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徐徐停下的时候, 江为功已经跟小股飓风一样奔到跟前, 满脸笑容地向着阑珊伸出手去。
冷不防见赵世禛纵身从车内跳下地, 江为功便神奇地刹住脚步。
他立在原地, 眼睁睁地看着赵世禛回身把阑珊接了下来。
“江大哥!”阑珊双脚落地, 才欢天喜地的又叫了声。
江为功本来反应过来想跟荣王行礼, 突然看见阑珊, 就把行礼的茬忘了:“小舒!”
他张开双臂要照旧拥抱一下,突然意识到什么,便忙不迭地合起手臂, 只又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阑珊的手。
赵世禛在旁边站着,负手斜睨着两个人,凤眼之中少不得又多了几分不喜, 只是看在他两个好的份上, 姑且容忍。
荣王抬眸看向前方的刹那,却又瞧见一道眼熟的身影, 畏畏缩缩地在江为功身后那几个官差之中。
此刻跟着江为功出来迎接的, 除了工部带出来的几个下属外, 还有饶州本地的官员, 众人因为发现了荣王殿下, 也都豕突狼奔地往这边跑了过来, 远远地就开始慌张行礼。
那一道影子就也随着众人含含糊糊地躬身。
此刻阑珊跟江为功相见情切,彼此都有滔滔不绝的话想说,但这却又不是说话的地方, 江为功红着双眼道:“这里风大又冷, 你穿的怎么这么点儿?别冻坏了你!快随我进城,哥哥心里一肚子的话……”
“江大哥你瘦了!”阑珊也是眼中湿润,道:“我也听说你的事情了,正也想问你。”
两人在这里说话的时候,赵世禛看着那人,抬手勾了勾。
那人倒也伶俐,忙走到跟前行礼,小声怯怯地道:“参见王爷。”
赵世禛问:“你怎么在这里?”
那人支支唔唔,答不上来。
赵世禛说道:“太子妃跟方家到处找你,你却跑到这里来?想做什么?”
原来这人竟正是之前跑出京的方秀伊,她却仍是一身男装,夹杂在工部众人之中,此刻听赵世禛问,方秀伊满面惊恐:“王爷,您可千万别告诉他们我在这里啊。”
“怎么,你想一直都在这儿?”赵世禛淡淡地问。
原本他的确是不会插手方家的事情,但是郑适汝在阑珊的事儿上尽心尽力,所以荣王也乐意帮她盯着点这方家的麻烦。
“当然不是,”方秀伊探头往阑珊的方向看了眼,小声问赵世禛道:“王爷,那个舒、她真的是女子啊?”
赵世禛微微笑道:“怎么了?”
方秀伊皱皱眉道:“我……真不能相信。”现在当面见到,还不信呢。
“怎么不信?”
方秀伊咬了咬唇:“她明明是工部的官员,虽然我一向看她不顺眼,但无可否认,她做的很出色。又有了儿子……怎么可能是女子呢?”
“儿子嘛,可以冒认。”赵世禛笑道:“可听你的意思,莫非女子就不能做的很出色了?”
方秀伊张了张嘴,忙道:“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从来没见过……像是她这样的。”
“那你现在可算见过了。”赵世禛淡淡地说了这句,斜睨她道:“太子妃那里还不知道你在这儿,本王会派人送信回去,你不许乱跑,给我留在这里等着人来接,若敢乱动,本王就直接派人把你绑了送回去了事。”
方秀伊苦着脸道:“王爷,我不想这会儿回去。”
“那就等着。”
方秀伊眼珠转动,又瞟了一眼阑珊问道:“王爷,您真的……喜欢那个人吗?可之前不是说要娶那个郑衍吗?”
赵世禛一笑,拂袖走开,把正在跟江为功说话的阑珊往旁边拉了一把:“好了,进城再说吧。”
阑珊早看见方秀伊了,见她遮遮掩掩的不似之前张扬,人好像也比先前略瘦了些。
此刻跟赵世禛上车,便问道:“那是方家姑娘吗?她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赵世禛道:“谁知道,等消息送回京内,太子妃自会派人来带她回去。”说了这句又把阑珊的手握住,用帕子细细擦了一遍。
阑珊道:“你做什么?”
赵世禛道:“要不是你跟那胖子关系非同一般,定要剁了他的爪子。”
阑珊这才明白,当下把手一抽,不理他了。
回了城内,本是要在驿馆落脚的,饶州知府得知消息,早早地迎了赵世禛,请他在府衙内安歇。
因为绕城算是比较富裕的地方,水路繁忙,故而这驿馆住的人也多,比如江为功所带工部上下,以及各地来往的官差等都在此处落脚。
赵世禛略一思忖,便去了知府衙门。
阑珊倒是想留在驿馆,却给他不由分说带了过去,顺便把江为功也传了过去。
等安置妥当,江为功已经等了半天。赵世禛知道自己在场的话他们未必能畅快聊天,便故意先行离开,只让飞雪从旁陪着。
江为功才忙先问了阑珊有关她的事情,阑珊如实的交代了。
听罢,江为功盯着她,感慨说道:“我是在被救起来之后才断断续续听说你的事的,我还以为是我被水泡的稀里糊涂的不清醒呢,没想到……你真是女子,还是计老先生的独生女儿。”
他叹了声,又道:“怪道当初你见了温郎中,是那样的反应。”
一提起温益卿,阑珊便低了头。
因为富贵的缘故,她心里竟隐隐地有些对于温益卿的歉意。
江为功又看了一眼飞雪,才问道:“王爷不是去了西北吗,怎么突然跟你一起来了?”
阑珊道:“殿下不放心,所以跟我一起来了。”
江为功因早知道赵世禛对她很不同寻常,以前还自欺欺人的说只是君臣之间,如今才醒悟过来。
他便笑道:“我却是个呆子,之前竟一叶障目的没有看出来,不过这样也好,郎情妾意才是正经嘛。”
“江大哥!”阑珊脸红了:“咱们不说这些,到底江大哥你是怎么突然间从鄱阳湖这边到了独信江的?”
江为功才道:“是了,我也正想告诉你呢。”
原来那天江为功乘船到了湖上,也是快到龙王庙附近的时候天色大变,起了一阵龙卷风,那船不堪承受,众人就落入水中。
江为功也给那快速扭动的水柱卷入水底,整个人昏昏沉沉地往下飘去,隐约中看到有一个巨大的黑影从湖底飘上来。
正有个跟他一样坠入湖中的官差就在他前方,还在手脚并用的挣扎,不料那庞然大物一张嘴,竟将那人直接吞了进去。
江为功整个人吓得清醒过来,眼睁睁见那东西扑着自己而来,像是一条巨大的鱼,又像是怪兽,速度很快。
他想逃也是来不及了,幸而生死攸关的时候忽然想起一样东西。
原来那正是临别的时候,阑珊送他的那一个箱子,里头自然是些弩机,今日江为功心血来潮,带了一把在身上,当下想也不想,从腰间掏出来,也不论准头就直接打了出去。
那枚箭是特制的,又经过改良,水底的威力也不容小觑,直接刺中了那庞然大物的面门,那物吃痛,猛然发出无声的怒吼,奋力挣扎之中,巨大的尾巴奋力一拍。
这水底不仅淤泥极多,且暗流涌动,江为功虽然通水性,但是给水底那些激流乱扯,正是身不由己要给吸入暗河的时候,突然给这东西一拍,竟从那股无法抗拒的急流里给打了出去,倏忽间急退出数丈远,倒是因祸得福地离开了漩涡。
他头晕目眩,身不由己地给卷入了另一股急湍的河水,很快地失去了意识。
等到再度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漂流到了数百里外的独信江。
江为功说完了笑道:“我给救起来后,就剩下一口气了,不知给灌了多少姜汤、回神药之类的东西,恢复了七八天,才算又有了神智……至今说起来,还像是做梦一样呢。不过,想来多亏了你给的那防身之物,若不是它,我只怕已经葬身鱼腹了,也见不到小舒跟小叶你们了。”
两人把分开之后的情形各自说的差不多,西窗颠颠地进来,亲自给阑珊捧了熬煮的山药乌鸡汤。
阑珊本来很喜欢,但是这些日子总是给西窗投喂这些东西,也是怕了,便不太愿意喝。
只是西窗十分贴心,还准备了江为功的份儿,飞雪听他说了半天,也感慨他死里逃生之不易,便亲自端了给他。
江为功对这个自然是来者不拒,忙起身笑容可掬地赶紧接了过来:“多谢西窗公公跟小叶!”
西窗道:“不用谢,你是跟着小舒子沾光儿的。”
阑珊陪着江为功慢慢地喝了一碗。西窗又问晚上想吃什么,阑珊哪里想得到,江为功忙道:“饶州城最有名的是荷包红鲤鱼,浓汤白玉豆,清蒸甲鱼,斩虾丸,三丝鱼卷,银鱼蒸蛋……明儿早上我给你带油包麻糍,还有糖糕,油炸粿,你最想吃什么?”
阑珊本没什么食欲,听他如数家珍地说着,却忍不住有些饿了:“江大哥,你果然又把本地的特色菜都摸清楚了啊。”
江为功笑道:“那是当然。”他回头看着西窗道:“我看小舒的口味,就要浓汤白玉豆,斩虾丸,银鱼蒸蛋,芋头水晶饺就不错。”
西窗见阑珊含笑点头,便道:“我这就去吩咐。”
才出门,就见门外院子里站着一个人,西窗眼尖,立刻叫道:“方公子!”
方秀伊正在徘徊,见他叫才走上前来:“西窗公公。”
西窗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方秀伊道:“呃……我是来找江、江为功的。”
此刻里头也听见了,阑珊趁机问道:“怎么这位方公子突然跑到这里来了?”
江为功的脸色突然有些古怪,他抓了抓耳朵道:“我也不知道,我是死里逃生后回来,才发现方兄弟也竟到了……倒是吓了我一跳。”
这会儿方秀伊已经到了门口,往里打量了一眼,看着阑珊,脸色有些忐忑。
阑珊站起身来:“方……公子。”她看出江为功似乎还不知道方秀伊是女孩儿,所以仍这么叫。
此刻方秀伊进门来:“舒……咳!我该叫你什么?”
阑珊笑道:“随意。”
方秀伊瞥了一眼江为功:“那我就跟江胖子一样叫你小舒了。”
江为功却纠正道:“我比小舒大才这么叫你,你应该叫舒姐姐……”说了这句,自己也觉着奇怪,便对阑珊笑道:“怎么听起来这么怪呢?”
阑珊也笑道:“所以我说就随她吧。”
方秀伊看江为功向着阑珊笑的灿烂,不知为何觉着刺眼,便皱眉道:“你们在这里说了半天了,也不嫌累,我都饿了,你说晚上请我吃炒螺蛳的,这会儿只怕螺蛳壳子也没了。”
江为功道:“我哪说过?小舒才到,我当然要陪着她了。”
方秀伊蓦地站起来:“你前天说的!她哪里用得着你陪,自然是荣王殿下陪着的。”
江为功脸色有些忐忑:“我说的陪不是那种陪,我们许久不见自然要说说话的,方兄弟,你不要无理取闹。”
方秀伊涨红了脸:“你骂我?你……你太过分了江胖子!哼,等我回了京,再也不见你了!”她说着竟转身跑了出去。
江为功回头看了一眼,很是无奈,便跟阑珊道:“小舒你不要介意,这话我只跟你说,这位方兄弟他、其实是个断袖,他喜欢的是荣王殿下。可不知为什么最近老缠着我,我虽然把他当小兄弟看待,可我没有那种爱好……也许是我多心吧……老姚明明说我长的很安全来着。”
阑珊愕然。
却听“嗤”地一声,是飞雪忍不住笑了。
江为功忙红着脸分辩道:“小叶,我不是说谎的,我喜欢的是正经的女人,就像是……小叶你这样的。”
飞雪一愣,然后笑看江为功一眼,往旁边走开了。
江为功起身道:“我说真的!你别不信啊!”
阑珊扶额。
吃了晚饭,赵世禛问:“跟江为功说那么久,都说什么了?你跟他的话倒是多。”
阑珊一笑,道:“方姑娘好像对于江大哥……有些意思。”
“什么意思?”
“就是……”阑珊含笑停了下来,“你知道的。”
赵世禛先是微怔,继而醒悟过来,不由笑问:“你说方家那小妮子看上了江为功?哦,怪道她竟留在饶城不走了,我还以为她是跟太子妃赌气呢。”
阑珊笑道:“只是江大哥并不知道,他还以为……”想到那断袖的话,还是不说也罢。
赵世禛想了会儿,却觉着可乐,便笑道:“想不到江为功的桃花运倒是不错。这样也好,随他们吧。”
一夜无话,次日,江为功来跟阑珊商议探湖的事情。
江为功道:“经过上回落水的经验,我想导致船舶在龙王庙附近失踪的最大原因应该就是湖底的暗流,那些大鱼倒是其次,我又听闻之前百姓们因为祈求平安,每年还会投放些祭品,且又无人在那附近捕鱼,所以那些鱼吃饱了祭品之类,天长日久的体型巨大起来,自然是有的。”
阑珊说道:“如果是暗河跟漩涡太多,船舶给吸入其中所以无法找寻也是有的。不过按照江大哥所说,那白日突然出现大风以及雷电,又是怎么回事?”
江为功摇头道:“这个就不得而知了,本地的渔民说这种现象一直都有,无法预测,还有好几次出现过雷电击沉渔船的事情。”
阑珊想起晏成书的话,迟疑着劝说道:“江大哥,不如别去探查了,这种异状显然是延续数百年之久,若是能够解开,前人自然有所解释,但一直以来都仍是谜团,你已经遇险过一次,九死一生,我不想你再去冒险,何况你之奋不顾身,也足以向皇上交代了。”
江为功其实并不算是个胆大的人,又从来都阑珊的话,但是这次却不同。
阑珊说完后,江为功道:“西北那边的事情了结了,姚大人自然也能交差,可毕竟我这里的差事才是决异司的第一件案子,是你亲自交给我办的,我若无功而返,不仅面上无光,我自觉也对不起你。诚然,皇上开恩,赦免了你的欺君之罪,但却因为你是女子而将你罢黜不用,甚至以前种种功劳也一概泯灭,我……我实话跟你说,我很不服。”
阑珊双眼微睁,极为错愕:“江大哥……”
江为功笑笑,却是有几分无奈的冷笑:“之前我便觉着小舒的能为在工部绝大多数人之上,现在我仍这么认为,你一身才华,不能为官,甚至连过去的功劳都给人抹杀不提,只因是女子!呵……我如何意能平,我偏要做好了这件事,让世人知道是决异司解决的这百年不得完的案子,而决异司的第一任司正,就是你舒阑珊。”
两人四目相对,阑珊第一次觉着,江为功的眼神竟这样的明亮,锐利而坚决。
她垂下头,久久不能言语。
吃了早饭后,天色晴和。
阑珊去看过了阿沅跟言哥儿,便在赵世禛的陪同下出了府衙,乘车往鄱阳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