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玉兰,也就是和风堂的秦大夫在见到这枚香囊后,向来平静无波的面容,竟微微变色。
“这是我们府上的余姨娘的一点心意。”丫鬟笑道,“您收好。”
秦大夫看着香囊上绣着的一株兰花出神了片刻,之后才在丫鬟的催促中收下了香囊。
“府上生病的,就是这位余姨娘?”她平声问道,丫鬟点头:“正是。”
秦大夫的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她略略颔首:“请稍候片刻,我收拾收拾就来。”
三刻钟后,秦大夫到了徐府。
徐太太并未出面,接待秦大夫的是她身边的陪房。
“咱们那位姨娘,也不知道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发起了高烧,身上起了许多红疙瘩,看着吓人得很。”王氏的陪房语气颇有些不屑,甚至还透着几分幸灾乐祸,“劳烦秦大夫帮忙瞧瞧了。”
难怪老爷只瞧了她一眼就借故匆匆离去了。
看来这徐府妻妾关系不睦……不过这种事是司空见惯的。哪家妻妾和和乐乐毫无芥蒂才是怪事。
秦大夫心里想着,嘴上却客气地回道:“言重了。”
不多时,她在一处偏僻的小院落里,见到了那位生病的姨娘。
如那陪房所言,余氏的脸的确因肿胀而面目全非,脖颈、手背等处也都爬满了红疹,看起来十分严重。
切过脉后,秦大夫大致猜出了病根,就在这时,虚弱的余氏忽地睁开眼,二人对视了一下,旋即,秦大夫侧过脸去,对王氏的陪房说:“我要为这位娘子检查身上其他患处,多有不便,烦请二位回避一下?”
那陪房瞥了眼余氏小衣里肩膀,她皮肤白皙,更加衬得那红疹害人,嘴角勾出一抹轻蔑的笑意:“既是如此,那我们就先退下了。”
等到房中只剩下两人,秦大夫的视线转回到余氏面上,后者轻咳了两声,声音沙哑:“秦大夫。”
“你姓余,”秦玉兰并未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道,“余青儿是你什么人?”
余氏摸了摸自己的脸,苦笑一声:“我是她妹妹。”
果然如此。秦玉兰闭了闭眼,她在看到那枚香囊的第一眼,就知道是青儿找上自己了。
她在宫中的那段时间,曾受过余青儿的恩惠,那枚香囊是她送给青儿的,上面那株兰花也是她亲手所绣。
“这香囊,是她给你的?”
余氏艰难地点头:“不错。姐姐跟我说,在我遇上困难的时候,拿着这香囊去找一名姓秦的大夫,她能帮我……”
见秦玉兰紧抿着唇,神情不虞,余氏面露迟疑之色:“秦大夫与青儿姐姐是旧相识吧?”
不料,秦玉兰却冷冷地打断了她:“我已经帮过她一次了。”
余氏一愣,而后不安起来,结结巴巴地道:“可、可姐姐说你会帮我的……”
秦玉兰面色一沉,不知在想些什么,须臾,却是摇了摇头,深深叹气:“罢了,谁让我欠她一条命。”
余氏再次怔忡。
秦玉兰沉声道:“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余氏眸色转深,用力地咬了一下嘴唇,好半晌,才一字一句地道:“我要夺回我的孩子。”
秦玉兰听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余氏:“你这病,是你自己弄出来的吧?”
余氏倒是坦然,牵了下嘴角:“不错。每到花开的季节,一沾到花粉,我就容易犯病,自小就这样……后来便对那些花花草草敬而远之了。”她顿了一下,双目中的怨毒之色一闪而过:“王氏那个毒妇,为了霸占我的孩子,想将我关到死,我如何能让她如愿!”
皇宫,御书房外。
皇后言梓梦亲手提了一个精巧的红木食盒,神情淡淡地看着对面一脸为难的宦官。
“娘娘……这,陛下他……正忙着批奏折呢。”
言梓梦手上微微用力,白皙的手背绷紧,淡青色的筋脉凸显了出来。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和:“本宫只是给陛下送点吃的,耽搁不了多少时间,还请杨总管代为通传。”
一身朱红蟒袍的杨平在心中暗暗叫苦,他很早就在皇帝周靖书身边伺候了,明知御书房里的皇帝说是在批奏折,实则心不在焉,却也不敢轻易应下皇后。
因为周靖书早就警告过他,近日若是皇后求见,一律挡回去。
至于怎么挡,那就是杨平需要操心的事了。
关于皇上为何不愿与皇后相见,杨平也多少能猜到缘由,跟太后的薨逝有关,也跟近日朝堂上陆相与言大将军的纷争有关。
言梓梦自己更是心知肚明,她早就告诫过自己,要沉得住气,可在周靖书真正表现出疏离后,她还是忍不住慌了起来。
她的嫡母言夫人昨日才进宫,表面是拜见,实则是施压——言梓梦嫁给皇帝已经快两年了,肚子却还是毫无动静。
尽管现在是太后孝期,后宫里也只有一些低位妃嫔,谈不上什么威胁,可一旦孝期过去,周靖书膝下空虚,那些大臣一定会催着采选秀女、充实后宫的。届时,她作为母仪天下的皇后没有反对的立场,还得尽心尽力地操办此事。
近来陆家咄咄相逼,她父亲言将军倍感压力,所以才让她嫡母入宫提醒。
除了来自家族的压力之外,更令言梓梦不安的是周靖书对她的态度。
自从凤宸宫走水一事后,她能察觉到,周靖书待自己越来越冷淡。
近几日,她连见他一面都难。
他是猜到她做的事了吧……?言梓梦一阵心虚,很快却又咬了咬牙,深吸了口气,一遍遍地重复,自己没有做错。
那把火烧起来之后,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至于太后……言梓梦的眼前闪过陆云曦爽朗亲切的笑脸,无声地叹了口气,她是对不起她,但于她而言,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见皇后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杨平牙一咬,心一横,搬出了祖宗规矩来压她:“回禀娘娘,太祖爷曾有令,后宫女子不得踏入御书房,就算皇后也不得破例……您还是请回吧。”
他这话一出,言梓梦微微变色。
杨平不敢同她对视,急急地垂了眼。
好半会儿,他才听到皇后略有些颤抖的声音:“这是皇上的意思?”
是也不能承认啊!杨平连忙替周靖书兜着,硬着头皮道:“……祖宗规矩不能忘。”
“好一个祖宗规矩。”言梓梦怒极反笑,笑得杨平后背发凉,“不知道本宫还能不能使唤得动杨总管?”
杨平又是一阵心惊肉跳,老腰都快弯到地上去了,忙不迭地回道:“……娘娘莫要说笑,您有什么吩咐,老奴一定照办!”
“本宫站得有些累了,”言梓梦不冷不热地开口,“请杨总管让人搬把椅子来吧。”
杨平满脸错愕,言梓梦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祖宗规矩可没说不让后妃在御书房外候着吧?”
杨平苦笑起来:“娘娘这又是何必呢……”
言梓梦语气转冷:“杨总管到底去还是不去?”
杨平正要回话,只听“嘎吱”一声,他身后紧闭的门忽然开了。
一身明黄盘领窄袖衮龙袍的周靖书正立在门边,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二人。
杨平率先反应过来,同其他宫人一齐下跪行礼:“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言梓梦怔忡了一下,同周靖书对视了一眼,眼角发酸,她慢了一拍,缓缓跪下:“……臣妾见过陛下。”
周靖书心中原本是有些烦躁的,可在瞥见她泛红的眼眶后,情不自禁地心软了几分,焦躁也被无奈所取代。
他一抬手:“都起来吧。”
言毕,他走过去,亲自扶起了言梓梦,后者低垂着头,拼命掩饰着自己的泪意。
周靖书与她青梅竹马,哪能看不出她分明是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他轻轻叹了口气:“别傻站着了,进去坐着吧。”
言梓梦忍了又忍,字里行间还是带上了一点委屈:“……杨总管说,后宫女子不得踏入御书房。”
闻言,周靖书瞥了眼杨平,后者险些魂飞魄散,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他在心里大喊:老奴不也是为了陛下您才搬出这句话的!可不能和好了就倒打一耙啊!
不过这话自然是说不出口的,皇后要告状,皇帝想倒打一耙,他能说什么呢?还不是只能受着。
周靖书摇头失笑:“动不动就跪,你那老胳膊老腿儿受得住么?起来吧。”
杨平觑了眼皇后,还是没敢动弹。
周靖书都表了态,言梓梦自然也不好过多为难他,略略颔首:“陛下所言极是,杨总管请起。”
杨平这才敢爬起来。
“到偏殿去吧。”杨平方才搬出祖宗家训,虽说周靖书并不在意这些有的没的,但也不好公开违背,言梓梦点点头,二人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进了偏殿。
这对年轻的帝后相对而坐,言梓梦还没想好怎么张口,周靖书却先出声了:“不是带了吃食么?朕尝尝。”
说着,他亲自打开了食盒,里头盛着几碟精致的甜咸点心,还有一碗银耳莲子羹。
言梓梦却面露赧色:“……都凉了,别吃了。”
“梦儿亲手做的,”周靖书却是拿起了玉箸,夹了一块水晶龙凤糕,送入口中,“凉了也好吃。”
他一声“梦儿”,又令言梓梦险些落下泪来。
她这幅泫然欲泣的模样,让周靖书愈发的无可奈何:“我怎么觉着,你比小时候还爱哭了?”
他提起往日情分,更令言梓梦心酸,这段日子,她过的实在是惶然,仿佛身处于一艘漂浮在风暴中的孤舟上,不知道会驶向何处,甚至不知道下一刻是否会被抛入海中。
皇后当到自己这个地步,也算是可悲了。她自嘲地想道。
周靖书将她的反应都纳入眼底,其实他很能感同身受,在刚继位那几年,他便是这么过来的,不过他还算幸运,有母后与皇叔相护。
周靖书闭了闭眼,伸出手臂将言梓梦揽入怀中,后者埋在他的肩头,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泪水。
二人沉默地相拥了许久。
“梦儿。”
周靖书蓦然唤了她一声,她忽然有些羞涩,从他怀里挣脱出来:“陛下有何吩咐?”
“母后出殡的日子,快到了吧?”
言梓梦的心顿时沉了下去,低声回道:“正是,三日后便要将太后的梓宫从殡宫奉移陵寝地宫安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