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幼局的大门仍旧是敞开的, 时不时有人出入, 看着不像是才发生了血案的样子。
只除了门外的大街上零零散散站着些百姓、闲人之类的, 因为听说出了事, 都在那里或者指点议论, 或看热闹。
阑珊本以为既然有大理寺的人接手了, 那这会儿一定有官差在门口戒防, 谁知下车后却发现并没有差役的身影,到仍旧一片太平景象。
飞雪看出了她的疑惑,便悄悄地说道:“虽然明面上看不出有人, 但是其实都有暗哨在。”
大理寺办事跟别的地方当然又有不同,用暗哨的话可以不用打草惊蛇,来往慈幼局的所有人却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若有可疑之人便会现身拿下, 如此也不会耽误慈幼局的公务,一举两得。
阑珊笑道:“原来是这样。”
今日是飞雪跟鸣瑟陪着阑珊来的, 西窗跟端儿依旧跟着赵世禛去了。
对赵世禛而言, 起初带孩子是令他不得不做、极为烦恼且不忿的事情, 甚至想丢掉不干, 但他毕竟是个非同一般的人, 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 不管多难也要达成。
此后陆陆续续经历了愤怒,妥协,无奈, 麻木……到现在已经进了“习以为常”的境界。
唯一令他欣慰的是, 经过这数月的“矫正”,端儿的相貌神情上果然脱去了之前的那种过于秀气烂漫类似西窗的感觉,举手投足开始透出几分亲爹的“优良”风范来了。
阑珊因为不想惊动人,今天换了便装出行,她很久不曾扮男装了,看着镜子里银簪单髻,青衣革带的自己,竟有种陌生的久违之感。
三个人进了慈幼局,即刻就有个差役迎了上来,淡淡地行个礼,垂着眼皮道:“几位怎么称呼,从何而来?不知有何事来至慈幼局?”
飞雪道:“我们主子是经商的,姓舒,向来乐善好施,现有一笔善款想要用在此处,只是不知道这慈幼局的行事怎么样,所以要亲自来看看。”
那人听说是来捐银子的,脸上顿时从阴转晴,流露出些许笑容:“原来如此!舒公子请到内堂说话。”
阑珊笑看了飞雪一眼,没想到她竟编出这么个理由。
飞雪也笑着低了头。
自然不可能平白无故就跑到慈幼局来的,毕竟这又不是什么观光名胜之地,而平日里往慈幼局跑来的人,除了那些养不起孩童要将自己的亲生孩子丢弃此处的家长,就是那些膝下无儿无女,愿意来领养的夫妇。
在此之外,却也有些乐善好施的富商或者达官贵人等,偶尔降临。
所以飞雪才这般说。
阑珊便道:“方才来的路上,听说慈幼局出了一件大事?不知到底是怎么样?”
那差役咳嗽了声:“是有件事发生,说来令人不信,也不知是何处来的恶人,居然将我们王院长给杀害了。”
阑珊道:“这也是奇事,院长是正经的朝廷官员,下手的人竟如此穷凶极恶不怕死?还是院长得罪了人?”
侍从呵呵道:“我们院长从来是个最和蔼的,人人称赞,也并不曾得罪过什么人,这可是天降横祸呢。”
他不太愿意说这些闲话,只盘算着怎么商议捐款之事,不料阑珊道:“贵局如今有多少孩童?都是多大年纪的?”
差役愣了愣,没想到阑珊竟会问起这些,想了想便道:“如今拢共有八/九百人,新生儿不足一岁的也有一二百,年纪最大的是七八岁。”
阑珊愕然,皱眉问:“竟有这么多无父无母的孩子?”
若不是因为这个案子,她绝不会亲身来慈幼局,更加不知道京城之中,富庶繁华之地,居然有这么多孤儿。
差役揣着手,似笑非笑道:“公子说错了,其实无父无母的孩子嘛只占一小半,这里的多数都是有父有母的,只是他们的父母不要他们了而已。”
阑珊很是不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人耐着性子说道:“公子一看就是从小儿锦衣玉食不知民间疾苦的,怎么知道有些人家里穷的揭不开锅,自个儿都养活不了自个儿,哪里还能养的了孩子呢?自然就送到这里来了。”
阑珊呆住:“竟有这么狠心的父母,自己亲生的孩子都不要了?”
“这还是好的呢,不算最狠心,他们毕竟知道孩子到了这里自然有官家照料,还有那些根本不愿意往这里送的,随便溺死或者找个没人的地方丢了的,死了多少您还不知道呢。”
阑珊是当了母亲的人,听不得这些话,脸色陡然变了。
飞雪喝道:“行了!”
那人皱皱眉:“这不过是公子问我才说的,难道我自个儿爱说这些?您到底捐不捐银子?”
他竟有些不耐烦。
飞雪道:“你忙什么,问你话你好好回答,别什么也乱说。”
他啧了声:“那我可不知道哪些是该说的,哪些又是不该说的。”
飞雪有些气恼,阑珊忙制止了她,定了定神,便又对那人道:“罢了,先不说这些。对了,你们那个传说中有些古怪的小学堂在哪里?”
差役本就在怀疑他们是不是真的会捐银子,听阑珊问了这许多已经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又听她打听小学堂,顿时变了脸色:“我当怎么一大早的就有好事要捐银子呢。原来也不过是听了消息过来看热闹的!哼,你们要没有别的事情,就恕我不能奉陪了!”
说着又扫飞雪,轻蔑哼道:“空着手来就实话实说罢了,干什么打肿脸充胖子哄我们开心?”
飞雪大怒:“混账东西,你再说一句试试?”
“我说怎么了?难道你还要动手打人吗?”这差役因为知道此刻慈幼局里外都是大理寺的人,自然不怕他们动手,若敢动手正好让大理寺的捉个正着。
阑珊拉着她,笑对那差役道:“这位大哥不要动怒,银子当然是有的,答应你的事绝不会落空。可总得让我看个明白放心啊,我的确听过那些异样传闻,贵院长又出事,我的银子要捐,也不能捐的这样七上八下的,你说对不对?劳烦你带我去那学堂看看,然后……我还要看看那些小孩子呢。”
这差役本是拉好架势准备大干一场了,见阑珊话说的好听,神情也甚是温和,他才又敛了气,领着他们往那院子走去。
将到那小学堂门口,却见前方有个人缓步走了出来,那人低着头,脚步匆匆的。
飞雪瞧了一眼,正在擦肩而过的时候道:“你是王公子?”
那人蓦地给她喊了声,猛地止步,抬头看飞雪,却不认识,便疑惑道:“你是……”
原来这个人正是昨晚上跟徐勇一起来慈幼局的顺天府王都尉之子王昊,飞雪隐在暗处当然认得他,他却没见过飞雪。
飞雪道:“以前偶然见过一次,您是跟嘉义侯府的小侯爷在一块儿喝酒过。”
王昊闻听神色松弛下来,又扫了眼阑珊跟鸣瑟:“几位……怎么在这里?”
飞雪道:“听说这里出了事,过来瞧瞧稀罕,王公子呢?”
王昊咳嗽了声:“我也是一样。”
此刻那慈幼局的差役在旁边听着,便冷笑不止。
王昊看他一眼,对飞雪道:“改天得闲一起喝酒,还有事,先告辞了。”
正要走开,冷不防从墙根处走出两个人来,拦着他说道:“请留步。”
王昊皱眉站住:“怎么?”
拦路的两人把王昊以及阑珊飞雪等打量了一遍,眼带警惕地说道:“几位好兴致,昨儿这里才出了人命案子,你们特特跑来,是想做什么?”
飞雪见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这些人竟不认识他们,正犹豫要不要表明身份,却见阑珊向着自己摆了摆手。
王昊此刻道:“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拦着我问这些?”
那人从袖中掏出腰牌,道:“大理寺办差!”
王昊脸色微变,瞥了飞雪众人一眼,才换了一副笑脸道:“原来是大理寺的官爷,你们如何不认得我?小姓王,昨晚上我跟嘉义侯府小侯爷等人也在这里,你们的姚大人亲自审问过的,怎么今日又轮到你们再问一遍了?”
这两个官差是才从大理寺调来值守的,虽然知道昨晚上姚升问询的事,但却不认得王昊,闻言才知道是他。
“啊,原来是王公子,”两人换了一副脸色,又笑问:“姚大人亲自盘查过,自然是无误了,只不过王公子怎么好好的又来到慈幼局了?”
王昊笑道:“实不相瞒,我是因为昨儿来的时候掉了一样东西,怕掉在这里了,今儿才特来找的。”
两人点头,对视一眼。姚升自然是个大名鼎鼎的,虽然离开了大理寺去了决异司,他们也不敢违逆,既然是姚升看过的人,必然不会出错。
正要让王昊先去,便听有人道:“王公子掉的是什么东西?”
这出声却是阑珊了。
王昊回头,跟阑珊目光相对,犹豫说道:“也不算什么贵重东西,不过是个香包罢了,只是系友人所赠,所以舍不得丢了。”
“那香包可找到了?”
王昊道:“已经找到了。”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香包,“便是此物。”
此刻那两个大理寺的人听着,便皱眉打量着阑珊道:“我说,你怎么问起别人来了,我们还没问你们呢,你们又是来做什么的?”
飞雪见他们有些无礼,便道:“说话放客气些。”
那两个官差听了大惊:“你说什么?你是什么人,敢这么对我们说话!”
飞雪几乎忍不住了,此刻一直没有出声的鸣瑟则凉凉地冒出一句:“大理寺换了不少新人啊。”
这倒是,阑珊以前在工部当差的时候,因为姚升的缘故,自然也曾去过,也认得不少大理寺的官差,鸣瑟也常去镇抚司,飞雪不离赵世禛左右,他们几个本是熟面孔,这两人却一个都不认得。
王昊本要走的,听他们针锋相对,不由好奇。
此刻引着阑珊他们进来的那慈幼局的人见状不妙,也趁机道:“官爷,他们说是来捐银子的,只是问东问西,又要让我带着到这里来,倒是很可疑!”
那两人皱眉,后退一步戒备起来:“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是不是跟血案有关!”为防万一,其中一个便打了个唿哨。
不多会儿,就见埋伏着的大理寺的人纷纷地往这里赶来,还有慈幼局的一些差人们。
阑珊蓦地看到这幅情形,惊呆了,忙道:“别误会!我们不是坏人!”
飞雪却只皱眉冷笑道:“这些混账,竟这么莽撞。”
鸣瑟面不改色,淡淡说道:“看样子姚大人办事儿也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飞雪瞥他:“姚升又不在大理寺了,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鸣瑟道:“这案子是决异司跟大理寺联办的,决异司那里自然是姚升负责,跟他没关系吗?”
“你……哼。”
两个人旁若无人的说了这几句话,这些大理寺的人自然听得明白,一个个彼此相看,有些摸不着头脑。
其中一人道:“你们说什么!竟敢直呼我们姚大人的名讳,好大的胆子!”
又问:“你、你们是什么人?”
阑珊扶额。
正在这不可开交的时候,就听到有个声音惊讶地叫道:“舒姐姐?”
大家吃了一惊,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见是背后廊下跑出了一道身影,这个人就很脸熟了,大理寺的人几乎都认得,这正是嘉义侯府小侯爷徐勇。
徐勇双眼圆睁,撒腿跑到跟前,连王昊在旁边都给他自动忽略了,只瞪大眼睛看着阑珊,呆呆道:“我这不是做梦吧?”
阑珊还没开口,飞雪冷哼道:“又来一个讨人厌的。”
她上前挡着徐勇:“小侯爷,注意你的言辞!”
徐勇笑道:“啊是是!我只顾高兴了……”忙又退后一步,才跪地行礼道:“参见太子妃娘娘,娘娘千岁!”
徐小侯爷这么一句话,把在场的众人都吓傻了。
他们看看徐勇,又抬头看向阑珊。
看着阑珊一身男装,气质温柔,相貌清丽,——太子妃当初在工部当差的事情,以及所做的那些奇闻可是无人不知的。只不过对于这些小吏而言,阑珊已经是传奇中的人物了,何况又做了太子妃,自然不可能“下凡”来跟他们这些人相见,
如今听了徐勇的话,再细细打量阑珊,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些人终于反应过来,忙都纷纷跪地,磕头道:“参见娘娘千岁!请娘娘恕罪!”
原先那甩脸子的慈幼局差役更是吓得连连叩头,颤声道:“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娘娘饶命!”
本来要走的王昊大为意外,眼神变了变,终于也随着跪在地上。
阑珊对这些场面颇为不适应,倒是飞雪想要趁机训他们几句,对上阑珊的眼神才道:“行了,娘娘这次是微服出来,你们嘛……不知者不罪,娘娘宽宏大量,是不会怪你们的。”
阑珊也道:“别跪着了,都起来吧。”
大家宛若死里逃生,却不敢立刻爬起来。赵世禛是有名的宠爱这位太子妃,要是给太子殿下知道他们今日对太子妃无礼,这脑袋简直摇摇欲坠了,如何敢动。
阑珊见他们还不动,便亲自去先把徐勇扶了一把:“小侯爷快起。”
徐勇却痛快地站起来,因为给阑珊亲自一扶,便乐不可支:“舒姐姐……娘娘怎么会到这里来?”他的双眼放光,兴奋冲昏了头脑,却又叫道:“啊,我知道了,必然是因为这慈幼局发生的事情,娘娘是向来查案的?!我真是心有灵犀来的正好啊!”
飞雪听他口没遮拦,顿时变了脸色,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到墙上去当壁画。
阑珊却笑道:“你是来查案的?”
徐勇叫道:“当然,我是立志要进决异司的,只可惜……温侍郎不肯再给我一次机会,娘娘你又不在决异司了……”
飞雪忍无可忍的上前:“小侯爷!”
徐勇这才捂住嘴:“我我没乱说话啊。”
因为徐勇起身,其他众人才都敢陆陆续续地站了起来。
阑珊见身份已经暴露了,便也不再遮瞒,仍是和颜悦色道:“我本来只是随便过来看看的,并没打算惊动人,大家不要惊慌,尤其是你们几位,盘问可疑之人本就是职责所在,又何罪之有呢?你们还有公务在身,只管各自去行各自的事情罢了。别因为我而耽搁了正事。”
大理寺的众人闻言,各自信服且欣慰,才忙又齐齐躬身谢过太子妃,方退后自去了。
剩下那差役还在战战兢兢地等候发落,阑珊笑道:“劳烦你还带着我前去看看。”
“是、是娘娘!”
徐勇理所当然地跟上,飞雪喝道:“你跟着做什么?”
阑珊心头一动,回头看时,却见王昊不知何时已经走了。阑珊便道:“让小侯爷跟着吧,我也有几句话想问他。”
于是进了那小学堂,这是由两间房组成的一间大屋,显得很阔朗,徐勇跟在阑珊身后,说道:“我们昨晚上来看过了,其实没什么可疑的地方。”说了这句又觉着说的不太对,便道:“当然了,舒姐姐的慧眼跟我们这些凡人不一样,兴许是我们太驽钝了才没发现。”
阑珊打量着屋顶房梁建筑,又看四周墙壁,脚下地砖,是水磨的大青石,可见有些年岁了,表面越发的光滑。
飞雪指着那墙上的白印子道:“这是怎么了?”
那差役忙道:“原来这里是挂着几幅画的,起初担心是因为这些画的原因,所以都摘走了。”
阑珊却问徐勇道:“小侯爷既然在工部当差了,怎么还跟着一班人胡闹呢?”
徐勇道:“我其实是想趁机立功的,不是纯粹的胡闹。只是没想到竟赶上了院长被杀,那王院长死的真惨,吓死人了,我都差点也跟着晕过去。”
阑珊问:“刚刚的那位王公子,跟小侯爷是熟识的?”
徐勇点头道:“当然,他父亲王都尉如今在顺天府当差,曾经是我爹的手下,所以我们都熟悉。”说到这里他才想起来:“刚刚我好像看到他了?”
飞雪暗笑这人可真是憨的登峰造极。
阑珊问道:“其他两位呢?”
徐勇正在琢磨自己是不是真的看见了王昊,可惜当时他的注意力都在阑珊身上,听问忙道:“小严是王昊的相识,我跟他不算太熟,另一个吴子令家里有钱,是闲常跟着我们玩儿的。”
阑珊道:“我刚刚遇到王公子,他说昨儿掉了东西回来找的。我看到他的左手似乎行动不便,不知是怎么了?”
徐勇却没有留意这个,忙问道:“是吗?我不知道啊。”想了想又道:“多半是因为昨儿摸进来的时候,天色太黑,看不清路,连我都差点摔了跟头,对了,一定是摔伤了哪里,连小吴也摔倒过呢。”
阑珊的目光从墙上的印记缓缓掠过,又问那差役,之前的孩童在哪里发现的,发现时候的情形等等。
问过之后又道:“劳烦你,待会儿还要带我去一趟院长被害的卧房。”
差役急忙答应,先退出了门口恭候。
阑珊吩咐完毕,转头看向徐勇:“小侯爷,能不能劳烦你把昨儿你们如何吃酒……然后怎么前来的经过仔细跟我说一遍?”
徐勇先是一喜,毕竟有机会跟心中的女神相处,他求之不得,可是细细一想又有些吃惊:“为什么?难道、难道舒姐姐怀疑我们?这不可能的!昨儿晚上我们从喝酒到进内,自始至终都是一起的,若真的是我们之中有人杀了院长,我早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