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杨时毅淡淡开口道:“殿下不如……先把小世子放开?或许让其他人抱一会儿?”
赵世禛正在极力忽略那只扭着自己耳朵的手, 闻言道:“多谢杨大人提醒, 本王不累。”
杨时毅嘴角微微抽搐, 强行隐忍着看向别处。
正在此时, 赵承胤放开了赵世禛的耳朵, 转去抓他的头发。
荣王原本梳的极整齐的后颈发梢给一阵抓挠, 顿时扯断了几根,到底是疼的。
“端儿!”赵世禛低吼了声,转头瞪向小家伙, “给我老实点。”
端儿呆了呆,大概是感觉到了来自于荣王殿下的杀气,这如何了得。
片刻的沉默过后, 便“哇”地嚎啕大哭起来!
荣王跟几位大人里头商议事情的时候, 西窗跟其他人便在值房外头等着,西窗的耳朵格外领命, 最为擅长捕捉小世子的声音, 何况是这么大的哭声。
西窗当下忘乎所以, 野兔子般地窜到了里间:“怎么了怎么了?”
赵世禛一看他就头大:“出去!”
偏偏小世子听见了西窗的声音, 就像是见到了亲人, 嘴里含糊不清地叫嚷着, 就往西窗身边挣扎。
西窗本来已经身不由己地往他跟前走,给赵世禛呵斥了声才忙停住脚,又看端儿这样, 便有些忍不住了:“主子……”
偏偏赵世禛有心病, 不肯让他继续抱着端儿,正在僵持的时候,是李尚书站了起来笑道:“殿下,且让老臣抱一抱世子吧。”
李尚书毕竟是阑珊的义父,别人说话,赵世禛还可拒绝,但却要格外给李尚书几分颜面。
何况端儿在自己背上嚎啕,这还是第一次近距离地听这孩子大哭,简直像是一只猛兽在自己脑袋里吼叫,让他不堪其扰,就算是自己的种,也很想远远地扔掉。
于是这才把端儿放下来交给了李尚书。
西窗隔着十几步看着,满脸委屈。
李尚书抱了端儿过去,在西窗的远远指导下哄了许久,才终于将小孩子哭声止住。
那边赵世禛趁机翻看了那些折子,沉吟不语。
杨时毅看了眼正忙于看孩子的李尚书,问道:“王爷莫非觉着哪里有差?”
“这看着倒像是一件大好事,”赵世禛道:“南洋人所要的丝绸跟瓷器比上次都加了倍了。”
兵部游尚书道:“当然了,咱们的海船已经运了三批过去,那么上等的丝绸跟精致的瓷器,他们当然都看呆了,巴不得多要呢。”
从第一次大宝船出海,此后接连又走了两趟,虽然中途有些小波折,到底有惊无险,也换了百万两银子进国库。这次南洋派了使者前来,便是要洽谈这笔大买卖。
所以赵世禛先前才特意召见过了。
李尚书虽然正抱着端儿,耳朵却还竖着,毕竟这是最关乎他们户部的大利之事。可他又是心细的人,见赵世禛半天没言语,又看了眼杨时毅,便跟杨大人心灵相通,问道:“王爷觉着哪里不妥?”
赵世禛啧了声,道:“贸易来往自然是利国利民的。不过本王记得之前接到东南的奏报,说是海盗行踪诡异,兵部没有最新消息吗?”
说到这里就看向游尚书。
游尚书一愣,旋即道:“虽然发现了海盗在沿海出没,但他们只是小股骚扰,不足为虑。毕竟自打上次王爷借着海船案同他们打过一仗,他们像是得了教训,没敢再兴风作浪。”
赵世禛不语。
杨时毅却问道:“王爷莫非担心,海盗会威胁到宝船跟贸易?”
赵世禛道:“只是觉着,假如本王是他们,在海上抢掠成性,看到这么大一块肥肉在面前来来回回,一定按捺不住。”
旁边的礼部尚书沈大人问道:“若是如此,那先前三次运输怎么不见他们出来大肆抢劫?王爷怕是过虑了,这些盗寇该不敢再来冒犯天威了。”
第一次的话,是大海船首次出航,那些海贼应该是摸不着虚实,何况又给赵世禛打过一次,不敢轻举妄动是有的,可后面两次没理由还按兵不动,至少会试探虚实。
李尚书心里很想快点达成这笔买卖,毕竟都是白花花的银子,便抱着端儿走过来说道:“王爷的担忧其实不无道理,这么大的货物量,一旦有个闪失,后果不堪设想,但也不能因此而止步不前,大不了……到时候就多派些水兵随行保护,就算海盗打这批货物的主意,也不用怕他们了。”
游尚书跟其他几位大人点头。
独独杨时毅一直都盯着赵世禛,却见他垂眸看着面前的折子,仍是眉头微蹙,也没有出声。
几位内阁辅臣对视一眼,眼神各异。
他们本以为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只要荣王过目、算是知道了就罢了,很不用他格外费心。
毕竟海外通商有银子进国库的好事,多来几件儿还巴不得呢,自然没理由往外推,所以觉着必能尽快定下来。
没想到荣王竟着实思量起来。
这又不是第一次通商了,之前没有荣王参与,也都顺顺利利的,哪里就出了事了?所以几位心里难免有些不以为然。
杨时毅却道:“殿下若是不能安心,此事再议就是了。”
众人均都侧目,沈尚书忙道:“杨大人……”
旁边司礼监的张恒也插嘴道:“若是定了下来,也好尽早的安排督工,再迟就来不及呢。”
赵世禛也知道这件事情不能再拖了,一是南洋那边儿的使臣等着回复,另外,宫内皇帝却也还等着这个好消息呢。于情于理他都不能阻隔。
于是淡淡说道:“不必再议,杨大人做主,就定了吧。”
这话一出,众人才都松了口气,游尚书先回头对李尚书道:“李大人,你的钱口袋子很快又要撑满了啊。”
李尚书笑道:“哪里是我的,不过都是皇上的罢了,我只是替皇上看着,撑满了放不下,总比瘪着强。”
赵承胤听到这里便又笑起来,手在李尚书脸上抓来抓去,李尚书脖颈修长而灵活,左躲右闪,竟未受伤。
赵世禛叹为观止,起身从李尚书怀中把孩子接了过来,仍旧叫负在自己背上,才说道:“此处事情已了,稍后详细就劳烦杨大人向皇上禀告了,本王还有事,先行出宫。”
众人忙都恭送。
等到赵世禛一行人去了,沈尚书才说道:“王爷担任监国一职,镇抚司跟弘文馆又有许多的事情,可谓日理万机,怎么竟还带着小世子呢?”
游尚书说道:“可不是么?荣王府那么多人,做什么巴巴地让王爷亲自带着?王妃在做什么?莫不是凤体有恙?”
李尚书忙道:“别瞎说,姗儿好好的呢。”他便小声道:“我刚才偷偷地打听西窗,说是王爷主动要带着的,原因不详。”
“总不会是跟王妃吵架了,赌气带上的吧?”游尚书忖度。
“呸!”李尚书啐了口,“再说我便生气了。”
游尚书忙笑道:“别生气,大家不过是猜测罢了,实则也是关心不是?对了……你们说王爷刚才干什么要犹豫那么久呢?这不像是他的素来利落的办事风格啊。”
这才转移了话题。
荣王府内,元斐跟阑珊说了会儿话,便道:“五嫂,言哥儿怎么恰巧也在?”
阑珊道:“我好久没见他了,今日碰巧阿沅带了他来,想多留两天。”
元斐喜道:“这敢情好。”
说着阿沅带了言哥儿从里头出来了,言哥儿低着头,仍是闷闷不语。
元斐笑道:“嫂子,我刚才问言哥儿在哪里读书,他现在的那个学堂倒也还过得去,不过我有个更好的主意。”
“什么主意?”阑珊好奇,连言哥儿也抬起头来。
元斐说道:“不如让言哥儿跟着我一起啊,父皇常说要从王公贵戚们家里选几个聪明的陪着我读书,只是没挑着好的,我看言哥儿就很不错,我又跟他投缘,若是能有他陪着就再好不过了。”
阑珊很吃惊:“这个、怕是于礼不合吧。”
“哪里就不合,”元斐笑道:“只不过是嫂子或者五哥一句话的事儿。哦……嫂子是怕言哥儿不答应吗?”
他说了这句便起身走到言哥儿身边,拉着他道:“你可愿意?”
打量着言哥儿不回答,元斐忙又凝视着他道:“你可别拒绝,那么大的皇宫,只有我一个小孩孤零零的,我又没有母妃,很想有个人陪着我呢。”
言哥儿听他说的可怜,便有些迟疑,却并不立刻回答,只是看阑珊,显然是想得阑珊的意思。
阑珊会意,便招了招手,言哥儿这才走了过来。
阑珊将他轻轻揽入怀中:“你愿意去陪着六殿下吗?”
“爹爹叫我去我就去,我听爹爹的。”言哥儿小声说。
阑珊点点头,擦了擦他脸上的泪痕,才说道:“你是你娘亲熬过十月怀胎,熬着生产的苦痛才有了的宝贝孩子,而我,也是陪着她一步一步走过来,从小看着你一寸一寸的从这么小的娃儿长成这么大,我跟你娘亲对你如何,你难道不知道吗?”
言哥儿咬着嘴唇,泪又涌了出来。
阑珊道:“她是你的亲娘,这个事实是怎么也不会变的,我是看着你长大的‘爹爹’,对你的疼惜爱顾也从未改变。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往后言哥儿越来越大,都不会变,我嫁了荣王,或者你娘亲嫁了你王叔叔,不是要离开你,而是从此后天底下更多一个人疼你了,荣王也好,王叔叔也好,甚至你温叔叔,大家都会是疼爱言哥儿的,绝不会不要你!明白吗?”
言哥儿毕竟是个孩子心性,最为简单的,他只是因为害怕变故,害怕给抛弃,甚是缺爱而已。
之前因为憋了太久,委屈之下才说了那些话,如今听了阑珊温声告诉自己众人都喜欢他,心早就融化了:“爹爹……”他含泪叫了声,羞愧道,“我错了,我不该对你发脾气。”
阑珊把他抱紧,心中欣慰。
这毕竟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言哥儿的性格她最清楚,这孩子天性和善纯良,只是怪在他们之前太疏忽了言哥儿,没早点跟他耐心解释。
阿沅在旁边也不由落了泪,赵元斐呆呆地看着这幕,小脸上竟依稀透出了几分怅惘之色。
此后,阑珊抽空把这件事告诉了赵世禛,荣王道:“你拿主意,你若愿意我自然没话说。”
宫内那边皇帝也自准了,从此言哥儿就随着赵元斐一起在宫内读书。
又过一阵儿,阿沅也开始正式地准备婚事。
她跟王鹏商议过,不想大肆操办,横竖他们在京内也没别的亲人,只有阑珊最亲,但阑珊的身份也不能随意过去西坊。
所以只定婚书,喝杯酒拜个堂,也不用什么喜婆、车轿,也不请什么亲戚,低调行事就是了。
打算妥当后阿沅告诉了阑珊这想法,阑珊笑道:“叫我看也不用收敛的这样,你纵然不在意,可是王大哥他在大理寺也有很多的同僚,他们自然乐得在一起喝杯喜酒。该请的到底要请。”
阿沅敲了一下头:“我忘了这件事,怪不得我说起来的时候王大哥迟疑了一下,只是没说别的。”
阑珊笑道:“他虽迟疑,到底答应了你,可见是不想你为难,他只想听你的话,这才是好夫君。”
阿沅红了脸,这才改了主意,回头让王鹏请了几位相好的同僚等,又索性把四邻八舍熟悉相知的也都下了帖子,众人却都喜洋洋的答应了。
提前两天的时候阑珊做主把晏成书请到了西坊,权当是两人的长辈。
婚期前日,阑珊到底换了便服,带了飞雪一同来了,她事先没告诉过阿沅,却让阿沅喜出望外。
次日早早地在大门口放了鞭炮,宾客们陆陆续续赶到,人居然极多的,沸沸腾腾显得很热闹,言哥儿跟几个邻舍的小孩跑来跑去捡鞭炮玩,倒是显得极为活泼,可见心结果然都消了。
吉时将到,新人们披红挂绿,入内向着晏成书磕了头,行了婚礼。
这日阑珊因为太过高兴,多喝了两杯。
她已经几乎两年没动过酒了,很快的不胜酒力。
幸而新娘子不是外人,跟飞雪两个扶着阑珊到里屋躺下,照看的无微不至。
阑珊醉中飘飘然的,只觉着百忧都无,便在榻上滚了滚,叫嚷道:“还是这里好,真不想走……我以后就住在这里了!”
她嚷了两声,听见有人笑,便眯起眼睛看了会儿,道:“阿沅你笑什么?不许笑,我是说真的……言哥儿呢?怎么不见他?”
外头隐隐地有声音,不多时,言哥儿跑的脸红红地出现在门口,阑珊看见,便昏头昏脑起身,大叫:“言哥儿过来!”
言哥儿不知怎么了,忙跑到跟前:“爹爹……”
阑珊一把将他搂住,哭着说道:“言哥儿,你是我的心肝宝贝,不许说些让你娘跟我伤心的话,知道不知道?”
言哥儿毕竟是从小相处长大的,见阑珊这样就知道醉了,她醉后说的话自是无比真心,一时小孩儿红了眼圈,便搂着她乖乖答应道:“爹爹,我知道的。”
阑珊心里其实是高兴的,可是又有一种莫名的酸楚,便用力吸吸鼻子,又叫:“阿沅呢?”
阿沅正在旁边站着,见状忙上前:“我在这里。”
阑珊先擦了擦眼睛,仔仔细细看了一番,见的确无误,只是穿着大红的嫁衣,那火红的颜色刺痛了阑珊的眼睛。
阑珊便哽咽说道:“阿沅,我后悔了,我不要你嫁给王鹏那个混账……”
言哥儿吃了一惊,阿沅也有些忐忑。
阑珊又吸了吸鼻子:“我舍不得你,不想你给别人,我们一家人要永远在一起,永远不要分开。”
她仗酒发狠的说了这句,便一左一右把阿沅跟言哥儿抱紧:“你们听见了没有?”
两个人都知道她醉了,却也同时感动,感怀身受的,阿沅拭泪连声道:“听见了,听见了。”
言哥儿却怕她醉了难受,便伸手替她抚着胸:“爹爹,你睡吧,睡一会儿就好了。”
阑珊此刻涕泗横流,哪里肯睡,便又叫道:“那个混账王鹏呢?”
飞雪在门口见她这般,正是哭笑不得,又听她叫王鹏,便往外探头。
谁知才一伸头,却看见门口处站着一人。
荣王脸色发青,原本俊美无俦的脸上跟颈间隐隐有几道给抓出来的痕迹,始作俑者自然是他怀中的赵承胤。
此刻那孩子却一反常态地安静,正好奇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为什么父亲的脸色突然变得这样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