心眼!夺走她解闷的话本也就算了,居然还要抢走她的最爱的枣泥山药糕!当真可恶!
周穆清一眼就看穿她在想什么,心中暗笑,面上却是一本正经:“还不过来?”
林颜希忍气吞声:“……是。”
按理来说,为主子捶腿一般是要跪着的,不过林颜希不想跪,借着裙裾的遮掩,改坐为跪,周穆清察觉到了,但只做不知。
她一开始满心憋屈,铆足了劲,与其说是捶,不如说是敲,一下一下重重地落在他腿上。
她边敲边用余光观察周穆清的脸色,他似乎毫无感觉,眉头都没皱一下,依旧全神贯注地翻着话本。
她有些挫败,觉得自己一圈打在了棉花上,加上他腿上肌肉紧实,敲了一阵子,反而震得她两手生疼。
林颜希撇了撇嘴,不再瞎折腾。
周穆清能感觉到腿上的力道柔和了许多,瞥了她一天,心说终于老实了。
随着时间推移,她越来越困,头一点一点的,上下眼皮也开始打架,手上也是有一下没一下的。
周穆清见她越来越敷衍,正要兴师问罪之时,却感觉到腿上一沉,再一看,那胆大包天的小丫头居然趴在他腿上睡着了。
她的半张脸枕在他的腿上,呼吸轻缓柔和,让他腿上的某一处皮肤隐隐作痒。
周穆清一僵,想强迫自己的注意力转回到话本上,却怎么都看不进去了。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越过书册,落在了她的脸上。
她的睡颜沉静柔和,竟有点小鸟依人的乖巧之感,周穆清明知是错觉,嘴角却扬起了一点浅淡的笑意。
还是不说话的时候讨人喜欢一点。
他这么想的时候,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抚了一下她的发顶,她的头发乌黑浓密,触感微凉,然而周穆清的掌心犹如被烫了一下,迅速地缩了回去。
他闭了闭眼,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方才,实在是有些出格了。
林颜希是在马车停后才醒来的,她浑浑噩噩的发了一阵呆后,才彻底清醒过来,然后就发现了一个骇人的事实——捶腿捶到一半,她竟然伏在周穆清的腿上睡着了!
问题是,她还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她猛地抬头,面上有些发烫,连忙低声请罪:“王爷恕罪,奴婢、奴婢……无状。”
周穆清还在看那本《碾玉观音》,闻言,眼皮都没动,声音不冷不热的:“罢了,你也没有不失礼的时候,本王早就习惯了。”
林颜希讪讪一笑,想着转移话题,便随口问道:“王爷还没看完啊?”
她知道周穆清看书的速度向来很快,既然这么薄的一本都还没看完,那看来她也没睡很久。
他捏着书册边缘的手指一紧,自然不会告诉她其实这么久他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只得含糊地“嗯”了一声。
林颜希撩起帘子,才发现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太阳当空,午时已至,想必是要停下来用饭歇息。
皇帝后妃及王公大臣,自恃身份,仍然待在车舆中,那些扛夫以及一些粗使太监就没的将就了,为了躲大太阳,他们都进了路旁的松林里。
他们一边吃着干粮,一边谈笑,倒也别有一番惬意。
林颜希见到有人拿出红泥小火炉,以松针为燃料,煮起了茶,喉头便有些发干。
她转过脸,讨好地问道:“王爷可累了?想喝热茶么?”
分明是你自己想喝。周穆清心知肚明,可有可无地点点头:“想去就去吧,不过别乱跑。”
“奴婢省得。”
林颜希跑到那煮茶的太监身边,打着安熙王的幌子,很快唬得对方诚惶诚恐地献上了整壶茶水。
林颜希笑眯眯地摆摆手:“你辛苦煮的茶,我也不好全部拿走,给我倒两碗就行了。”
不多时,她端着两碗茶往回走,只是走着走着,忽然察觉到不对劲。
人群聚集的后方一阵哗然:“小心!”
林颜希一开始没有意识到这话是对她说的,直到她听到身后那不同寻常的动静。
她下意识地转身,只见一条黑黢黢的大狗从松林里蹿出,两耳直立,吐舌流涎,并不曾吠叫,可两个发红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最要命的是,这条狗正朝着她狂奔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