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回到营缮所, 却见到王俊正拿着那张圣孝塔的图纸, 准备上呈给主事过目, 若主事看过无误便要递呈尚书了。
“王大人且等等。”
王俊忙停了下来:“舒丞有何事?”
阑珊道:“我突然间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情, 这个图纸能否暂时不要呈报, 我得再看一看。”
王所副原先对于阑珊也曾心有些许微词, 可经过圣孝塔一事, 却也沦为心悦诚服大军中的一员,当下忙道:“可以!”又含笑叮嘱说:“只是舒丞务必得快,毕竟这工程延误不得。”
“我很知道。”阑珊点头。
这会儿对于圣孝塔, 恐怕没有人比她更心切了。
原本营缮所提出的意见,当然就是修缮如旧。意思便是圣孝塔上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都如同原本的一个样儿。
阑珊将图纸的每一寸从头看起, 同时在心中飞快地推演假如更改的话,要如何才能做的合适, 又会令皇上高兴。
外人看来, 她只是在端详那图纸, 却不知阑珊心中早就飞快地过了数百个设计方案。
不知不觉, 已经到了天黑时分。
副手进来掌了灯:“舒丞, 舒丞……”
阑珊恍若惊醒, 猛地抬头。
副手道:“早过了时间,大家都放衙回家了,舒丞呢?”
这半天来阑珊一直低着头, 这猛然抬头竟有些微微晕眩, 副手的脸浸润在夜色之中,模糊的看不清楚,只有他手中捧着的一盏灯,熠熠有光。
阑珊的目光从他的脸上挪到手上的灯盏,灯盏的焰心是椭圆形的,散发着炽热的光芒,光芒向着周围延伸开去,又美丽,又危险。
阑珊竟看呆了。
那副手看她怔怔的,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听阑珊道:“是了、是了!”
她猛地起身,却因为起的太急,整个人晕了一下,却又忙扶着桌子站稳:“现在文思院那边还有人吗?”
“这个……大多数都走了,值班的应该会有一两个吧。”
阑珊道:“陪我过去一趟。”
等王鹏来找她的时候,阑珊人正在文思院的书库里,伏案细看,她身边儿已经堆叠了十数步的书籍,两名文思院的值夜不明所以,只能陪着。
王鹏看这个架势问道:“小舒,怎么还不回家去?这都是什么时候了?”
阑珊抬头扫了他一眼:“王大哥,你先回去吧,告诉阿沅我今晚上在工部,明儿有空再回去。”
王鹏啧了声:“就这么忙?”
阑珊越发头也不抬,只又翻了一页书道:“你去吧。”
王鹏无奈,只好先回去报个平安,本来还想再回来陪她的,是飞雪说道:“王大哥不用去,你在家里,我去部里。”
当下飞雪便来到了工部。
这一宿,直到子时已过,阑珊才困乏的伏案睡了一睡。
本来飞雪以及工部众人以为,这只是个偶然,谁知伺候一连两天,阑珊不是在文思院,就是在修缮所,她翻阅过的典籍跟工部文卷几乎可以塞满一间公事房了。
这夜,杨时毅办了一点晚差,从工部正堂的院子里出来,往外而去。
经过营缮所的时候,隐隐看到一盏灯笼进了院内。
杨时毅止步:“那是……营缮所,这么晚了还有人?”
旁边陪着的李主事忙道:“啊是的大人,听说舒丞这几天都没有回家,没日没夜的都在营缮所,似乎是在设计新的圣孝塔的图纸。”
杨时毅看着那黑洞洞的月门口,并未开口。
李主事打量尚书大人的脸色,可惜在灯笼幽暗的光芒之下,杨大人的脸色晦暗不清。
犹豫了会儿,李主事终于说道:“尚书大人,您说舒丞是不是有些太过求全了呢?原本只需要按照之前的样式重新修缮就很好了,皇上也不至于怪罪什么,可是如果真的要拿出新的图纸,跟先前的不同的话,皇上若不满意,咱们工部岂非就是无妄之灾了?又何必做这种出大力不讨好的事情呢?”
杨时毅道:“这两天,底下众人都在议论此事吗?”
李主事知道瞒不过,便道:“是是,大家都在说呢……本来舒丞在慈安寺断案,很是出名,众人也都十分敬服,可是如今这样,是不是有些太过‘艺高人胆大’了呢?各位同僚都很担心,怕他聪明太甚,反而不美。”
夜色里杨时毅的声音沉和如故:“看样子,大家担心的为多啊。”
“当然。毕竟目前有最稳妥的修塔方式,只要按照原先的样子修缮,皇上一定不会说什么。”
其实李主事等人的担忧倒也不无道理。
这圣孝塔是太/祖皇帝亲自看着建起来的,所以按照原样修缮也是理所当然,皇帝也挑不出什么错儿。
可要是贸然改动,一来冒着对太祖皇帝不敬的风险,二来,要是皇上也不满意,这不是画蛇添足了吗。
大家当差而已,上青云当然好,可更重要的是稳妥。
所以李主事实在忍不住,便在这时候提了出来。
夜影中,首辅大人很久都没有开口。
只在重新往外走的时候,杨时毅终于道:“本部堂倒是好奇,舒丞到底会拿出一个什么样的修缮方案来……姑且就等他拿出来再说吧。”
李主事实在猜不透这句话里的含义,但他向来甚是信服杨大人,听了这句便不再多言。
在赵世禛进大理寺的第四天,阑珊终于绘了一张新的圣孝塔的图纸。
这几天她废寝忘食的,画出最后一笔,那手再也握不住笔管了,哆哆嗦嗦的要掉下来,飞雪在旁边忙替她接了过去。
把毛笔放回砚台上,飞雪捧了一碗参茶给她喝。阑珊也不管是什么,举起来咕咚咕咚喝光了,问道:“杨大人可在部里?”
飞雪道:“听说一个时辰前回来了,现在应该还在。”
阑珊想起身,又道:“你扶我一把。”
飞雪用力扶着她起身,阑珊长长地吁了口气,仿佛已经耗尽了浑身的力气:“我得把这个,给大人先行过目。”
她的脸色非常的苍白,苍白里带着一点灰青,这几天的殚精竭虑,像是把她的生气儿也夺走了一部分。
飞雪道:“你这样去不成,你歇会儿,我帮你送了去,横竖杨大人看也需要时间。”
阑珊道:“我怕大人有话问我,我得跟他解释……”
飞雪道:“你这副模样,恐怕没到正堂院就已经晕了。”说着又叫人拿了一袭披风来,给阑珊披在身上,“歇着吧!不忙这一刻!”她说着,把图纸拿起来,吹了吹未干的墨渍,小心卷起,带着出门了。
阑珊本想叫住她,怎奈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靠在椅背上喘气儿。
不料飞雪前脚才走,院中就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舒阑珊,舒阑珊!”
阑珊这几天加起来的觉只怕还不到两个时辰,正是精神恍惚的时候,听了这声音,还以为幻觉。
然而下一刻那来人已经急不可待地跳了进来,一眼看到阑珊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似的,那人叫道:“好啊你,你这个没心肝的人,你居然还在这里如此安逸!”
阑珊诧异地睁开眼睛,果然见是西窗:“你怎么……来了。”她试着欠身起来,却竟站不起身。
方才全靠飞雪扶着,这会儿一阵挣扎,终于才摁着桌子慢慢站起。
“我不能来吗?还是说你害怕见我?”西窗已经跑到桌子前,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地叫道:“哼!我听人说你去过大理寺,为什么不去见主子!”
阑珊深深呼吸,笑问道:“殿下怎么样了?”
西窗越发愤怒:“你还有脸问,这都几天了,你连个脸都不露!你要想知道,自己去看啊!”
阑珊说道:“本是要去的,就是最近太忙了些……”
“忙?什么事儿比主子还要紧!”西窗指着她道:“我看你不是太忙,就是太没心肝而已!”
“西窗。”阑珊还陪着笑,可才一笑,心头有一紧:“你怎么匆匆就来了,殿下还好吗?没事儿吗?”
“你不要假惺惺问我!你怕是盼着殿下出事吧!”
“我怎么会这样呢?”
西窗吵闹的时候,外头也有不少官员听见了,有人便往这里好奇地探头探脑。
有人因不认识西窗,便问道:“舒丞,可有什么事吗?要不要叫侍卫?”
西窗听了大怒:“叫什么侍卫?好啊,虎落平阳被犬欺,连你们这些杂毛都不把本公公放在眼里了?”
阑珊忙往外挥了挥手,那些人见西窗如此泼辣,也吓得退后。
西窗见人都跑了,不免又把火发在了阑珊身上,他道:“哼!我早就听说了,杨尚书很待见你,好像是把那圣孝塔的修缮也交给了你?很想你一展所长,在京内一鸣惊人呢!舒阑珊,真看不出来你也是个利欲熏心的家伙,主子对你有用的时候你就巴巴地靠上去,如今落难了,你翻脸不认人?!”
阑珊知道西窗是个直心的人,又是一心为了赵世禛,所以并不计较他的话。
何况这些日子她真的并没有去探过赵世禛,所以也甘愿受他几句责骂。
可是这几句说的又狠又辣,竟让她也有些招架不住了。
阑珊低着头,强忍着不请自来的泪。
谁知正在这时侯,门口有人冷冷地呵斥道:“住口!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在这儿大放厥词!”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阑珊抬头,见竟是温益卿?!
温益卿并没有进门,只是站在门口:“纵然你是荣王殿下的身边人,也不应如此,还是说,是荣王殿下让你来这里大闹的?”
西窗扭头看了看他:“我们主子才没这个闲心呢!”到底还顾及温益卿的身份,并没有对他也破口大骂。
温益卿道:“既然不是殿下的意思,你这一场痛骂又所为何来?”
“我们主子不屑计较这些,只是我眼睛里不揉沙子罢了!”西窗说着,又瞪了阑珊一眼。
就在这时飞雪总算回来了,她已经听说有人在营缮所大闹,没想到竟是西窗,一惊之下忙上前拉住他:“你怎么来了?”
西窗见了她越发有了精神,叫道:“我自然替主子骂这没良心的!”
飞雪皱眉喝道:“你给我出来!”硬是将他拉了出去。
剩下阑珊一人在公事房中,茕茕而立。
门口,温益卿扫了眼,却发现她虽无语,双眸之中泫然欲滴。
温益卿本来要走,可见阑珊如此,却忍不住道:“舒阑珊,你这人倒也有趣的很,对着我非打即骂的,我只说一句无心的话都能惹怒了你,便会同我不依不饶的。可是方才荣王殿下身边的那个小太监,手都要戳到你的鼻子上,骂的如此狗血淋头的不堪,你倒是好脾气的很,仍旧不在乎不还嘴,你这是看人下菜碟儿呢,还是天生贱呢?”
阑珊默默地听着他说这些话,听完了后才抬头笑道:“这当然是看人下菜碟,对我看得起的人,就算他再怎么样对我不好,我也喜欢。可对我讨厌的人,他就算对我好,我也觉着恶心!”
她的眼睛里明明还有泪珠打转,话却说的这样狠。
温益卿知道她又在借题发挥的骂自己,一时不怒反笑:“好,好,不止是你贱,我也够贱的!我就不该替你说话挡着那小太监,就该让他骂你骂到死!”
“是啊,温大人,以后可别这么贱了,叫人瞧不起。”阑珊回答。
温益卿脸上的肿已经消了,可唇上的破损之处还没有痊愈。
他也想不通,明明只是经过营缮所,可听到西窗骂的那么起劲儿,周围又有些幸灾乐祸的暗中偷笑,他竟不能容忍。
这真的是他太贱了吗,竟要跳出来自取其辱。
两个人彼此对视,各自的眼睛里均是冰火交加。
院子里其他官员们都看呆了。
这工部本来是极枯燥的,可如今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竟弄得这么跌宕起伏让人心潮澎湃,戏台上也没这么精彩的戏码。
最后温益卿拂袖转身,自行去了。
剩下阑珊呼了一口气,实在有些撑不住了,整个人往圈椅里一倒,昏昏沉沉。
且说飞雪拽着西窗出了工部,才呵斥说道:“你方才怎么可以那么对舒丞!舒丞做的一切都有她的原因的!”
西窗眼圈都红了,他哪里想要这么对阑珊,只是心里实在窝火的很,所谓爱之深才恨之切。
“什么原因,我就不信了,”西窗也是满怀委屈,抽噎着说道:“他明明只顾他的仕途,如果真的有心,这么长时间怎么也不见他去冒一头呢,就连那个方秀异都偷偷地去过,龚小姐也还去探过两次呢!他们还知道有情有义……哼,主子算是白对他好了一场。若早知这样,当初何必犯了大忌讳去救他家里人呢?”
飞雪气道:“你还说?”
西窗挥动拳头:“主子虽然半个字不提他,我也知道主子心里想见,这个王八羔子,我恨不得打他一顿。”
飞雪忙问:“主子还好吗?”
西窗嘟嘴道:“身子是没大碍,可那些人整天轮番上场的询问主子,虽看似客气,实则叫人浑身都不舒服,得亏是主子,若换了我早疯了。皇上怎么能怀疑主子呢,难道不是他的儿子吗?”说到最后,西窗捂着眼睛哭起来。
飞雪叹了口气。
送走了西窗后飞雪回来,对阑珊道:“你不要往心里去,西窗也是为了主子担心之故,实则不是有意要伤你的。”
阑珊一笑:“我当然知道,而且我也宁肯他多骂我几句,毕竟事情是因我而起,是我该受的。”
飞雪忙道:“你不要再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主子必定也不喜你这样。”
阑珊无声地笑笑,半晌才又幽幽地说道:“我欠殿下的实在太多了,若说两句话就能救他,去看他一面就会免了他的罪,我自然是千百般愿意,但是不成,所以我现在要为他做一点实事。做点真正的能帮到他的事情。”
这几句话说的很轻,很淡,飞雪默然听着,却仿佛整个人喝了一杯新酿的糯米酒,微酸里泛着微甜,让人眼眶发涩,心底却是温软了。
这日将近傍晚,姚升来了一趟,他假意寒暄着到了房内,才匆匆对阑珊说道:“我来告诉你一个坏消息,最近皇上提拔了各部的精英心腹之人,全调到了新建的北镇抚司去了,昨儿又下了一道口谕,叫我们大理寺明日之前把荣王殿下转移到了北镇抚司去。我不是吓唬你,听说这镇抚司比司礼监还可怖数倍呢,据我所知司礼监也有几个能人就在镇抚司里,以后京城内王公大臣们的案子,直接就都归镇抚司管,他们自行判案不受三法司约束的。”
阑珊的心又是一紧:“皇上想怎么样?”
“我哪里能揣测圣意,可总有种不妙的感觉,”姚升来去匆匆,临去时候商议说:“不如趁着殿下还在大理寺,这门槛略微好进些,你去看看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