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瑾瑶被说得也怒气腾腾,纤细的身子肃然而立,美目含嗔道:“呵,我竟不知,偌大的禹州,原来早已是凌月阁的天下。”
温子然昂首而立,脸上尽是得色。“姑娘也看话本,自然知道话本的重要。偌大禹州,恐怕光是看话本的人就有十之八九,其中又有近九成都是凌月阁的主顾。若有一日我凌月阁出事,众人自然是都护着我凌月阁的!”
虽然明知这话托大,温子然不敢把自己如何,但秦瑾瑶还是十分忿忿,一脸不平之色道:“那若是有一日,有一人的话本比温公子的话本卖得好上百倍,而凌月阁不再是禹州最大的书坊呢!”
“这就更是可笑。自我的书进了凌月阁出售以来,还没有哪家书坊能与凌月阁匹敌。”温子然嗤笑。
秦瑾瑶的唇边也挂上了淡淡的嘲讽。“那公子不妨走着瞧。”
“想走着瞧,姑娘也得有本事走出去才行。”温子然眸中闪过狎色,唇边冷笑,正要伸手去抚秦瑾瑶的脸颊,却忽然听见旁边的雅间里传出一道卑微却洪亮的声音。
“您上次说一月后再决定是否禁了这禹州的话本,如今已过半月,不知这事情可有转圜?”
这话一出,温子然的脸顿时青白不定。秦瑾瑶却听出这道声音是郭颂郭大人的,那么想必与他说话的人正是摄政王了。
既然隔间之人有心替自己解围,可见这隔间并不隔音。
秦瑾瑶不由得想到方才自己的一番豪言壮语,心下顿时有些羞赧。怎么回回遇见摄政王,都是自己在大放厥词?不过转念想想,方才温子然的话可比自己过分多了,想必摄政王大人更恼火温子然,而不会跟自己这小小女子过不去。
果然,她抬眸看一眼温子然,只见他此刻手都抖了。秦瑾瑶心道也不至于如此害怕吧,毕竟他还未看见那隔壁雅间是什么人物呢?
正这么想着,秦瑾瑶扭头一看,这才发现原来顾修延早已出了雅间,此刻恰好浑不在意的往这边一瞥,正是这一瞥惊着了那嚣张跋扈的温子然。
今日是一身青衫,分明是温柔的颜色,但他挺拔高大的身子,宽厚的脊背却将衣裳撑出了十足的气势。再加上那一双幽黑的眼眸,锋利得如刀尖,让人看着便心生畏惧。
可秦瑾瑶此刻却不这么想。
这个传说中踩着死人骨头上位的摄政王,不知为何让她心生安定。
顾修延的脚步分别是往外走,但却在看见隔壁雅间的二人之时停了下来。方才的话他自然听见了,可这种小事却无需他堂堂的摄政王大人去管。
“殿下。”郭颂被顾修延忽然停下的脚步吓了一跳,随后顺着顾修延的眼光看去,便发现了那位熟悉的姑娘。他忍不住捏了一把汗,回回当差都能遇上这姑娘,莫不是这姑娘同那些禹州少女们一样,是在想法子引起摄政王大人的注意?
若真是如此,那这位秦姑娘恐怕是打错主意了。按照他郭颂对摄政王大人的了解,他几乎与断袖无异,从来不会对哪个姑娘感兴趣。偶然在街上遇上恶霸强抢民女,这位摄政王大人眼皮都不会抬一下,更别提英雄救美了。
郭颂无奈地摇摇头,心里想再次为眼前的秦姑娘解围,可转眼想想人家是堂堂从一品大员的嫡女,想必那温子然也只是言语冒犯几句,并不敢真的拿人家怎么样,于是也就歇下了念头。却不想,前头那个身材挺拔的男子忽然冷声开了口。
“本王要去轩逸坊查书,你来带路。”
“大人,微臣知晓……”郭颂的话说了一半,忽然觉得不对,摇摇头道:“微臣知晓有轩逸坊这个书坊,却还真不知道是在何处。若是这位姑娘能带路便好了”。
秦瑾瑶难掩一脸惊异。她承认自己在看见顾修延的这一刻心生安定,但也只是出于对他这身官服的好感而已,她万万没想到,顾修延竟然真的会替自己解围。
好在,似乎顾修延并不记得自己的身份,在他眼里,自己不过是寻常路人罢了。想到这,秦瑾瑶稍稍安心,微微躬身道:“民女遵命。”
有了摄政王的一句话,温子然自然不敢阻拦,不过既然顾修延没追究他方才的话,想必是也不愿意与自己过不去。
温子然心里安稳下来,笑吟吟拱手道:“小人不知摄政王大人在此,实是小人之罪。也怪我家掌柜糊涂,这般大事都不知回禀于我。听说摄政王大人如今正为陛下查办禁书一事,实在辛苦,若大人有用得着小人之处,小人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温子然自以为一番话风度翩翩又礼仪周全,于是俯首而说罢,这才抬眼去看顾修延。却没想到人家压根没听他说话,早已转身下了楼。就连秦瑾瑶,此刻也跟在郭颂身后,连头都没回。
温子然落得一身尴尬,只觉得脸涨得通红,最后恨恨握拳,一把砸在了门框上。“不过是皇帝走狗罢了,也配嚣张至此!”
于顾修延而言,并不会把这种小鱼小虾放在眼里。甚至在他眼里,与温子然多说半句话都是在浪费时辰。
“姑娘。”守在凌月阁门口的小桃看见秦瑾瑶与两位衣着华贵的大人一起出来,赶紧有些慌张的上前扶住她的手唤道。
秦瑾瑶摇摇头,示意她这不是说话的地方,随后看向郭颂道:“二位大人真的要去轩逸坊?”
郭颂看着秦瑾瑶明眸皓齿,容貌惊艳,心里忽然有几分开窍,笑笑道:“是,摄政王大人想去轩逸坊,可我这两日糊涂得很,竟记不清路了,只好请姑娘相助。”
秦瑾瑶心知是假,但也只当郭颂是给自己台阶下,于是赶紧道:“请二位大人沿着这条路向北走,第二个路口右转便是了。照理本该相送,但街上人多眼杂,民女不敢放肆。”
“姑娘言之有理。既如此,姑娘也早些回府为好。”郭颂捻须而笑,余光却瞧瞧看向顾修延。感受到旁边的祖宗情绪没什么变化,郭颂才松了一口气,目送秦瑾瑶离开。
顾修延按捺住自己回头的冲动。他见多了姑娘,但的确没见过像秦瑾瑶这般的姑娘。分明是秦家大姑娘,却流落十数年,偏偏又没有半点出身乡野的俗气。分明可以锦衣玉食享尽富贵,却执于写话本,志在登榜首。
而她对温子然言语倨傲,可在自己面前却又十分谦卑,显然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一想到她在自己面前那副小猫般怯懦的样子,顾修延忍不住唇角轻颤。
前头的郭颂没注意到顾修延的神色,依旧沉浸在禁话本的事里。这些日子以来,已经有不少人与自己议论这事,上到高官,下到百姓,不少人都喜看话本,不希望话本被禁,当然也有一些人是靠话本子赚钱的,这些倒还是小事。
想起方才顾修延并没有回答自己的话,郭颂决定再试一次。“摄政王大人,话本一事,微臣觉得还可再商议一番……”
顾修延没有回答,但眉目间显出沉吟之色来。
就在郭颂耐不住性子,准备再问一句时,上首的男人忽然凝声开口。
第23章
“一年之内,不禁话本。”
郭颂顿时心头一松,随即而来的却是满头的疑惑。昨日在大殿上,摄政王话里话外还是必须要禁话本的意思,怎么忽然又转圜了呢?
郭颂一边紧跟上摄政王的马,一边飞速思考着。从凌月阁到轩逸坊,思来想去也觉得这一日没什么事能影响摄政王大人的决议。
“啪”。前头的一鞭子忽然警醒了郭颂。他想起来了,方才秦瑾瑶姑娘说了一句,“那若是有一日,有一人的话本比温公子的话本卖得好上百倍,而凌月阁不再是禹州最大的书坊呢!”
郭颂心中一惊,难不成,摄政王大人真的只为了秦瑾瑶这句话才决议不禁话本?若真是如此,那这未免也太儿戏了些。
郭颂并不知道,其实左右顾修延的并不是秦瑾瑶,也不是秦瑾瑶的这句话。真正左右他的,其实是他近来正在看的一本话本。
春禾所著的《浣女传》。
小小浣女,心志坚毅,刚贞聪慧,堪为世之表率。
尽管不喜温子然的为人,但秦瑾瑶不得不承认,此人在禹州的确颇有手腕。短短半月,一本新戏折入市,顿时引起轩然大波。尽管其中并未说明是秦府之事,但众人看了戏折却也心知肚明。于是短短半月,秦府的名声早已洗刷干净。
当然,秦府之事瞒不过一些知情人,可毕竟不知情者是大多数,如今众人不再以讹传讹,又多以戏折中的事为真,故而秦怀德与何氏十分满意。
又因何氏几次备了厚礼送到临安公主府,所以这几日临安公主府与秦府总算再次热络起来。临安公主连连办了数次家宴,何氏与秦怀德皆在受邀之列,何氏便再度春风得意起来。
秦瑾瑶虽是秦家人,但其实并不在意秦府名声好坏。她所求的,不过是查出当年的真相。而经过这几番事,她越发认定自己母亲的离世一定与何氏有莫大的关联。
于是,除了在秦府暗中查访之外,秦瑾瑶也使了大把的银子出去,在外寻找当年秦府的旧仆。当年秦府虽小,可也有十数仆人,若真能找到其中之一,想必一定能离真相更近。
也是恰好何氏最近家宴频频,疏于管理府内事务,因此她来往府外便更加自如。
秦瑾瑶万万没想到的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临安公主竟指名要她前去赴宴。
虽说非亲非故,可如今何氏毕竟是秦瑾瑶名义上的嫡母,临安公主便算是她半个外祖母,孝道在上,她自然无法说出不字。
“不成,姑娘您还是别去了。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好端端的,她怎么不心疼她那月瑶外孙女去,偏偏来叫姑娘你去请安。咱们怎么会是她的对手?若是她真的使些阴招替何氏出头,您可如何是好?”小桃急得焦头烂额。
虽然此刻秦瑾瑶心里也没主意,但她心中通透,从决定回禹州的那日起,她便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切风雨的准备。何氏也好,临安公主也罢,哪怕是当今天子,只要碍着她的路,她也都是要去闯一闯的。
更何况事到如今,根本没有退路可言。
想到这,她淡淡一笑,撂下手边的墨黛看向小桃道:“打狗也要看主人。如今父亲官运亨通,她大概也不会明晃晃的与我过不去。无非是见自己的女儿接连失利,想见识见识我是什么人罢了。”
“可是……”小桃依旧蹙眉,又知道说不过秦瑾瑶,只好拽过祥儿。“祥儿,你来说……”
祥儿也一脸焦急,此刻终于插上空,赶紧说道:“虽然我久在府里,可也听说过临安公主的名声。早些年先皇还在的时候,临安公主几乎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嚣张跋扈得很。我曾听府里丫鬟传过一件事,说多年前,临安公主的夫婿何大人身边有个丫鬟怀了孕,临安公主知道了以后大发雷霆。小桃,你知道她是怎么做的吗?”
小桃急得跺脚。“哎呀,你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说。”
祥儿被小桃催着,不敢再玩笑,看向秦瑾瑶说道:“当时临安公主捉了一只怀孕的老猫来,当着那丫鬟的面,活生生剖开了老猫的肚子,将腹中小猫取了出来,而后送给小丫鬟养着。那小猫自然活不成,丫鬟也早已吓得丢了半条命,于是生产那日母子俱损了。哎,可怜何大人在外头耀武扬威,竟也保不住一个小丫鬟。”
“这,这哪里是人干的事情?”小桃惊得失了颜色,嘴巴张得老大。
祥儿拍着胸脯,止不住得念叨着阿弥陀佛。“可不是么,我第一次听见这件事的时候,吓得好几晚上睡不着觉。”
“不行不行,姑娘,你断断不能去了。临安公主行事狠辣,不是咱们能应对的。”小桃按住秦瑾瑶的胳膊。
祥儿却在这会又道:“不过,这是前些年的事了。这两年新皇登基,临安公主连连受过几次嗔斥,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得宠的皇姐了。听说如今临安公主含饴弄孙,颇有几分老太君的意味,与何大人也算相敬如宾。时移世易,或许她如今也学佛了,今日叫姑娘过去,也未必会为难姑娘。”
如今相处日久,秦瑾瑶越发看出祥儿衷心,对她便也当做自己人看待。此刻见祥儿说话有理有据,心下不禁喜欢,看向小桃嗔道:“你瞧瞧,人家祥儿说话有理有据,不像你,就知道胡乱操心。”
瞧着小桃依旧愁眉不展的样子,秦瑾瑶也不再逗她,捏了她的软手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想她总不至于喊打喊杀,无非也就是吓唬吓唬咱们罢了。你不必太过担心,有母亲与外祖母在天之灵保佑,咱们没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小桃听见这话,不由得想起老夫人去世时秦瑾瑶摇摇欲坠的神情。说实话,这么多年过去,她甚至早已数不清姑娘经历了多少苦,也不敢想姑娘的心里该有多少苦,可她却从来没听见姑娘抱怨过半句。
听见提起老夫人,又见小桃几乎要眼泪汪汪,祥儿赶紧出来打圆场:“马车早已候在外头了,姑娘再不上妆,恐怕临安公主急得找上门来了。”
小桃果然破涕为笑,哭笑不得的上前捏了她的鼻子,但总算是忘了方才涌起的心疼,赶紧选了件雅淡的衣裳替秦瑾瑶换上。
为蒙蔽何氏,让何氏对自己少些防备,秦瑾瑶入府后只添置过两三件新衣裳并四五样首饰,之后便一直装作银钱紧张的模样。就连小桃的点心也开始从府里厨房索拿,不再大手大脚地出门采买。
当然,其实也是小桃吃腻了外头重油重糖的点心,想换换口味罢了。
然而尽管只有这两三件衣裳,可料子都是上好的织云锦,件件华美高贵。小桃挑了秦瑾瑶素来喜爱的月白色,外披淡粉色纱衣,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裙摆如雀尾摊开,闪着织云锦特有的珠光,衬得她腰肢纤细,气度高雅。
“禹州的东西到底不一样。”小桃再度感叹道。
祥儿也在一旁咂舌,“倒也不是禹州的东西不一样,只是姑娘穿起来不一样。织云锦的衣裳你我也各得了一件,可咱们穿起来就不是这个味儿了。”
小桃笑着问她什么味儿,祥儿说不明白,二人很快打闹成一团。如此折腾半晌,留了祥儿看家,秦瑾瑶很快带着小桃入了临安公主府。
虽说临安公主如今不得势,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临安公主府依旧堪称是禹州城头一份的富贵。入目是汉白玉的影壁,转过身来便是一片清幽,先是玉带般的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而泻下,再进数步才是雕楼绣槛,九曲回廊。硕大的牌匾漆着金粉,上书三个大字,便是临安公主所居的宁寿堂。
既是宴席,自然热闹异常。秦瑾瑶紧跟着领路的丫鬟前行,一路不知见了多少腰肢纤细,眉目低垂的少女,皆是双手捧着银碟,迈着碎步来来往往。再细细打量,秦瑾瑶才发觉这府里的丫鬟竟也穿着上等的锦缎。
“秦姑娘高抬贵步,请随我来。”前头的丫鬟毕恭毕敬,教秦瑾瑶看不出真假。不过须臾,秦瑾瑶已到花厅,正对上宴席上一家和乐的场景。
许是临安有意安排,此刻席面上没有旁的孙男娣女,只有何氏一家。何辅棠与临安公主,何氏与秦怀德,加上此刻正华容璀璨的秦月瑶。
小丫鬟领着秦瑾瑶站在花厅的一棵富贵竹后头,隔着一圈圈传菜的少女,正好能瞧见里头的场景。小丫鬟很是自责,又带着惊慌道:“坏了,我带姑娘来的时辰太晚了,公主用膳的时候是不愿见客的。”
说完,她很快面向秦瑾瑶道:“劳烦姑娘在这里等一等可好?”
秦瑾瑶淡淡点头。小丫鬟长舒了一口气,这才稳稳当当的吩咐人搬了椅子来请秦瑾瑶坐等。她倒也守规矩,在旁边恭恭敬敬地打着扇。
席面上的几口人热热闹闹,先是秦怀德起身敬酒,而后便是何氏亲自布菜。
小丫鬟见临安公主神色通泰,心情越发放松下来,看向秦瑾瑶笑道:“姑娘的眉眼与秦大人的眉眼极像呢,不愧是亲父女。”
“父女自然是像的。”秦瑾瑶看着秦怀德与秦月瑶,虽然月瑶圆润,但骨相却更像秦怀德。
“姑娘有福气,遇上秦大人这么好的爹爹,时隔二十多年还能把您找回来。哎,定是秦大人平素好积德的缘故。”
“好积德?”秦瑾瑶一怔。
“是啊,秦大人虽然身居高位,但却从不小瞧咱们这些做奴才的人。逢年过节,咱们这些公主府的下人个个都能拿到秦大人的赏。秦大人说了,这是嘉奖我们照顾公主有方。”
个个都有赏?秦瑾瑶有些意外。怪不得秦怀德手头拮据,原是将银子都花在了刀刃上。
“也不怪咱们公主无事时常说,秦大人是她最疼惜的女婿,长相仪表堂堂,又最有出息。”
“是啊,父亲一向是会做女婿的。”秦瑾瑶苦笑。
“何止是会做女婿。”小丫鬟嗔怪道:“秦大人对咱们大姑娘的好,那也是有目共睹呢。听说当年秦大人求娶咱们姑娘的时候,当着公主府众人的面赌咒发誓,秦大人说自己心思狭隘,装不下许多人,往后心里便只存着咱们大姑娘一个。若有违背,天打雷轰。”
秦瑾瑶万没想到从小丫头口中能听见当年之事,一时不由得怔住,托住骨瓷茶托的手停在了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