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在外说话的时候, 屋内众人自然也隐隐听见了。
里屋有几个宫内派出来的老嬷嬷, 还有东宫的三位, 并两个稳婆, 数个宫女。太医们都在外间。
听着外头的话, 那几个宫内的嬷嬷们对视了一眼, 脸色阴晴不定, 隐隐都有为难之色。
说话间房门已开,阑珊缓步入内,最外间的太医们已经忙躬身见礼。
阑珊这次忙着出宫, 身边本来没有别人,荣王府里的只有鸣瑟一个,只是在临出宫门的时候, 飞雪着急赶了来。
原来是雨霁听闻之后, 便催着飞雪跟了上来,只让西窗留下跟他一起看护端儿。
另外还有两个机灵些的小宫女跟小太监, 因是雨霁的心腹, 就大胆跟着出了宫。
此刻飞雪跟小宫女就随着进了门, 其他的鸣瑟等却仍在外头。
阑珊扫了一眼众太医, 一个个都是惶惶然的。
她迈步往内走到里间, 门口处站着几个老嬷嬷, 都齐齐行礼。
阑珊径直快步走到床边,见郑适汝脸白如纸,昏迷不醒, 乍一看竟像是没有气息的样子, 阑珊心里不由也慌了,急忙上前伸手在她鼻端试了试,幸而还有微微的热气儿,只是薄弱的很。
阑珊道:“情形到底怎么样?”
那嬷嬷又把如今为难之处告诉了阑珊一遍,说道:“我们自然也都想母子平安的,只是如今耽搁了一天了,再延迟下去只怕都有危险。”
阑珊来之前还以为只是半天,没想到竟是一整天,心也猛地跟着颤了两颤。
她却又知道这会儿不是慌张的时候,而且在场的这些人虽也有郑适汝的心腹,但大多竟是宫内派出来的,心思各异,方才说了郑适汝情形不好后,便都不动声色地盯着阑珊,想要看她到底怎么安排。
阑珊紧紧地攥着手定下神来,道:“情形我都知道了,怪不得你们都慌了手脚,竟说出那种大逆不道的话来。”
她说了这句,目光落在两个稳婆身上:“你们是哪里来的?”
两人忙道:“奴婢们先前就给召进东宫,预备太子妃产期的。”
阑珊听了就知道是郑适汝安排的人,可以相信。便道:“你们过来。”
两人忙走上前,低低地同他们说了两句话,那两人十分惊讶,其中一个说道:“娘娘怎么知道这种法子?我们的确知道的,只是这法子做起来十分凶险,稍有不慎会伤到产妇……娘娘又是千金之躯,我们经验又少,实在不敢擅自动手。”
阑珊见她两人面露怯意,便道:“你们既然是太子妃找的,自然是有能耐有经验的,太子妃信你们,我便也信,你们只管谨慎大胆行事,母子平安后,莫说是太子妃跟我,纵然皇上皇后那边也自有重赏。”
两个稳婆闻言,又匆忙商议了几句,终于又叫打热水进来,重新洗了手。
阑珊虽然吩咐了,仍是心跳眼皮跳,走近了打量两人的手,见洗得很干净,指甲也修剪的很整洁,可见是事先都督促准备过的。
此刻郑适汝仍是昏迷不醒的,阑珊走到她身后,亲自将她扶住了,想叫醒她,可见郑适汝憔悴虚弱的样子,竟是前所未见的,居然有些不忍心。
此刻那两个稳婆预备动手,其他嬷嬷们也都围拢过来,瞧他们怎么行事。
阑珊咬牙,掏出帕子给郑适汝擦汗,又在她耳畔轻轻地唤她。
这时稳婆们已经开始矫正那小孩子的胎位,几个嬷嬷虽然经验丰富,见了那副情形仍不由惊心不已,有人倒退一步不能再看。
大概半刻钟,那稳婆浑身脱力,抽手跌在地上,道:“还不行、还差一些……”
另一个见状,因没有经验却不敢动了。
宫内的嬷嬷看到现在,其中一个便道:“我来。”
阑珊见她手也不洗就要过去,忙喝道:“站住!”
那人吃了一惊,阑珊盯着她,又看看那指甲半长的手,冷道:“不用你。”
“侧妃娘娘,您这是什么意思?”那嬷嬷生气地说。
阑珊心急如焚,不愿同这些浑人说话,正焦急之中,却听飞雪道:“我试试。”
“什么?”阑珊又是吃惊又是意外。
飞雪向着她点点头,叫捧了干净的热水,把手仔细洗了一遍,她是习武之人,指甲向来都剪得干干净净的,手又小,又灵活,手劲且有。
阑珊看着飞雪的动作,心头一动,就没有再说话。
飞雪毕竟是跟过陆婆婆的,加上阑珊先前生小世子她也全程跟随,方才有见那稳婆的行事,心中自有想法。
她深吸一口气,心无旁骛探手过去。
稳婆跟飞雪接力去扶正那胎儿位置,那边郑适汝也缓缓醒了过来。
当抬眸看见阑珊的时候,郑适汝几乎不信自己眼前所见:“姗儿?”
阑珊忙道:“你醒了,不要再昏睡过去,待会儿就好了。”
郑适汝定定地看着她,疑惑地:“好了?”
先前她又疼,又因挣扎而耗尽了力气,此刻浑身竟钝钝的不觉着异样。
阑珊搂着她:“宜尔,听我说,你一定要把这个孩子平安生下来,知道吗?”
郑适汝恍恍惚惚地无法言语。阑珊道:“回头还要他跟端儿一起玩儿呢。”
“端儿?”
“是啊,是我起的乳名,你觉着好不好?”
“好……”郑适汝虚弱的一笑。
此刻飞雪抬头,竟是满头大汗:“应该可以了。”
飞雪仗着是个习武之人,且什么光怪陆离没见过,又知道情形危急才不顾一切,但她毕竟是个没嫁的女孩子,做完了这种事后才觉出不妥,勉强洗了手后便退后倒在椅子上,只管喘气,手都顾不上擦,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两个稳婆上前查看,略松了口气:“比先前好的多,娘娘用些力。”
郑适汝哪里还有力气,只当没听见这句话的,眼皮也耷拉着,似乎又要昏迷过去。
阑珊用力拥着她:“宜尔,宜尔!”
郑适汝含糊道:“姗儿,我若、死了……”
阑珊猛地听见这句:“住口!”
此刻那稳婆着急道:“娘娘赶紧用力,如今胎位算是妥了,可时间也不能再耽搁了,若是奴婢们硬来,非但会伤到凤体,更会伤到皇嗣啊。”
郑适汝仍是置若罔闻。
旁边的老嬷嬷见状催促道:“来不及了,快点,保皇嗣要紧!”
“闭嘴!”阑珊大叫了声。
大家都惊呆了,这些宫内的嬷嬷中,有个老嬷嬷是皇后身边重用的人,因素来跟随皇后,自然对阑珊不是非常待见。
何况又知道入籍太子蒙难,荣王势大,且荣王又添了世子,她听了阑珊这话,便生出狐疑之意。
当下竟冒头说道:“侧妃娘娘息怒,但是如今没有别的法子,再这么拖延下去,只怕弄得大小都不能双全,这责任却是谁来担着?”
“我来担!”阑珊冲口说道,她的胸口起伏,终于咬牙道:“就算要保,也是保太子妃!”
“侧妃娘娘的意思是要舍弃皇嗣了?”老嬷嬷的眼神变得凌厉,“奴婢再多嘴说一句,这种事只怕还轮不到侧妃娘娘做主。”
“那你说是谁做主。”
“当然是皇后娘娘。”
“你们的意思,莫非就是皇后的意思?要丢弃太子妃?”
此时像是图穷匕见了,这老嬷嬷也不再掩饰,便傲然道:“也可以这么说。毕竟没什么比得上皇家血脉重要,不管是皇后还是皇上,都很看重太子妃这一胎,无论如何都要保全!”
“有我在这里,谁也不能伤太子妃!”阑珊提高声音,一边把郑适汝抱紧。
另一个老嬷嬷道:“侧妃娘娘难道要违抗皇后的意思吗?还是说,娘娘存着什么私心,不想太子妃生下这个孩子?”
阑珊匪夷所思:“你说什么?”
几个宫内的嬷嬷脸上却都露出了了然的表情。
正在这时侯,只听一个颤巍巍的声音道:“听、听侧妃娘娘的。”
原来出声的是原本在旁边房间里的靖国公夫人,她先前因为受惊过度且又紧张,晕厥了过去,醒来后正听见众人争执,终于忍不住出声了。
靖国公夫人哭的又将晕厥,多亏两个丫鬟扶着,她流着泪道:“太子妃也是我的女儿,也是我生的!你们要保皇嗣,我也要保我的女儿……皇后要怪罪就怪罪我吧。”
阑珊震惊的时候,只听怀中郑适汝道:“姗儿……”
她忙低头,见郑适汝睁开眼睛,她没有说话,只是皱紧了眉头,手却紧紧地攥住了阑珊的手腕。
阑珊猛然醒悟,知道她终于清醒了过来:“宜尔……宜尔你可以的!撑着,一定要撑住了!”
郑适汝仰头,深深呼吸,咬紧牙关,终于长吼了一声,额头上青筋都爆了出来。
一刻钟功夫,那小家伙终于落地,只不过悄无声息的分外安静,把满屋子的人都吓呆了。
几个嬷嬷上前查看,稳婆却把小孩子倒吊着,啪啪地打他的屁股,打了很久,才终于发出“哇”地一声叫,声音极为微弱,似有若无。
“还、还活着……”
各人的心才都安稳,一个嬷嬷叫道:“是个、小皇孙!”
阑珊因正抱着郑适汝,不得靠前,只望着郑适汝满是汗泪的脸。
当时她生端儿的时候,还惦记着湄山的事情难解,自然分了心,又加上陆婆婆在旁帮忙,也不觉着怎么样,今日看了郑适汝的情形,才捏着一把汗,觉着很怕。
她不在意郑适汝生得是个皇孙还是怎么样,横竖郑适汝无恙就好了,横竖那孩子也还活着就好了。
正一个嬷嬷包裹住了小孩子,一伙人簇拥着要抱走给他清洗。
阑珊心头一动,忽然道:“等等。”
那嬷嬷一愣,迟疑着看向她。
阑珊道:“把孩子抱过来。”
那嬷嬷抱着孩子走到跟前,阑珊低头一看,见那孩子果然咂着嘴闭着眼睛,嘴巴微微的动,可能因为拖延了太长时间,脸儿皱巴巴的,憋得有些黑紫黑紫的,但阑珊仍是一眼从眉目中看出郑适汝有几分相似。
她本来是想让郑适汝看看自己孩子的,见状却又怕她看了担心,便道:“是个好孩子,好生看着,去吧。”
那嬷嬷松了口气,这才带了去旁边清洗。
此刻飞雪缓过神来,也忙跟着前往。
正此刻靖国公夫人因为见产下外孙,这才也又振作起来,忙过来瞧。
飞雪给她阻了一阻,又想既然是皇孙生了出来,这些人自然是得小心看护,应该不至于有事,何况这是东宫,她又是荣王的人,还是别去“瓜田李下”惹人厌的了。
因此飞雪略一迟疑,便退了回来。
这里阑珊抱着郑适汝,见她已经耗尽了力气,已不能动,便叫人拿了干净帕子给她擦脸上的汗,又叫快送参汤上来,给郑适汝清理。
两刻钟,屋内总算收拾妥当,郑适汝给阑珊抱着喝了两口汤,稍微缓过神来:“生了吗?”
阑珊笑:“你还做梦呢,生了,是个小皇子。”
郑适汝的眼神有些朦胧:“你怎么来了呢?”
“我当然是不放心你。”
郑适汝定定地看着她,突然道:“瘦了。”
阑珊蓦地一笑,又道:“我叫他们把孩子抱过来给你看看?”
郑适汝没有回答,过了会儿才道:“好吧。”
正靖国公夫人走出来看望郑适汝,阑珊怕她母女有话说,便轻轻扶着郑适汝躺下,道:“我去抱了来。”
她起身往侧间而去,两个宫女立在门口,几个嬷嬷站在屏风旁边,似乎不知在商议什么,那孩子却在罗汉榻上放着。
阑珊打量了会儿,俯身把孩子抱起来,掀开半盖着脸的襁褓看了眼,微微愣怔。
不知是不是因为洗过的缘故,这孩子的脸白净了些,也终于舒展了几分,只是看着……阑珊皱眉,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她迟疑着转身往门外走,出了门口,见靖国公夫人正握着郑适汝的手,眼睛虽还红着,却总算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阑珊缓步往前走,可不知为何每走一步都觉着无比沉重,那种莫名的怪异的感觉也一点一点浓烈起来。
终于阑珊似乎发现了症结所在,她低头又看向怀中的孩子,那小孩儿安静的很,像是已经睡着了,但是未免太过安静。
阑珊本是要打量他的眉眼的,可鬼使神差的居然伸出手探向了他的鼻端。
正飞雪见她走的很慢动作古怪,问道:“怎么了?”
阑珊的手猛地缩了会俩,她吃惊地看向飞雪。
飞雪见她脸色骇然,竟像是见到鬼怪一般:“到底……”
阑珊道:“你、你试试他……”
此刻靖国公夫人抬头,因见阑珊抱着孩子出来,便也起身走过来,笑道:“睡着了吗?给我吧。”
阑珊猛然后退了一步。
靖国公夫人极为诧异:“怎么?”
阑珊看看她,目光又越过夫人看向她身后榻上的郑适汝,双唇紧闭,却无法开口,只有一颗心像是给扔在了沸腾的热水里,不住地疼痛着窜跳着。
靖国公夫人从阑珊的脸上看出了异样:“到底怎么了?”
她不由分说地把那襁褓抱过来,当看到小孩儿的脸的时候,不由一笑,伸手爱溺地摸了摸那小脸。
手指头在孩子的脸上擦过,仿佛有些微冷的。
靖国公夫人愣住,她看一眼阑珊又看看那孩子,有些不肯相信地探手过去,在那孩子的鼻端试了试。
然后,靖国公夫人大叫了声,身子一晃,竟是往后跌倒在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