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疑惑地抬起头, 她不愿意跟赵世禛打交道, 最主要是猜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每每会让她措手不及, 无所适从。
如今又来了。
求人的姿态……莫非是嫌她是空着手来的, 或者是没有跪?
阑珊想了想, 谨慎地说道:“我本来要、要买点儿地方特产, 只是来的匆忙,请王爷见谅,下回、下回一定补上。”
赵世禛的唇角又动了动, 没有做声。
阑珊瞧他的脸色阴晴未定的,越发后悔自己上了贼船,要走也来不及了。
只得将袍子轻轻地往上一抬, 双膝跪了下去:“求殿下……求殿下开恩!”
赵世禛看她跪在面前, 垂着头,从他的方向便看不清她的脸了, 只瞧见那头上戴着的又黑又厚的夫子巾, 从头到脖子都遮的严严密密的, 连一点他想见的都见不到。
他站起身来。
缓步走到阑珊身旁, 赵世禛微微俯身, 手轻轻地落在阑珊的头上。
正在阑珊不知如何的时候, 他的手底稍稍用力,已经将她的头巾摘了下来。
底下是她有些张皇的脸,白皙的巴掌大的小脸这样清晰的在面前, 长睫一阵乱闪, 像是给一阵急雨敲打的树叶。
也不算是美的惊世,可居然……很耐看,甚至看不到就觉着心烦。
赵世禛把夫子巾扔给阑珊:“那天你跟江为功去海沿上,发现了什么?”
阑珊忙捧着自己的巾帕,完全不懂他这个动作的意义,也不知自己要不要再戴上。
正在犹豫,突然听他这么问,阑珊的心猛地一跳:“殿下、都知道了?”
赵世禛的注视里多了一点意义不明的笑:“说来也巧,本王前脚离开,你们后脚就到了。”
“呃,”虽觉着他不至于连她中途避让这一点儿细节也知道,阑珊仍是有些惴惴,狡辩道:“我们原本大概是能遇上殿下的,只是、只是中途在饭馆里吃了点生煎馒头。”
赵世禛笑道:“好吃吗?”
“是挺好吃的,叫做曹记,是本地的老字号。殿下有空也可以去尝尝。”
赵世禛看着她一本正经地说着这些,润红的唇也随着一动一动的,不知怎地忽然就生出了一点点真切的饥饿感。
他只能刻意转开头:“海沿。”
阑珊蓦地醒悟:“是,是在海沿上,海船给烧毁的地方,江大人……”
将那天江为功发现烧毁的木料里竟有松木的事情跟赵世禛说了,阑珊道:“我们怕弄错了,也许原本就有松木在那里也未可知,所以江大人回到造船局后就去存放文档的库房查账簿,谁知就、出了意外。”
“松木,”那一双凤目稍微眯起来:“是松木……”
阑珊怕他不明白,便解释说道:“殿下,其实并不是我们大惊小怪,而是,人人知道,造船最好的便是用杉木,尤其是这种要献礼给皇上的海船,自然是处处都要上等木料,据江所正说,所用木料之中有五十多根是从四川湖广两地采伐运来,是数百年难得一见的三四丈围的古木,每一棵都超过万两银子……试想这海船竟能用如此上佳难寻的良木,又怎会再用松木?这简直如同画蛇添足,狗尾续貂,非但格格不入,若细算起来,还是对圣上的不敬呢。尤其江大人说那松木之上还有疤节,并非上等松木。所以这种松木出现在海船现场,的确是透着诡异跟不协和的。”
赵世禛难得的从头到尾听了个仔细。
“你懂的倒是挺多,那堆木料我也见过,都已经乌漆漆的一团了,根本分不清是烧火棍还是什么,你竟能看的如此清楚。”
“我……不敢,我知道的虽有一点,但是现场经验欠缺,那一堆木料在我看来,也完全分不清什么,是江大人最先认出来的。”
赵世禛笑笑:“这件事你们跟别人说过吗?”
阑珊想起那天带路的小顾:“我因觉着这件事有点奇怪,所以劝江所正暂时不要将此事上报,只先看看账簿再说。”说到这里阑珊有点后悔,若早知道差点因此害了江为功性命,又何必如此!
“殿下,我之所以认定江所正是冤枉的,事有蹊跷,其实还因为另一件事。”
阑珊就把小顾失足掉下河堤摔死的事情告知了赵世禛,道:“那天是他跟着我们,所以从头到尾他是知道我跟江大人的谈话,这么巧却突然失足摔死?我正因为听见这个才急忙赶回了造船局,果然江大人那边也出了意外!殿下,接连两个人遭了意外,难道真的……”
赵世禛垂眸静静听着,直到这会儿才看阑珊道:“司礼监虽不近人情,办事儿却是很仔细的,若江为功是给人陷害甚至谋害,他们不会发现不了。”
阑珊说道:“但是江大人一直昏迷不醒,我怕有人暗中对他不利。”
赵世禛道:“你对江为功倒是忠心的很,也真心体贴他。”
阑珊张了张口,心中灵光一闪,忙道:“在我们才抵达翎海,听说殿下也做为特使而来后,江所正高兴非常,他跟我说,殿下天神一般,无所不能,有殿下坐镇翎海,事情一定会顺风顺水……”
赵世禛一笑:“他真这么说过?”
“当然,当时小顾也在场,他也盛赞殿下英姿不凡令人倾慕……”说到那不幸罹难的小吏,阑珊心中也很是难过,“可惜,他们两个都相继遭遇了不幸。殿下,就算是看在他们对殿下满怀信任跟崇敬,殿下也该、也该还他们一个公道啊。”
赵世禛并没有立刻回答。
他想了片刻,走到旁边小檀木桌前,看着放在上头的精致的天青色汝窑茶具。
顷刻,他唤了人进来,吩咐:“去翎海别邸,请张太监过来说话……对了,让高歌去。”
赵世禛声音不高,阑珊却听的清楚,他这是答应了吧!张太监应该就是全权负责此事的张恒了!
阑珊一阵心跳,又有些许放松跟喜悦。
赵世禛却又走了回来:“你还没跪够?”
阑珊忙谢了恩,从地上起身,谁知她跪了太久,腿都有些麻了,才起来未免有些站立不稳。
赵世禛单臂在她腰间一揽:“你这弱不禁风的,怎么办事儿?”
“没、没有弱不禁风……”靠近他,她就一阵的窒息跟头晕。
“才跪了一会儿就受不了,难道还要夸你身子强健?”
阑珊低头讪讪,小心地后退离开他的身旁。
赵世禛也不理她,走开两步,又似笑非笑地说道:“司礼监跟内阁的人交好,这次我来,他们对我也是里外提防,你却来找我,你猜杨时毅听说后会怎么样?”
阑珊道:“杨大人、既然是一朝首辅,想必是个心胸宽阔之人,何况这次是东宫,内阁跟司礼监同心一体,杨大人不至于计较此事的。”
赵世禛笑道:“说的你跟多懂他一样。他那个人若睚眦必报起来,才是真正可怕呢。”
自己的来意终于给他接受,显然是愿意帮忙,那么江为功的性命好像也有了保障,或许事情也能水落石出。
阑珊总算能松一口气,也愿意说点儿别的话了:“殿下,工部这次来的人很多,应该会在翎海至少呆半年吧?殿下呢?”
赵世禛道:“十五之前我就得走。”
“这么……快?”好歹有过一些经验,阑珊说了两个字后,硬生生把惊喜的意味改成了遗憾。
赵世禛似乎没察觉异样:“那你也打算在这里呆上至少半年?你家里的人都不管了?”
“呃……既然是公差,自是不得已。”
“哪里是不得已,不是你自求的?听说这次你们营缮所里,你是第一个主动请求外调的,怎么这么迫不及待?是因为听说了我来翎海,所以也巴不得跟着的吗?”赵世禛笑着说了这句,打量阑珊惊愕的脸色,“又或者你是故意要避开什么人。”
阑珊在心底飞快地权衡了一下,觉着如果承认是前者的话,这位殿下应该会更心情愉快一些,但这种话实在肉麻,且很违心,她又实在说不出来。
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殿下的事情办得可顺利吗?十五之前走是否可以?”
“内阁跟东宫商议的最后期限就是十五,十五之前一定要给一个最终定论。”
阑珊并不知道这种机密,闻言震惊:“就是说,剩下的时间不到四天了?这期间就要查明所有?包括……”
“包括拿人。——司礼监查证,我拿人。”
“能、做到吗?”情不自禁为他觉着担心。
“能不能,都一定得有个可交代的结论。”赵世禛思忖片刻,“你知不知道,这次为什么要三方联手?”
“我想是因为兹事体大,三方联手有益于尽快查明真相。”
“那你知不知道,海船被毁工部的人死伤惨重,影响最大的是谁?”
“当然是工部。”
皇帝年纪越大,越是有点好大喜功,想造一艘超乎寻常的大船,已经成了执念,现在却功败垂成,皇帝首要迁怒的自然是工部。
“那你可知,当初提出造海船的是谁?”
阑珊摇头。
“是太子殿下。”赵世禛淡淡地回答。
啊……怪不得向来互相看不惯的太子跟首辅居然会合作。
出了这种事,龙颜大怒下,只怕两方面都讨不了好。而且以皇帝那个阴晴难测的性情,谁也不敢说,会得到怎么样的惩处。
且太子的身份如此敏感,绝不容许这样的失误。
“行凶的贼徒有消息了吗?”
“那夜给官兵斩杀了大半,还有的逃在海上,不过也有漏网之鱼。”
她皱着眉,忍不住叹了口气:“殿下能够向东宫交代就好了。”
赵世禛从这句简单的话里却听出不同的意味:“担心我无法对太子殿下交代?”
阑珊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点。
赵世禛望着她,凤眸灿烂:“还是很关心本王的嘛。”
他这样一笑,极为明艳,阑珊忙转头避开他的目光,他的眼神里似乎有一种可以令人心神恍惚的东西,看的时间长了,容易失神。
就在这时候,外头报说:“司礼监张公公到。”
赵世禛这会儿站的跟阑珊只有一两步远,又是带笑说话的样子,两个人显得很亲近。
听见通禀,阑珊还以为他会避嫌地退后,谁知他却并未挪动分毫。
这时候外头走进两个人来,头前一个面白无须,可看着已经稍微有点年纪的了,三四十岁的样子,太监打扮,身后跟着个小侍从。
这为首的人当然就是司礼监派来翎海料理事情的大太监张恒,他的眼睛有点细长,抿着嘴,脸上没有一点笑容,直到看见赵世禛的时候,才总算牵动嘴唇做出笑的样子:“奴婢参见荣王殿下。”
赵世禛虚虚抬臂:“张公公不必多礼,请起。”
张恒顺势起身,目光在阑珊身上扫过。
赵世禛道:“这位是工部营缮所的舒所丞。”
“哦,原来是舒丞。”张恒对这个名字显然也并不陌生。
只是没有想到,这位早就“大名在外”的舒丞,竟生的极为干净白皙,清丽中带着些许羞怯。
弱弱的,不像是个在工部干活的人,反而像是钟鸣鼎食的大户之家里费心娇养长大、世事不知的富贵公子哥儿,因为气质这样的内敛甚至略带点娇软,看着倒是不叫人讨厌。
先前阑珊因为去寻芙蓉,跟温益卿大闹一场的那故事早就是宫内外人所尽知的,当时宫中众人听了,私下里纷纷议论,觉着这位杨大人的师弟的性子跟杨时毅完全不一样,居然是个风流成性的。
没想到见了面,却是这样乖巧讨喜的长相。
可是突然又莫名地觉着,这舒阑珊长的如此秀丽性子又如此温和,这样的人去娼家喝花酒,却不知道是他嫖人家呢,还是人家嫖他。
张恒把阑珊打量了一遍:“只不知道舒丞现在出现在这里,是为荣王殿下所邀,还是如何?”
阑珊还没弄明白他的意思,赵世禛却代替她说道:“她来是为了给你们关押的江为功,并非代表首辅大人的意思。”
“原来如此。”张恒点头,神色冷淡,“工部的杜大人也跟我求了几次,说是那江为功是冤枉的,但事情还未审问清楚,我也依旧要照章办事,殿下觉着是吗?”
“当然。”
“那殿下特叫我来,不知是为了什么?”
赵世禛笑道:“本王跟张公公不同,张公公可以不理杜员外郎,但是我的心却软的很,经不起舒丞她在在我这里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没奈何,我只得派人把张公公请来,给她一个面呈机宜的机会了。”
张恒有些诧异。
他先看赵世禛,又看舒阑珊,这荣王殿下的话说的这样令人浮想联翩,难道……
阑珊一看这张公公就知道是个棘手人物,怪不得杜大人也无计可施。
此刻她顾不上在意赵世禛的话,只忙道:“张大人,请容我细说……”
张恒却有点不高兴了,索性道:“你是工部的人,居然也做这种投机取巧的事情,以荣王殿下来压我。”
“绝不敢这样,只是事情紧急,所以才用这种非常的法子。”
张恒到底要卖赵世禛的面子,便耐性道:“那好吧,就请舒丞快说,事情到底如何紧急?”
阑珊略有些迟疑,偷偷看向赵世禛。
赵世禛却笑道:“不打紧,怎么跟我说的,就怎么跟张公公说便是了,也不用怕说错了话,有本王给你兜着,公公也不会吃了你。”
阑珊只以为他当着自己的时候才会口没遮拦,没想到这架势竟变本加厉了。
不过得了他的首肯,阑珊索性就把跟江为功在案发现场发现松木,去查账遭遇意外,而且带路的小顾也突然身死等尽数跟张恒说了。
张恒的脸色微变:“你们当真在现场发现松木?”
“江大人是最有经验的,绝不会弄错。”
张恒的眼珠转来转去:“殿下,据我所知那现场已经给你派人看了起来,若松木果然有,现在去瞧,应该也不至于消失吧。”
赵世禛道:“不至于。”
张恒点点头:“若是这样,那么这松木可能是关键,小顾的死跟江为功出事,便可能是有人暗中想要灭口。”
这正是阑珊猜测担心的。
张恒却又道:“但是当时造船局文库房起火,很多人目睹了的,房间从里头锁住,那根本就是密室!不是江为功自己放火关门,还能有谁?”
阑珊道:“张公公,造船局文库房的火虽然是从内烧起,房间也是从内堵住的,但却并不是真正的密室。”
张恒显然不信,毕竟那么多人当场围观:“你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事发后卑职去现场看过,门的确是从里头关住的,但却并非只有在里头的人才能关门。”怕他们听不懂,阑珊道:“就是说,是有一个神秘的凶手在纵火伤人后,特意制造了密室。”
大概是阑珊笃定温和的态度感染了张恒,张公公忍不住坐直了些:“你且细说。”
库房的门有三扇,都是从外头缩着的,案发时候只开了中间的门,且平日也都只如此。门从里头也是能关起来的,门内设有能横插的门闩,火着的时候,门栓就是从里头插好了的。
所以大家才认定是江为功从内关门纵火。
案发后阑珊因为觉着事情可疑,在火熄灭之后特又去看过,当时那门跟门栓都已经给烧的摇摇欲坠,七零八落,可仍能看清的确是插着的。
“就像是现在这样。”阑珊把房间的两扇门合上,翎海本地的建筑风格都是差不多,所以赵世禛的这间房子的门扇虽比造船局的要考究的多,可内部门闩构造子却是一样,“这里的门本是没有内闩的,我方才特意请示殿下找了一个。”
“那这神秘凶手是怎么人在外头,却仍能把门从内部闩好的?”张恒看见实物,更有了兴趣。
阑珊道:“公公稍等片刻。”她将身子挡在门前,袖子却微微而动,显然不知在做什么手脚。
过了会儿后,阑珊停手道:“请两位恕我造次。”
只见她把门半开,人却从中间的缝隙里走了出去。
张恒疑惑:“你……”
赵世禛却气定神闲地笑道:“公公稍安勿躁,等着看她变戏法儿就是了。”
果然,就在阑珊走到门外后,那两扇门在眼前给合了起来。
与此同时,原本静静地垂在门边的木栓突然向上急速滑动,就在到了闩孔的时候,又如同一尾灵活的游鱼似的,主动钻到了栓孔之中,稳稳地横在了两扇门的中间。
张恒眼睁睁看着,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人在屋内,没有动过,那门栓竟然自己活动起来,成精了似的闩好了门。
瞠目结舌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赵世禛笑道:“去看看。”
张恒起身走到门口,盯着那门栓看了片刻,突然一震:“这是……”
在那门栓的两头,拴着极细近乎透明的丝线,其中一条往上,正是提着门栓的线,在门扇上头的窗纸处钻了出去!
而钻到栓孔那头的丝线正是穿过栓孔的,细看,也是给吊在上头的窗纸上的,窗纸事先给人戳破,将丝线递了出去,给外面之人操纵。
门外传来阑珊的声音:“那凶手就如我现在这般在外头造成密室后,便从外将丝线剪断,里头大火蔓延烧了过来,自然也将内部残余的丝线给烧毁了,给捅破的窗纸当然也荡然无存,本是天/衣无缝的,可那扇门并没完全烧毁,若细寻必然能发现疑点残留……”
张恒已经忍不住扼腕失声:“原来那点东西,是为了施展这障眼法的!”
司礼监的人做事果然超乎寻常的谨慎,造船局文库房事发后,他们也派了人第一时间去搜查,那被从里头拴住的门自然是重中之重,只是那门已经给烧的十去七八,但是司礼监的太监仍是从门栓靠内的地方发现了一点点残留的类似鱼线似的东西,他们还以为是不知何时掉落进去的无关紧要之物,现在从阑珊的手法中,才意识到那就是贼人用来设局的关键物证!
阑珊见他已经明白,便叫人从外部把丝线剪断了。
赵世禛将门栓抽去,把门打开。
两个人看着站在门外的阑珊,神情各有不同。
张恒在震惊之余,眼神从原来的轻慢变成了惊喜交加,他笑道:“好!果然不愧是杨大人的师弟,真的是能人所不能!”
赵世禛却笑道:“张公公别夸她,她这人不禁夸,很容易忘了自己是谁。且这点微末本事不算什么,倒是另一项还叫人期待些。”
张恒忙问:“是什么?”
赵世禛淡淡道:“她的箫吹的还不错。”
阑珊愕然地瞪向荣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