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这位高权重又备受君王信赖的皇叔观感向来复杂,既是敬重,也有戒备,甚至还夹杂了深深的怨怼。
安熙王在朝中从来都是中立之士,从不站队,这是他得到先皇信任的重要原因。
当年父皇病重,他与五皇子为继承大统斗得死去活来,而周穆清完全没有插手的意思,一直都是坐山观虎斗,以至他忽略了此人。
等到他花了极大代价将老五斗倒后,却发现原本默默无闻的七皇子却迅速成长起来,成了他无法忽视的新对手。
那之后周靖业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惨胜如败”,正是因为他在与五皇子的斗争中消耗了太多精力和资源,在没有喘息和休整的情况下,竟无力再与有陆云曦及她身后的陆氏做倚仗的七皇子抗衡了。
而给了他致命一击的,竟是那位看似两不相帮的皇叔。
尽管周靖业并没有找到实质性的证据,但直觉告诉他,除了陆云曦与陆氏之外,七皇子的上位,少不了周穆清的手笔。
只是他做的极为隐蔽,也许连陆云曦都没有察觉到,二人并非合作关系,不然在周靖书继位后的那些年内,她也不至于时时同周穆清针锋相对。
周靖业想到那至尊之位近在咫尺,全因周穆清横插一脚,才令他功败垂成,说不恨是假的。
但他又忍不住佩服周穆清的城府和计谋,故而每每见到他,心中总是有种难以言喻的矛盾之感。
见周穆清眉梢微扬,目中虽无愠色,但周靖业敏锐地觉察出他的不耐,立时整理思绪,低低开口:“陛下既做出开棺的决定,想必是对太后之死心存疑虑……不知皇叔如何看待?”
周穆清神情淡淡:“皇上自有思量,我们做臣子的,不好置喙。”
周靖业碰了根不软不硬的钉子,并不懊恼,而是沉声道:“我自然不敢揣测圣意,只是先前皇后那番话,却让我觉着有些古怪。”
周穆清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哦?”
“皇后极力反对开棺,缘由很简单,她忧心冒犯太后亡灵,于圣名有损。”周靖业挑了挑眉,“可换个角度,她是否也在极力掩饰什么呢?”
他抬起眼睑,直视着周穆清静若深潭的双目,等待着他的反应。
周穆清却是淡漠一笑:“可这与本王何干?”
周靖业一怔,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周穆清与陆云曦乃是死对头,后者暴毙而亡,说不定正合他的心意,是谁下的手,于他而言,确实不重要。
周靖业一时语塞,周穆清已然转身:“本王公务缠身,若是淮阳王无事,本王就先行一步了。”
周靖业望着那个颀长的背影,眸光莫测。
入夜,更深露重,凉风阵阵,周穆清一身素白,负手而立,凭栏远眺。
他与周靖业都留宿宫中,虽值国丧,但还是设了宴席,周穆清不好扫小皇帝的兴,也饮了几杯素酒,一刻钟前,便以醒酒为由,来到御花园散步。
不管是周靖书还是周靖业都没有起疑,毕竟皇叔不胜酒力这件事,他们从小就知道。
周穆清确实也觉得酒劲有些上头,平日里皎白如玉的面孔也染上了几分酡红,好在夜风清冷,将那股闷热的躁意吹散不少。
只是脑子还是有些混沌,否则的话,他怎会又突然想起陆云曦来?
此刻他所处的凉亭,正是她往日最喜爱的纳凉之地。
周穆清仰起头,望着天际那弯如钩新月,倏地记起某年因朝中琐事,他与陆云曦意见相左,二人唇枪舌战,你来我往。最后还是他的口才略胜一筹,那女人恼羞成怒:“你舌头上是抹了鹤顶红么,这么毒!”
骂完这一句后便气急败坏地摔门而去,剩下哑然失笑的他和一脸为难的小皇帝。
他从御书房离开后,抄御花园的近道准备出宫回府,经过此地,却发现陆云曦和一众宫女正在凉亭中喝酒赏月。
今日将她得罪狠了,周穆清本来不想过去触霉头,结果被眼尖的宫女发现了,出于礼数,还是得过去请安。
离得近了,才窥见石桌上摆着的一叠月饼,他这才恍然,原来竟是中秋佳节。
果不其然,陆云曦夹枪带棒,指桑骂槐,将他刺得体无完肤。
他早知道会有这么一遭,已有心理准备,任凭她怎么挖苦讽刺,他笑容丝毫不变,风度翩翩地受了下来。
直到她口干舌燥,他这才慢悠悠地出声:“太后气出完了?臣可以离开了吧?”
陆云曦瞪他,想来又被勾起了火气,就在周穆清以为自己又要再挨顿骂的时候,她却扭过头去,吩咐身旁宫人:“给他一个月饼。”
周穆清一怔。
陆云曦仍是不正眼看他,嘴里轻哼一声:“吃完再走。”
他还记得那个月饼是莲蓉馅的,滋味嘛,也就那样,甜的发齁,不甚合他的口味。
恍惚间,舌尖似有甘甜回转。
周穆清对着那轮新月,须臾,又缓缓垂下眼睑。
此生约莫再也尝不到那滋味了吧?
“王爷。”
一声轻呼将周穆清从回忆中拉回现实,他唇边浮起一抹自嘲的笑意:没想到自己也会有伤春悲秋的时刻。
待他转身时,先前那点怅然和失落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变回了那个众人熟悉的、沉静从容的安熙王了。
来人提了一盏宫灯,五官轮廓在昏黄柔和的灯光中看不分明,但他身上的宦官服侍却昭示了此人的身份。
他走入凉亭后,恭敬行礼:“杂家来迟了,请王爷赎罪。”
周穆清略略颔首:“无妨。”
此人三十上下,面白无须,长相阴柔,正是他在宫内留下的眼线,宦官王志,乃是宫内十二监之一都知监的掌印太监。
如今在宫内也算是小有权势,自是跟周穆清的暗中扶持分不开。
若不是陆云曦死的蹊跷,周穆清本来没打算这么早动用王志这根暗线的。
周穆清开门见山:“太后身边那个青儿,最近有何动向?”
“回王爷,”王志细声慢语地回道,“青儿在坤宁宫待了一阵子后,前两日又被重新编排,到了宁寿宫当差。”
宁寿宫?周穆清若有所思:“那不是太妃们的居所吗?”
“正是。”王志告诉他,“依照您的吩咐,咱家一直派人盯着她,倒是个重情重义的丫头,这两日一有闲暇就去凤宸宫为太后守灵,每回都是抹着泪回来的。也是,她是太后从陆家带出来的,一路跟随她入宫,这情分想必非同一般……”
周穆清越听,眉心就越纠结,他总觉着,哪里不对。
就在此刻,沉寂的宫廷内响起了凄厉的呼喊声。
“快来人啊!凤宸宫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