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太子妃所料的, 在京城得到荣王启程消息的时候, 赵世禛人已经到了半路了。
只不过将在他抵达京城的时候却又收到了另一个密报, 那就是阑珊已经离开京城, 南下而去。
本来司礼监跟锦衣卫缇骑已经先行一步禀奏了京内, 而他也是要回京面圣的。
可就在接到消息的那瞬间, 赵世禛做了一个决定, 那就是绕行京城,沿袭阑珊南行的路,直追而去!
他当然知道其中冒了多少险, 比如皇帝那一关就过不了。
但也顾不得许多了。
荣王日夜兼程,顶风冒雪,在终于追上那两辆马车的时候, 心中的渴盼跟怒意纠缠交织, 到达了顶点。
看着眼前寂静的马车,他甚至有一种冲动, 想要将这车辆劈成两半, 又或者亲自过去把那个人揪出来!
一人一车的对峙其实不算很长时间, 至少在淮州城门底下的小吏跟士兵看来, 大概只有那半刻钟不到。
他们非常好奇, 这一人一马背对城门, 身后斗篷烈烈飞舞,仿佛千军万马都无法阻挡的此人到底是谁。
但依稀也瞥见了距离他不远处那十几匹马上骑士的衣着……斑斓锦绣的飞鱼服在苍凉冷寂的官道上显得那么刺目。
三人虽然很想再继续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情况,比如那马车里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但是看到飞鱼服, 纵然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逗留。
于是在那人察觉之前,便畏畏缩缩,蹑手蹑脚地后退下去。
赵世禛盯着那半掩的车门,化成水的雪珠从眉睫上轻轻坠落,看着像是一滴泪似的。
他的眼神是冷冽的,却也是炽热的,只奇怪那车门为什么没有在这种眼神的凝视之下化的粉碎。
在所有人以为车厢之中的人不会有动静的时候,终于,从那车门中慢慢地探出了一只手。
那手搭在车门上,看得出有些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别的缘故。
手指纤细白皙的很,叫人感觉稍微用力,就会将她折断捏碎。
就在看到这只手的瞬间,一直仿佛雕像般的荣王殿下突然有了动作。
阑珊没想到赵世禛终究会追上来,而且是这样快。
连日的赶路她本有些吃不消了,饭少吃,还时不时地犯呕。
本来大家是在一辆马车上的,阑珊怕小孩子瞧在眼里会不舒服,中途就又让飞雪买了一辆车,让阿沅跟言哥儿在后面的马车上跟上,这样一来,要躺要卧的也方便很多。
飞雪见她脸色苍白,神情疲累,知道她连日里饭吃的少,精神也不好,便叫她躺在车内休息,又给她不时地推拿穴道,揉腿按肩。
飞雪道:“前方进了淮城,就停下来休息几日吧。”
阑珊嘴里含着一颗乌梅,正半梦半醒的,闻言就摇了摇头。
飞雪道:“你不要命了?就算你不要命,总也该为小孩子着想……就算不为你肚子里的那个着想,言哥儿这两天也累的很,难道你没看见?”
阑珊听了这句,却有些自责,想了半晌终于道:“那行。”
飞雪见她答应了才稍微放心。又给她诊了诊脉,脉象确实有些弱而凌乱,飞雪叹了口气,不由说道:“这若是在京城里,莫说是王府,纵然是在寻常人家里,有了身孕自然是要静静调养,不敢有丝毫的劳动怠慢,哪里像是你?你跑什么?主子回来难道会亏待你吗?”
阑珊不想听这话,一旦跟赵世禛有关的,提起来,心就会缩成一团,于是掩耳盗铃的把身上的毯子拉高了些,脸跟耳朵都蒙住了。
飞雪看她这样,重重一叹,就不言语了。
正要看看距离淮州城还有多远,耳畔忽然听见剧烈的马蹄声响。
就在听见那第一声响动的时候,飞雪就有所预感了,她稍显紧张地看了看阑珊,阑珊正昏昏沉沉的,自然没有留意。
飞雪咽了口唾沫,悄悄地打开车窗往外看了眼。
距离太远,什么也看不到,但是耳畔的马蹄声却越发清晰了,不仅仅是一匹马,还有……
她凝神听了半晌,脸上忍不住流露出一丝喜色!
飞雪对于赵世禛自然是非常的了解,听到这马蹄声奔腾如雷,不是那种寻常人家的马匹,是再熟悉不过的大宛良驹才有的气势,又听还有其他追随,自然是他身边的王府精锐以及镇抚司的人马。
飞雪忙把车窗关上,回头又看阑珊,却见她迷迷糊糊地说:“好像有响动。”
飞雪不敢吱声,阑珊又叹道:“天寒地冻,还有跟咱们一样赶路的人啊。”
直到那马蹄声逐渐逼近,阑珊突然反应过来似的,猛地把遮脸的毯子拉了下去:“这是……”
她睁大双眼看着飞雪,却对上飞雪淡然而宁和的目光。
那踩踏地面的马蹄,好像也踩在了阑珊的心头上。
她突然不知所措。
直到马蹄声戛然而止,同时马车也迅速地刹住了!
阑珊才坐起身,冷不防整个人往前冲了过去。
幸而飞雪早有提防,轻轻地将她搂入怀中,及时护住了。
飞雪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而且会很快到来,从她选择给荣王留下踪迹的时候就知道,所以也并不觉着惊讶。
只是看着怀中阑珊越发苍白的脸色,却忍不住有些怜惜跟愧疚之感,本想说几句安抚她的话……比如大可不必害怕之类。
但此刻车门虽然关着,她却能感觉到在车前,自己的主子正鹰隼般盯着这里,那种无形的压迫感竟逼得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飞雪只能轻轻地将阑珊扶正了坐好,然后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跳了出去。
阑珊的确是怕的,对于赵世禛,从最开始就是极度的惧怕,只是后来跟他相处之中,发现了他种种的好,乃至后来逐渐喜欢上,那种强烈的喜欢就盖过了起初的敬惧之意。
但是现在,阑珊重又体会到当初在太平镇跟荣王相见时候的那无法形容的恐惧。
她本来是不敢出去的,虽然明知道这区区马车挡不住什么,但仍是想要自欺欺人的留在车内,似乎这薄薄的车壁车门能够保护自己,让他无法进来。
她听见了那声“出来”,有些沙哑,好像是饱含了冬月里的风霜雨雪,沉重地向她击来。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对峙中,阑珊听到自己的心跳,听到窗外的风声,甚至听到后一辆马车上阿沅跟言哥儿惊疑说话的声音。
这让她清醒镇定了过来。
终于,阑珊深深呼吸,挪着仿佛已经僵硬了腿往前靠去。
原先飞雪出外的时候,并没有将车门掩上,只是半掩着,之前给风吹的微微摇晃。
北风小刀子一样从车门缝中袭来,阑珊伸出手,握住那冰凉的车门。
她鼓足勇气,才将车门打开的瞬间,一道黑影带着冰天雪地里的凛冽寒意,从天而降似的,他一把握住阑珊的肩,生生地将她又拽回了车内!
车门在身后又虚虚地掩上了。
阑珊不由自主地又跌落了回来,后背靠在车壁上。
抬眸,对上那双刻骨铭心的凤眼。
赵世禛一手摁着阑珊的肩,一手抵在车壁上,她整个人在他身形笼罩之下,大有无处可逃之势。
事实也的确如此。
两个人目光短暂的交汇,阑珊便败下阵来,她垂了眼皮看向别的地方,却正瞥见他玄色的斗篷边沿,竟是一溜儿晶莹的冰凌子,就像是冬月人家屋檐底下流淌的雪水结成的冰挂子似的!
但是这斗篷又怎么会结冰呢?
心神恍惚的刹那,赵世禛已经低头。
下颌传来手指冰凉的触感,然后是一个让阑珊再难忘记的吻。
她感觉自己碰到一尊冰雕雪成的塑像,所接触到的都是切齿刺骨的寒冷跟坚硬,甚至他身上的气息都是冷冽极寒的,这让阑珊情不自禁的有些瑟缩,甚至想要回避。
这细微的动作却给赵世禛察觉,他微睁双眸。
阑珊毫无察觉,只是身不由己地受着他的吻,所有给他遇见的好像立刻给抓住,吞噬,连同她的神智一起摇摇欲坠。
直到她总算有所反应。
阑珊抬手推了赵世禛一把,手触及的地方也一概的冷彻入骨,就像是推在了冰雪上。
这个微不足道的动作又像是激怒了他。
阑珊甚至觉着疼,她不由闷哼了一声,那声音却给噎在喉咙中,无法出口。
她感觉自己要给荣王撕碎了。
就在这时候,车窗外有人低低道:“主子。”
赵世禛听见了,但也不当回事儿。
阑珊也听见了,那是飞雪。
她仿佛看到一丝希冀,才挣扎抬手,就给擒住了手腕。
赵世禛的掌心湿润,不知是冰还是水,极冷的贴在肌肤上,像是要将两人粘在一起。
隔了片刻,窗外飞雪又再度出声:“主子!”这次的声音稍微提高了些。
赵世禛动作一顿,然后,总算停了下来。
荣王当然也了解自己的下属,不是万不得已,飞雪绝不会选在这个时候打扰自己。
但他仍没有打算放开阑珊,反而死死地盯着她。
阑珊的脸更加白了几分,她垂着眼皮,像是乏力,也像是失神,靠在车壁上没有动过。
通身上下,只有嘴唇因为方才的行为而透出些异样的嫣红。
却更引动了他心中那小股炽暗燃烧的火。
赵世禛顿了顿,终于沉声道:“进城。”
外头飞雪松了口气。
马车重又往前而行,王府的侍卫跟锦衣卫十几匹马这才上前,不紧不慢地簇拥着马车而行。
城门处的小吏跟士兵们瑟瑟发抖,见他们经过,头也不敢抬,更加不敢拦问。
这些人毫不停留地进了城。
此刻天色阴暗,又是黄昏,车厢内也昏暗异常。
阑珊慢慢地转开头。
除了最初时候那猝不及防的对视,她再也没有看赵世禛一眼,起初还睁着双眼,到进淮州城的时候,就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赵世禛冷笑了声,却也没有说话,但他也没有再做别的,反而后退回去,坐在她的对面。
自始至终,目光没离开过她身上。
马车停在了淮州城的驿馆,先前跟随的王府的人早先一步去通报,驿馆上下早忙碌起来,收拾干净的屋子,准备炭火等等。
赵世禛上前要抱阑珊下车,才一动就觉着异样,低头看时,却见她依旧垂着头不做声,手却握着车窗下的一块突出的横木,徒劳地不肯松开。
赵世禛盯着她看了会儿,稍微用力就轻而易举地将她抱入怀中。
驿馆的侍从迎接了荣王殿下,碎步小跑引着向内。
飞雪想了想,就先退后一步,等阿沅跟言哥儿下车,安抚了他们几句,才叫人领着进内暂时安歇。
等飞雪赶了过去的时候,赵世禛已经抱了阑珊进房内去了。
飞雪走到门口,犹豫徘徊了半晌,还是没有敢动手敲门。
房中,地上安放着才摆好的炭炉,因为时间仓促,整个房间还没有暖起来,仍旧透着丝丝冷意。
阑珊给他放在榻上,不知是怕还是冷,双手环抱着手臂,微微发抖。
赵世禛退后一步。
看她一眼后把桌上的茶壶提起来,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地喝了口。
这茶是才沏的,未免有些热,荣王吃了一口就又放下了。
他的目光从冒着白汽儿的茶杯上挪开,看向眼前因雪色映照而格外明亮的窗棂,终于说道:“说,为什么要离京。”
阑珊一颤。
她知道自己回避不了的。这是她选择的,不管怎么样都该面对。
阑珊淡淡道:“我在京中,已无立足之地。”
“哼……”赵世禛笑起来,“西坊住不下你,荣王府是空着的!”
阑珊不由笑:“荣王府门槛太高,我进不去。”
“你之前进进出出的还少吗?没见过你绊了脚的。”
阑珊一顿:“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
“现在又有什么不一样。”
“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就要你告诉我!”
阑珊鼻子酸楚,眼中也有泪光浮现。
她低着头终于说道:“从最开始就不该跟殿下相遇,更加不该有此后的种种妄想跟胡为,如今……事已至此,我已经放下了,殿下也该放下。”
“放下?”赵世禛笑了出声,似乎觉着有趣:“你是怎么放下的,不如你教教我?”
阑珊扭头。
赵世禛重新举起杯子又喝了口,轻轻道:“怎么了,姗儿,你怎么不说话了,我可等着你的至理名言啊。”
阑珊本不想说话的,可听他这般揶揄,忍不住道:“殿下抬举我了,我也不过是庸庸碌碌,糊糊涂涂的苟活于世罢了,活都活的不清不楚,又有什么至理名言可说。”
赵世禛仿佛听出她话里有话,便冷笑道:“你虽说不出,做的倒是利落痛快,很有主意。”
阑珊不语。
赵世禛捏着那茶杯,将里头的残茶一口喝尽了。
他的口中仿佛有些许甜丝丝的,本以为是错觉,转念才想到,是因为方才马车里的那个吻。
这一点儿将要消失的淡淡的甜意,勾起了他心中更多的渴求。
可惜身边的这个人竟无视他的所有用心良苦,一意孤行的要离开。
赵世禛回头看向阑珊。
阑珊靠在床边坐着,双手抱着膝,俯首在膝头,他看不清她的脸,由此而觉着烦躁。
“怎么又不说了,你不是很振振有辞吗?”
“殿下,”阑珊轻轻地叹了口气,苦笑说道:“你我本不是一路人,何必强求,殿下这会儿应该是回京复命吧,如此贸然,不怕皇上震怒吗?”
“怎么不怕,但是有人逼我这么做,我能如何。”
阑珊轻声道:“我没有逼你。从我选择离京的时候,殿下就该知道我的心意,你是至极聪明的人,且又身份尊贵,当然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你是想说,你既无心我便休。”赵世禛往床边走了两步:“你让我也痛快的割断了,是吗?”
“是。”
“可我偏偏不能休,也不想休,”赵世禛盯着她,话像是从齿间缓缓咬出来的:“我也不懂,是什么让你突然间就想放手,是皇上?是母妃?是太子妃?是杨时毅亦或者……是温益卿?”
他一个一个的报出来,每一个名姓,都把阑珊的心头压得一沉。
“是我自己。”终于阑珊回答,“是我自己幡然醒悟。”
“幡然醒悟?”赵世禛拧眉,“这么说你觉着以前都是……”
“都是执迷不悟,虚妄荒谬,种种错而已。”
赵世禛的瞳仁在瞬间收缩。
他失去了言语,只盯着阑珊道:“你再说一遍?”
阑珊张了张口,到底没有重复一遍去挑衅他的胆量。
她道:“殿下,这样对你、对我都很好,你就当作从来没有认识过我,不行吗?”
“不行。”回答她的是不疾不徐的两个字,简单,而有不容抗拒的力量。
阑珊抬头,但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赵世禛已经握住她的肩:“之前是谁口口声声说喜欢本王?是谁对我说想要当荣王妃的?你以为……这些是什么儿戏的话,你说说够了就扔掉?”
“殿下……”
“你叫我什么?!”赵世禛眼中的冷冽一涌而出。
他俯身靠近阑珊,盯着她的眼睛道:“舒阑珊你是不是忘了,我本来不是个温柔耐心的人,你再说一句绝情的话试试?”
阑珊蹙眉:“你到底……想怎么样?”
“怎么样?”赵世禛将她往后一推,冷笑,“我本来没想怎么样。”
他边说边抬手,轻轻地解开了颈间斗篷的系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