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庆德殿内召见了杨时毅跟阑珊两人。
虽参与工造的工部诸人许多, 皇帝点名要见的只有营缮所的舒阑珊。
这一趟连杨大人都成了陪衬。
事先杨时毅指点了些面圣时候须注意的事项, 阑珊一一铭记在心, 小太监通报, 向内进了庆德殿, 阑珊因未抬头, 便只盯着杨时毅的动作, 竖起耳朵听着。
不料见杨时毅人在身前,并没叩拜皇帝,也没出声。
她心里觉着异样, 大胆地略抬头几分,扫见前头龙椅之下,竟是空空如也。
皇帝不在?
阑珊发愣, 忍不住又看向杨时毅, 却见杨大人面色如常,依旧淡定自若。
正在莫名的时候, 却听到在自己侧面、一排紫檀木的阁子后面, 有个略显苍凛的声音道:“朕听闻, 当初计成春在世的时候, 也曾经想要在西北造一座这样的高塔。”
出声的显然正是皇帝。
这真是不鸣则已, 一鸣惊人!
阑珊心中惊愕之际, 却见杨时毅似侧了侧身子,她忙也跟着脚下动了动,向着那阁子后转过身去。
据说庆德殿里放着许多皇帝心爱的物件, 有古玩珍宝, 也有笔墨字画,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令人想也想不到的东西。
此刻皇帝所站的珍宝格子就是如此,琳琅满目的珍稀玩器摆放在上头,随着皇帝脚步的异动,光影也产生了各种奇妙的变化。
阑珊因为心有所图,对面圣这种事本来是平静应对,没想到皇帝的出场方式如此不同。
可突然间,竟叫她莫名想起那天自己去王府,赵世禛也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自己身后冒了出来。
真不愧是父子……
阑珊忙又定神,皇帝说了这句后略停了停,阑珊本以为杨时毅会接上一句。
没想到杨大人仍是保持缄默。
杨时毅伺候圣驾多年,对皇帝的心性自然也很是了解。
果然很快的,只听皇帝继续说道:“只是当时有其他的考量才并未采纳,却想不到时隔多年,朕在京城之中也能看到如此盛景,舒卿竟像是承继了计成春的衣钵啊。”
随着最后这一句话说完,皇帝的身影总算从格子的前头显了出来。
皇帝是一身天蓝色的缎子龙袍,头上戴着沉香木的发冠,跟他清癯威严的容貌相得益彰,乍一看不太像是皇帝,倒像是个洞察世事的极为睿智的老者。
此刻杨时毅才躬身行礼,阑珊也忙跪地。
皇帝缓步走了过来,脚步在阑珊跟前停了停,才又说道:“难能可贵啊……年纪轻轻的,就有如此见识,如此胆识,外加如此能耐。”
他又笑着看了一眼旁边的杨时毅:“爱卿的工部的确出了了不得的新人啊。”
杨时毅温声答道:“回皇上,只是年轻之人仗着些许血涌,侥幸做了一点事,微臣也着实愧不敢当。”
皇帝轻笑两声,到龙椅上落座才叫平身。
阑珊谢恩而起,仍是不敢抬头。
但方才皇帝人在宝格之后,却早也把这“舒丞”看了个十有八/九,所以才有“年纪轻轻”那一句。
此时皇帝道:“舒阑珊,你是怎么想到,要将圣孝塔做如此修改的?”
阑珊谨谨慎慎地说道:“回皇上,微臣只是想尽心竭力办好差事。”
皇帝笑道:“这是冠冕堂皇应酬的话,朕不想听这个,你只管说,你为何会生出这样的想法,又听闻这设计在工部本是遭到众人反对的,你又是为何甘愿冒险,难道不怕失败了后掉脑袋吗?”
杨时毅看她道:“皇上明鉴万里,你只管说你的初心便是。”
“是。”阑珊顿了顿,终于说道:“之前圣孝塔给人暗中算计,引发些许不必要的惊动,微臣从杨大人的话中得到启发,觉着若只把圣孝塔修缮如旧的话,似乎,是有些太过投机取巧了,也不足以压下攸攸众口,虽然如此才是最为稳妥的法子,毕竟不功不过——这是微臣的初衷。那日微臣翻阅工部典籍,无意中看到所记载的外塔旧例,才也生出这种想法……至于冒险,微臣并没有抗衡众人意见之力,最后一锤定音,还是靠着尚书大人。”
皇帝听完后笑道:“你很有心了,不仅有心办好差事,还很诚实,并不居功自傲。”
阑珊道:“微臣本就没什么可居之功,一切只是分内,尽忠报君而已。”
“尽忠报君……”皇帝颔首笑道:“杨爱卿,你这位部属很好。年纪虽轻,进退应对自如,言谈对答亦甚是缜密动听,将来只怕也自有一番成就啊。”
杨时毅道:“皇上不怪他年少轻进,有失谨慎,就是他的福分了。”
皇帝道:“他虽年轻,却未必有冒进之嫌,何况还有你杨爱卿在旁督察着。圣孝塔的修缮,你们二人缺一不可。”
“多谢皇上恩许。”杨时毅躬身。
皇帝抬手在下颌上轻轻抚过,终于道:“杨爱卿就罢了,他什么也不缺。舒阑珊,你的差事做的很好,朕十分喜欢,说罢,你想要点什么奖赏?”
他扫了一眼庆德殿内,道:“这殿内都是珍器重宝,你只管开口,不管你要什么,朕都会应允。”
终于来了。
阑珊屏住呼吸,浑然没留意杨时毅正悄然瞥了她一眼。
“回皇上,微臣不敢讨要奖赏,只不过……”阑珊深吸一口气:“微臣有一句话,不知能不能面禀皇上。”
“哦?你只管说。”
阑珊道:“微臣只是、愚见,觉着这圣孝塔寓在圣人之孝,自然不容给人玷污分毫,毕竟自太/祖而下,历代帝君皆以慈孝著称,就如同今时今日,本朝的天伦和孝……因此微臣更加无法容忍有人借圣孝塔来离间天家父子天伦之情,我虽卑微无知,却也听说荣王殿下本性虔孝,他自然更是明白太/祖皇帝侍太上圣母的仁孝之心,又岂会在这圣孝塔上动手脚?求皇上明鉴。”
杨时毅垂着眼皮,并不觉着意外。
皇帝有瞬间的沉默,然后说道:“原来,你不要奖赏,却是要给荣王求情。”
阑珊跪地:“微臣大胆、但所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若有冒犯不对之处,还求皇上宽恕。”
又过了片刻,皇帝说道:“朕听说,你向来跟荣王过从甚密,交情不浅,今日你竟当面跟朕为他求情,可见这话不是平白而来。”
阑珊似乎听出皇帝语气里的不悦,她心头一颤。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当下把心一横道:“臣虽然只是区区九品,人微言轻,但却也知道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当初臣没上京之前,就蒙荣王殿下重用,且几次救过微臣性命,若是殿下遇事而我袖手无言,岂非是猪狗不如之辈,非但连这个九品官做的有愧,简直也不必为人了!所以才斗胆跟皇上进言……”
阑珊还未说完,皇帝已经笑了起来。
阑珊不知吉凶,忙抬头看了过去,却见皇帝笑意明朗,这敞怀而笑的模样,更跟赵世禛显得几分相似。
皇帝捋着下颌的胡须:“朕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
杨时毅从旁沉声道:“请皇上恕罪,舒丞上京日浅,官职低,又只懂做事,更加不会什么应酬交际,面圣也是首次。微臣日后会好生的教导他规矩体统。”
皇帝笑道:“教导什么?教的跟你杨首辅一个样儿吗?那只怕就没了今日这份敢言敢进的气魄跟趣味。”
皇帝说了这句,转头看向旁边道:“雨霁。”
一直跟在身侧的雨霁公公忙躬身:“奴婢在。”
“他虽不想要奖赏,朕却不能薄待,你就带他下去到阁子里转转,有什么喜欢的,替朕赏给他就是了。”
雨霁笑道:“奴婢遵命。”
阑珊心头懵懂,不知自己苦心孤诣说了这番话到底奏了效没有,若是没有的话,或许应该再多说几句……毕竟面圣的机会不是天天有,何况这个机会又是拼了老命才得到的。
正犹豫间,接到了杨时毅送过来的眼神。
阑珊忙低头:“微臣叩谢皇恩。”
且说雨霁公公领着阑珊,往内殿走去。
雨霁且走,且不住地打量阑珊,笑道:“我之前听张恒说起翎海的事情,张恒很少夸人,提起‘小舒’,却是赞不绝口。我还以为他夸张其次了,今日看到舒丞才明白他为何那样推崇你。”
阑珊正在寻思皇帝的态度,听了这话忙拱手:“公公,卑职很不敢当。”
雨霁见她生得犹如温玉,不仅是容貌出色,性情也温和的令人舒服,像是天生的惹人喜欢的气质。
“只是你未免太大胆了,怎么竟在皇上面前提荣王殿下的事情呢?”雨霁笑着说
阑珊吓了一跳:“公公,我说错了吗?”
雨霁笑道:“别怕,你并没有说错,只是出乎我的意料而已。”
阑珊迟疑了会儿,壮胆问道:“公公,我说的话,皇上会听,还是会……会恼?”
“哈哈,”雨霁笑了几声,道:“你放心吧,你还在为殿下担忧是不是?其实已经是雨过天晴了。”
阑珊不懂:“这话何意?”
雨霁却并不回答,只从旁边格子上取下一尊毫无瑕疵通体清透的小玉香炉,上雕着飞龙舞凤:“你看这个好不好?”
阑珊一愣:“啊,自是上好的。”
“可中意吗?”
阑珊这才明白他是要代替皇帝赐给自己,忙推辞道:“不不不,不敢。”
雨霁笑着把东西放回去:“可见你不中意这个。”
于是仍领着阑珊继续往内,眼前各色的宝物一一掠过,阑珊心里却只惦记着雨霁方才的那句“雨过天晴”。
雨霁当然也知道她的心意,走了片刻才道:“你跟杨大人虽是同门,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类型。杨大人呢,心事都藏的深深的,怎么也叫人看不透他心里想什么,你呢,什么都写在脸上,清楚明白的。”
阑珊摸了摸脸:“是、是吗?”
没有这么明显吧?但是自己面对这些自然都是人精里最顶尖的,恐怕真的瞒不过也是有的,一时有点后怕。
雨霁看着她惶恐之色,笑道:“放心,这不是坏事儿。至少我喜欢你这样的,简单明白纯粹的,皇上……目前应该也是喜欢的。”
阑珊略松了口气:“公公方才说……”
“雨过天晴?”雨霁果然眼神犀利,接着笑说:“杨大人的嘴可真严啊,他就这么眼睁睁的看你来提这种无谓的要求呢,还是事先真不知道?”
阑珊心惊,却更加不懂了。
雨霁却道:“哟,这个好!”他把拂尘递给身后的小太监,自己举手将眼前一个匣子取下,才一打开,眼前光芒闪烁!
里头竟是一颗小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氤氲光动,照的眼前都明亮了许多,难得的是这光芒甚是柔和,一点儿也不刺眼。
雨霁笑道:“这个怎么样?晚上放在屋子里,连蜡烛都不用点,还不伤眼睛。之前皇上很喜欢的,把玩了数月才又叫放了回来。”
阑珊听到“蜡烛不用点”,却有点动了心,这岂非省了很多钱?
可探头凝眸细看了半晌,仍道:“这么名贵,卑职可不敢要,就算是可以省了灯油钱,但若给歹人盯上,岂不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且若白丢了,又可惜了儿的,又落了罪过。”
雨霁没想到她竟有这样一番说辞,一愣之下哈哈大笑:“好好好,真有你的。”
当下又把这夜明珠放了回去。
大概是高兴了,雨霁又说出了一番令阑珊惊喜交加、心也放回肚子里的话。
“我知道你惦记的是什么,不过是荣王殿下安危而已。其实皇上并不是真的信了那贼人的话,只不过觉着荣王殿下做事太过招摇了些,所以借机稍微惩戒。”雨霁重又抱着拂尘,缓步而行。
他且走且四处张望,皇帝既然发话要赏赐,总要找个合适的阑珊喜欢的东西。
嘴里继续说道:“索性再告诉你一件事,在圣孝塔佛光现世的第二天,也就是昨儿,皇上已经下了旨意,不仅赦免了殿下的罪过,且封了荣王殿下为北镇抚司第一任的镇抚使。”
“真、真的?!”阑珊惊呆了,她愣愣地听着,浑然不知泪已经先涌了出来。
雨霁还未发现,自顾自说:“你们杨大人是个最消息灵通的,他自然早就知道了,所以我说他嘴严,怎么半点儿风声都没透给你呢?让你冒冒失失的……”
说了这句突然觉着异样,回头看时,见阑珊已经落后了一步。
雨霁瞧见她正侧身拭泪,又惊又笑,道:“哟!怎么说苦就哭了,这可是好事呀。”
“是是,是好事,我、下官是喜极而泣,”阑珊急忙抬起袖子拭泪,又忙向着雨霁深深地行礼:“多谢公公,多谢!”
雨霁看着她真情流露的赤诚之态,笑道:“不用谢我,我只是跟你说一声而已,你横竖出去就知道了。何况你要谢的是你自己,皇上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这么快的赦封殿下,那日看到佛光,心情大好,回头就下了旨意呢!你啊,如今可是殿下跟前儿的大功臣了。”
阑珊很是羞窘:“我哪里就当得上,若不是因为我,殿下也不会有这一场无妄之灾。”
“你啊,还是不懂。”雨霁看着她眼皮儿微红湿润的样子,笑着摇头,“殿下素日的行事便很招摇,皇上一直想给他些教训呢,毕竟玉不琢不成器,也正是看的重,才想去琢磨他。”
雨霁说了这句便停下了,皇帝内心还是钟爱赵世禛的,所以才肯费心调/教他,之前翎海之事,也是明面敲打暗地放过。
荣王跟舒阑珊过从甚密,这很刺皇帝的心,若不是因为这两件儿事,那也是会找出别的因由来教训的。
不过也好,这一试,果然就试出了谁是真金。
阑珊方才所说“士为知己者死”,间接地澄清了两人间的关系,皇帝又看她斯文清秀,一派温和,绝无任何妖娆风流之态,并不是那种会祸国的董贤韩子高之流,且圣孝塔之事又做到他心坎上,由是之前的心气儿便烟消云散。
最重要的是,这北镇抚司的设立自然不是一朝一夕的,镇抚使的人选当然也早有考量,只是如何名正言顺的让赵世禛上去,皇帝还在考虑,经过这一次先苦后甜,先压后升,再加上圣孝塔的“佛光”扶持,当然便顺风顺水儿了。
雨霁望着阑珊聆听的模样,在她的肩头轻轻地拍了拍,语声温和:“听闻你为了圣孝塔,这大半个月不眠不休的,怪道人看着憔悴,如今大事已了,你年纪轻轻的,一定不能大意,要好生保养才是,朝廷要是多了似你这样的朝臣,皇上还有什么可操心的?”
阑珊听他这样高看自己,只觉着受之有愧,便红着脸只管道谢。
雨霁见她脸红红的不敢抬头,甚觉单纯可爱,便又笑了几声,又苦恼道:“到底挑点什么好呢?”
阑珊才要跟他往前走,忽然看见旁边地上放着一个颇大的匣子,不是木质,倒像是青铜等物铸造,表面有着斑驳的纹路,孤零零地放在最底下。
她便问道:“这是什么?”
雨霁止步扭头:“这个……这是什么来着?”
他竟也忘了,忙叫小太监把匣子打开,却见里头有一块已经褪色了的绸缎,掀起缎子,雨霁道:“啊!原来是龙纹甲!”
阑珊好奇,细看那物,绵绵密密,像是有年岁了,闪烁着黄褐色的微光。
“公公,这是什么?”
雨霁道:“你拿着试试。”
阑珊大胆抬手摸了一把,冰凉滑润,才上手摸起来似是软的,可用手指捏一捏,却又是坚硬无比,且有些沉重。
用了点儿力气试着拎起来一些,依稀看着如同贴身的里衣形制。
“这不是丝绸织物,也非单纯的金银等物……”阑珊疑惑,“而且这个工艺很是复杂难得,……这是怎么造出来的?”
雨霁见她很有仔细研究一番的样子,便笑道:“这个叫龙纹甲,的确不是本朝的工艺,是山西那边进贡的,说是在一个山洞里发现的,不知来历也不知何物,但是不怕火烧也不怕刀砍,地方上不敢藏私,就丞到宫内了。你喜欢这个?”
阑珊本来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只要赵世禛无碍,她的目的已经达成。
可听到说“不怕火烧也不怕刀砍”,蓦地心头一动。
“我、我若是要这个,算不算逾矩呢?”阑珊小心翼翼地问。
雨霁笑道:“皇上对此物的兴趣不是很大,本来要赏赐给皇子们,可是这甲只有一件儿,总不能厚此薄彼的,所以才一直留在这里招灰呢,你要了去倒也好,怕是……”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一下,才又意味深长地笑道:“怕是会物尽其用。”
阑珊倒是没在意雨霁神色的变化,只喜滋滋地说道:“那么我便大胆讨要这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