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门上来报说华珍请见的时候, 阑珊几乎觉着那就是前世的事情了, 很长时间内竟并无反应。
西窗正在给她揉腿, 因也知道华珍对阑珊而言没什么好的意味, 何况又怕华珍来者不善, 便忙道:“小舒子, 你要是不喜欢的话咱们就不见她, 叫人打发了她就是了。”
阑珊回过神来,犹豫了会儿:“你要怎么打发?”
西窗道:“就说你身体不适,不能见客?”说了这句又笑道:“这好像是咒你, 那就说太医叮嘱的最近忙着保养,暂不见人如何?”
阑珊道:“也成。”
西窗见她答应,便忙吩咐小太监:“去拦着吧, 话说的客气点儿。”
小太监去了半晌, 回来道:“公主说有要紧的事情要跟娘娘商议……她不肯走呢。”
西窗皱眉:“怎么不肯走呢?还要硬闯不成?”
“倒不是硬闯,公主还说今儿若是不适合不见她, 那她明儿再来, ”小太监有些为难:“公主态度坚决, 公公您自己去看看吧。”
西窗才要起身, 阑珊道:“既然如此就请她进来吧。”
阑珊倒不是怕见华珍, 只是华珍对她而言, 意味着太多东西了,宁肯不照面。
尤其是自从知道了赵世禛曾经在其中推了一把的真相后,让阑珊面对温益卿的时候, 有一种类似愧疚的情绪。
西窗迟疑:“你若见也成, 只是公主若是说些不中听的,你可千万别动气之类的。”
阑珊笑道:“去请吧。”
当下小太监才出去请了华珍公主进内。
以前见了公主,不免要起身行礼的,只不过如今到底是她的“嫂子”了,又有身孕,却是不必。
阑珊坐在榻上,心中想起往事,真是千思万绪,滋味难明。
耳听外头脚步声响,门口上人影晃动,然后越过屏风现身出来。
阑珊这才看清华珍,只是乍然相见,一时竟有些不太敢认。
虽然依旧是一身华服,但是人却大不相同了。
华珍先前是有些圆的鹅蛋脸,生得明艳非常,加上出身皇室,自来的有一种光彩慑人之意,但是此刻相见,却让阑珊大吃一惊:眼前的女子,竟有些许骨瘦如柴的意味,脸上的肉早就没有了,两颊几乎都有些微微凹陷,两只眼睛却显得格外大,但也有些眍䁖着,没什么神采。
原本白皙的肤色,现在是白里泛着枯黄,看着像是弱症没有调养好导致的气血不足,就算是涂了脂粉,都掩不住那难看的气色。
阑珊很是惊愕。
两个人目光相对,华珍微微地笑了笑,笑里才稍微透出几分昔日的眼熟。
“见过嫂子。”华珍走到阑珊身前四五步远,便欠身行礼,声音也是轻轻地透着些气虚。
阑珊听到这一声“嫂子”,不知为何心里很不是滋味,便道:“公主不必多礼,请坐吧。”
华珍道了谢,才挪步到旁边落座,才垂眸含笑说道:“不知嫂子是否知道,自从上回我小产伤了身子,一直在府内调养,最近才见了好些,之前不是故意不来给嫂子行礼的,还请莫怪。”
阑珊见她话说的这般恭谨,便道:“公主客气了,身体要紧,自然不必讲究那些繁文缛节。”
华珍道:“嫂子向来可好吗?”
“拖赖,向来安妥。”
华珍又笑了笑:“五哥自然是最疼惜你的,如今终于遂了他的心愿,岂有个不加倍珍爱之理?这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阑珊打量她的神色、言行,心中甚是纳罕:这是真的转了性子呢,还是伪装的?
但两个人的关系这样特殊,就算如今时过境迁,甚至彼此的境遇仿佛倒转了过来,阑珊也并没有跟她闲话家常的心思,当下开门见山的便道:“听门上说,公主是要事相商么?”
华珍沉默了片刻:“我来之前并不知道,你的月份这样大了。”
阑珊一怔。
华珍轻声道:“我本把你当成最后的救命稻草,如今看来,怕是没有希望了。”
阑珊皱眉:“公主在说什么?救什么命?”
华珍抬眸看向她:“你还不知道么?驸马在南边……给当地的土人围困,命在旦夕了。”
说到最后一句,泪从有些凹陷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阑珊微惊,西窗忙咳嗽了声,示意她不要着急。
阑珊定定神,道:“前些日子工部的李大人来,说起南边的事情正在料理,怎么已经有消息了吗?公主的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
华珍说道:“驸马随身自然有公主府的随从,是他们传信回来给我,我才知道的。”
阑珊道:“具体情形是怎么样?”
华珍掏出帕子,转身拭泪,才说:“他们说那些土人很是蛮横,就算当地官员说是派的工部侍郎,甚至把驸马的头衔搬出来,他们也不认账,只听说不是决异司的舒司正,就造反了。杀了十几个官兵,信传回来的时候,正是他们给围困……现在还不知怎么样呢。”
阑珊的心不由地猛跳了两下,肚子里的小家伙都似乎感应到了。
她忙抚了抚肚子安抚那孩子。
华珍把她的动作看在眼里,大概是想到自己没了的那个孩子,泪突然更加难以遏制,擦都来不及。
她索性把帕子展开,低头捂在脸上,身后两个宫女忙道:“公主……您的身体才好些,不能这样伤心。”
西窗倒是不在意华珍伤不伤心哭不哭泣,只是她这般,对于阑珊自然不好,也忙道:“殿下,这个您别怪我多嘴,正如您所说的,小舒的情形您也看见了,就算她有心,那也飞不到滇南去啊。所以您看……”
西窗顿了顿,又忙道:“公主既然得到消息,那么工部自然也都知道了,杨首辅大人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公主放心,驸马一看就知道是个多福多寿的人,就算是遭遇点小小惊险,也一定可以转危为安的。”
西窗巧舌如簧,华珍吁了口气,又揩拭了泪:“我一时情难自禁,让嫂子见笑了。”
阑珊轻轻地摇了摇头:“公主这是人之常情。”
华珍抬眸,湿润的眼睛看着阑珊,终于她站起身来,微微欠身:“我不打扰了。”
西窗见她这么快就要走,大大松了口气,恨不得快点送客。
阑珊看着她形若槁木的样子,唇动了动,可是要说什么呢?自己是去不了滇南的,总不能也跟西窗一样说点好听的哄哄她。
到底没有开口。
华珍转身要走,却又慢慢回头看着阑珊道:“我知道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咎由自取,不过舒阑珊你该清楚,我对于驸马的心意是真的。就算他自始至终,都从没把我放在心上……”
泪刷地又涌了出来,华珍抬头,吸了吸鼻子道:“就算之前的那些宠爱,我心里清楚,他是把我当成了你才那样相待,但就算如此,我仍是、仍是宁肯这样,我不后悔。”
阑珊静静地看着她。
华珍给她安静的目光注视,却有些无法面对似的低了头,想了想又道:“我的确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驸马,假如驸马因而出事,我自然不会苟活。但是你要知道……驸马若是真的出事,是因为谁。”
阑珊微怔。
华珍道:“此行明明凶险非常,以他的身份又不需要再去建什么奇功,他是故意的要离开京城,他的心思我最明白,他是不想看着你跟五哥……所以宁肯离京。”
阑珊并没有说话。
华珍说的这些,倒有些出自肺腑的意思。
但是阑珊知道,以华珍的出身跟脾性,假如时光倒回,她应该还是会选择那么做。
华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她造成了今日的局面,就算温益卿真的有个万一,细算起来,她自然是罪魁祸首。
如今到了这个地步,阑珊没有去落井下石,就已经是宽仁了。
西窗则不等华珍说完,便忙笑道:“公主……咱们还是不说这些了吧。”
华珍笑了笑:“好。”
将转身的时候华珍道:“我对驸马的执念有多深,他对你的执念就有多深,只不过驸马到底、不像是我一样可以不择手段。”
华珍公主说着,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阑珊一直坐着未动,等到华珍去后,才问西窗:“工部的消息你没听说吗?”
西窗道:“我只管里头伺候的事,心还不够用呢,外头的事儿我可没心思去管。”
“那驸马真的是遇到危险了?”
“谁知道呢,也许公主是故意来危言耸听的吧。”西窗尽量往好里说,才不愿阑珊担忧。
阑珊道:“那你派个人去工部打听打听。”
西窗忙劝道:“我的娘娘,要真的到火烧眉毛无法可想的时候,工部当然就派人来了,何必咱们去管这闲事。再说温侍郎是个堂堂男子,这一去又带着兵部的人,刑部的人,工部的人等等等等,天大的难题也能解决了吧,何必咱们费心呢。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好好保养,听话啊,我去看看那燕窝熬好了没有。”
西窗不由分说的去了,阑珊思来想去毫无头绪,突然又想起赵元斐一直都没回来,于是忙叫人来,让去打听元斐跑到哪里去了。
正在此时,门上赵世禛回来了。
那小太监匆匆往外,见了王爷,急忙止步行礼。
赵世禛问:“哪里去?”听小太监说是去探问六皇子的下落,赵世禛道:“不必了,下去吧。”
他自行入内,正西窗捧着燕窝颠颠地从廊下来,见了赵世禛很是惊喜,便道:“主子,今儿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赵世禛“嗯”了声,问:“怎么听说华珍来过?”
西窗忙站住脚,就把华珍的来意告诉了赵世禛。
荣王听罢问道:“小舒怎么说的?”
“没说什么呀。”
赵世禛皱眉,很想踹他一脚,想了想就淡淡地问:“她是不是很担心……温侍郎?”
西窗这才回过味来,便笑道:“没有。虽然公主哭的怪可怜的,但是小舒子并没有就心软,也没有提温侍郎半个字儿。”
赵世禛瞥他一眼:“快进去罢,燕窝要凉了。”
西窗这才答应着先跑了进内伺候阑珊喝燕窝。
赵世禛缓步入内,洗了手脸,等阑珊喝过了,才说道:“元斐回宫去了,这几日都不会回来。”
“是吗?”阑珊很意外,“事先怎么没有说过呢?出门的时候还兴高采烈的说要去找你呢。”
赵世禛道:“他住的日子也够久了。回去了也好。免得又调皮惹祸。”
阑珊笑道:“什么话,殿下甚是聪明伶俐,你知不知道,早上他还说,要跟你一样保护我还有这孩子呢。”
回想着当时赵元斐挺胸保证的样子,阑珊颇有些舍不得:“说回去就回去,下次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呢?”
赵世禛不语,只看了西窗一眼。
西窗一怔,迟疑着退了出去。
赵世禛整理了一下袖子,假装不经意地说道:“听说华珍来过。”
“啊……是。”阑珊还没意识到他故意把人支走了。
赵世禛道:“她说什么了?”
阑珊才要回答,突然察觉有些异样,便道:“像是温侍郎在南边遇到些危险,公主不知所措,便来诉了几句委屈。”
赵世禛道:“你总不会想着去南边解救温侍郎吧?”
阑珊眉峰一动,苦笑道:“说什么呢?”
赵世禛瞥她:“没这么想过?一念也没生过?”
阑珊无奈道:“没有。”
“假如不是怀着身孕不便,只怕就想了吧。”赵世禛淡淡道。
阑珊一愣。
的确,假如不是有孕在身,只怕她就真的就要认真考虑了。
“你怎么了,说这些有的没的。”阑珊忍不住笑问。
赵世禛沉默了半晌,终于道:“我有一句话想问你,你可要如实回答我。”
“什么话?”
赵世禛道:“你当初,为什么突然间就答应了进王府了?”
阑珊愣住。
赵世禛垂眸无语。
靖国公府的内宅,方秀异进不去,鸣瑟却是跟着的。
所以,内宅王氏母女对赵元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鸣瑟也自然清楚。
包括郑亦云挑拨赵元斐的那番话。
鸣瑟如实转告了赵世禛,只是因为想让赵世禛明白,元斐去东宫也许是有用意的。
赵元斐是宫内长大的孩子,对于内宅害人的一套早就不陌生了,只是他再聪明也是小孩儿。
假如当时他得了香囊直接进宫,宫内自然有嬷嬷认出来是什么,一问起来,直截了当的是郑四要害阑珊,直接就追究了郑家的罪。
可是他因为别有用心,故意带着那东西到了东宫。
虽然事情因而闹得更大,可也更复杂了。
最先的矛头当然是直指郑家。
但是再想下去的话,以皇后那多疑的心思,自然也就开始怀疑是不是荣王也参与其中,故意如此等等。
毕竟太子跟荣王关系微妙,而郑适汝跟郑四关系也同样微妙,实在是一场混战。
所以鸣瑟对赵世禛不加隐瞒,就是想让赵世禛把事情弄的更清楚。
只是鸣瑟不知道的是,同样的一番话,赵世禛早就听另外一个人说过。
那个人,却是跟随皇后身边的苏镜。
苏镜虽是皇后的心腹,却早就是赵世禛的人,当时赵世禛不清楚皇后对于阑珊当侧妃是什么态度,跟苏镜问起来。
苏女官迟疑了片刻后说道:“多亏了太子妃,皇后对于这门亲事也是乐见的。”
“乐见?”
苏镜笑了笑,道:“殿下不知道,太子妃跟娘娘说,侧妃娘娘跟她向来亲近,言听计从的,只要有侧妃娘娘在您身边儿,您就不至于对太子产生威胁。所以……皇后娘娘听了这话,自然是高兴的。”
见阑珊不回答,赵世禛淡淡地又问:“你是不是,为了东宫跟太子妃才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