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为了跑路才把传送阵开到林子里来,谁知道却成了周怀仁的资源库。
整座森林里有多少蛇蟒盘踞,祁连山脉之中又绵延着多少生灵!在他们力竭之前,绝不可能全部清除干净。
“不知道。他的符咒我从没见过,也从没传给任何人。”周子寂怒目切齿道,“那就是他被称为猎妖奇才的原因。”
天师家族内部的资源是流通的。往往有新的符咒被创造出来时,都会分享给其他天师,代代传承代代改进,以求威力更强。
但周怀仁的驱妖符从未示人。没人知道他竟然在暗地里喂养妖怪,取妖灵来做实验,驱使妖怪替自己对付妖怪。所以才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战绩悍然,令妖族闻风丧胆。
这样的行为严重越界。被他驱使的生灵都是懵懂无辜的,全都当了他野心的牺牲品。
奚言终于明白,他仅仅一个天师,看到应眠这样的老妖怪到场却丝毫不惧的原因。
他早就打好了算盘,肆无忌惮地残害背后取之不尽的无辜生灵。
他能驱使的不仅仅是蛇。脚下传来细弱的嘶叫,奚言低头看去,弱小的虫鼠在她脚下聚集,双目猩红地发狂乱跳,像要从她腿上撕下一块肉来。
更多的鸟兽盘旋在头顶发出挣扎的痛苦哀鸣,却终究无法挣脱驱使,绝望地向结界上撞击。
被断躯残体填充的视野,空隙之中,她仿佛能看到应眠伤痕累累地落在巨树枝干上,半边翅膀被咬破,吃力地扇动,摇摇欲坠。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这里是她梦回无数遍的家乡,却化作了眼前阴森绝望的地狱,变成无论如何都逃不出的困境。
要阻止这一切,只有破坏源头才是唯一的希望。
奚言狠狠地咬痛嘴唇,维持结界的双手忽地收回,没有转头地对周子寂说,“你自己找地方躲着吧。”
语音刚落,她的身体急剧收窄变短,在一团红光中化成本体,隐隐有鱼死网破的势头。
周子寂瞳孔骤然缩紧,却分不出手来拉住她,呼喊声梗在嗓子里的那一刹,更耀眼的金色光芒刺痛了他的视线。
光芒覆盖之处,发狂的动物动作停滞在半途,眸中显出挣扎的迷茫。
应眠得以喘了口气,指间刃上还滴着蜂鸟妖咽喉的血,不忍地垂下了手,朝奚言看去。
几乎崩溃边缘的小狐狸被稳妥地护进怀中,熟悉的嗓音里,唯独这一次带了真实的怒意。
“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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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言一门心思要冲周怀仁,已经做好了半途中全身被撕咬的心理准备。
意料中的剧痛却没有如期袭来,反而撞进温暖的怀抱里,引得一阵鼻酸。
谢烬单手抱着她,左手维持着小范围的暂停式。视线所及之处的景象足够他辨明这里发生了什么,愠怒之意更甚。
“滚到一边去。”
他没有看周子寂。风雨欲来的神色从未有过的锐利,看向周怀仁的目光中带着毫不遮掩的杀意,“是你?”
曾在奚言手中残留的气味,在丧心病狂的天师身上愈发浓烈。
他的所作所为已经不仅仅是踩到了底线。
“小心……这狗东西符咒很强。”应眠咳出一口血痰,粗鲁地擦了擦嘴角的污秽,当机立断道,“不用管联合会那边怎么交代了,先弄死了再说。”
怪不得离群索居把自己藏得了无踪迹,原来是为了藏这一手。
活了数百年第一次遇到这样棘手的天师,驱妖符流传下去后患无穷。
“好……是我,哈哈哈!都是我的!”
周怀仁恍若未闻,望着谢烬的眼中发射出无与伦比的迷恋光芒。
那是终于钓到了大鱼的眼神。仿佛这片天地之中,所有的生灵都注定要成为他的猎物。
怀里的小兽发出低低的吼声,谢烬低声安抚了句“别怕”,往前踏出一步踩断枯枝,脚上还穿着酒店的拖鞋。
他的左手上不断聚集的金色光团耀眼得近乎泛白,光芒辐照之处,野兽们被控制的状态却并没有消除。
谢烬眉头皱得更紧,“你是怎么做出这样的符咒的?”
他听到的关于周怀仁的描述中,即使夹杂着“奇才”这样的词汇,也不足以概括此时看到的景象。
这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驱妖符,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眼前,要创造花费的功夫却绝不止是一朝一夕。
“当然要感谢你们妖族的付出。”
隐忍数十载,周怀仁再不惮于此时诉出自己的成就,“只有亲手做过实验,才能知道符咒能达到如何的效果……为了将各个妖族都试一遍,可花了我不少功夫。”
他要的并不只是驱使蛇群,或单独的哪一族。
他要的是全部!
从他之后,没有所谓的平衡与自由,不需要所谓的和睦共处。普天之下,所有妖族都会成为人类的奴隶。
他将会创造一个全新的时代!
在他手底受过折磨解剖的无辜妖怪不计其数,甚至奚言原本也有可能成为其中一员。
意识到这一点,谢烬眸色更深了几分。怀中的小狐狸呲牙欲动,被他牢牢按住。
“或许就是今天。”周怀仁露出奇异的享受表情,一字一顿地说。
他当然听过谢烬的名声,在妖族之中仿佛主心骨的存在,即使无法驱使,只要断命在他手上,妖族大乱,内外都不堪一击,是最好的统治机会。
他能想象到谢烬的强大。可再强大又如何?整个祁连山都受他驱使,单单一个谢烬,如何抵挡数以万计的妖灵不要命的冲击之势?
一个新的时代就要来临。
他必定会因此在人族中获得至高无上的地位!
驱妖符光芒大盛,万兽沸腾。应眠骂了一声,蝶翼振动飞起,尽力为他挡住即将涌来的妖兽。
周怀仁双眼放出精光,抡动斩妖刀,在自己的手掌上毫不留情地划过一道血痕,催动血流。炽热的天师血肆意流淌,将整柄刀都涂成通红的颜色。
奚言看见的瞬间就炸了毛,“他要砍你了!快把我放下,我去咬他!”
“……”
谢烬拍了拍她的尾巴,“老实待着。”
他应该给她并肩作战的机会。奚言憋着一口气窝在他怀里,想帮忙却不被允许,只能不乱动免得拖后腿。
可即使只是安静地待着,擦肩而过的刀锋上溅起的血滴仍旧让她胆战心惊。那些禁忌的血液离谢烬太近,近到她觉得下一秒就会没入谢烬的身体。
无数被驱使的妖兽卷土重来。应眠已经被消耗了大半体力,渐渐自保不暇,接踵而至的咆哮声几乎将他们淹没。
谢烬却不许她动手。
关系到生灵万物,他没有把握在这里除掉周怀仁,只是习惯了面不改色地奋力一搏。私心留了一分,仅仅给她。要她保存力量,在最危急的关头来临时,至少可以打开通道回家。
奚言不愿想最危急的关头是什么,前爪攥着他的衣襟,不遗余力地撑开结界,护住他的后背。
要一起回家。
金红色的光芒交缠在一处,笼罩了谢烬。而谢烬的身体笼罩着她。在一地惨烈悲戚里,变成出离温柔的剪影。
周怀仁咬牙挥动斩妖刀,竟被逼得节节败退,也腾不出手来再画符驱使更多生灵。
他看出了谢烬心慈,临时来救场本就没带任何武器,扑上来撕咬的小兽也都只是震晕过去。
余光里一只火狐扑近,周怀仁偏身一挡,故意挨了一爪,又伸出手被那小兽咬伤。
越来越多的小兽咆哮声化为不甘的悲泣,仿佛也意识到自己被恶人驱使的命运,只是不由自主,无奈地看着身体被控制,露出獠牙扑向谢烬迎接死亡。
“不要杀我……我不想死……”
“我不想……”
“放过我……”
绝望的哭叫声充斥于耳,在同为妖族的耳中更直接地化为言语。因为听得懂,所以更受影响。奚言渐渐被这样的悲戚感染,恍惚中看见自己的身影朝谢烬身边靠近。
那是只跟她十分相似的小狐狸,年纪不大,琥珀色的双瞳里盛满了泪水,嘴边还带着鲜艳的血迹,不情愿地朝着她扑咬过来。
谢烬似乎也被影响,只是转身护住了她,没有朝那只狐狸下手。
然而露出的犬齿毫不犹豫地划破了他的手背。沾染天师血液的皮肤顷刻间便被灼伤,腐蚀得深可见骨,连同抱着她的手臂都在颤抖。
奚言猛地惊醒,对痛楚感同身受,眼泪一瞬间滚落下来,试图去舔舐他的伤口,却被他严厉的声音制住。
“不要看。”
周怀仁等到机会,斩妖刀锋芒毕露,直直朝他砍来。
奚言看不到刀锋的寒光,却能听到肉//体被刺穿的摩擦声。那一瞬间仿佛是将心头的血肉削成了两半,连痛意都感受不到,只有一片麻木的寒凉。
耳边响起的却是周怀仁痛苦的嚎叫。
谢烬没有理会没入心口的刀锋,仿佛不受天师血的禁锢,顺势更进一步,将他握刀画符的那条手臂齐肩斩断。
再进一步,便能瞄准心脏。
电光石火之间,她甚至没有机会看清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回过神来,周怀仁已经在死亡的威胁前止步,弃手逃命。
谢烬眼看着他落荒而逃,发狂的兽群潮水般退去,才半跪在地上,终于松开了抱她的手臂。
他并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瞄准心脏。
应眠从高空降落,急不可耐地问,“你为什么不……”
话音只到一半便无声地坠落,他看清了穿透谢烬胸口的刀刃上浸抹的天师血。
刀口处带着火星溅开。他像一副被烧穿了的画,被火光渲染成可怕的猩红颜色,带着侵蚀血肉的焦糊气味,创口迅速扩大。
“别怕。”
他语气如常,稍微虚弱了些,仿佛只是受了点小伤,“先回家,等……”
他咳了两声,天师血侵蚀到喉咙,再也出不出话。
奚言跪在他身边,茫然地伸出手,却哪里都不敢碰。
她好像也痛得发不出声音了,惊慌地伸出手,想要握住谢烬的妖灵。
她知道,妖怪即使身体被毁掉,只要妖灵还在,他就还没有死。
可他却没有妖灵。
她亲眼看着猩红的天师血把谢烬的身体烧成了灰烬。最后一缕光芒转瞬在空气中湮灭,她收拢手指,只抓到一片虚无。
一切都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