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请坐吧。”姜莞莫名其妙占据上风,安排起人来。
钱大人思索,顺着她话在屏风前的蒲团上跪坐下来,便看到蒲团前的小几上摆着倒好的热茶与精致的点心。
女郎的声音适时响起:“舍下简陋,招待不周,还请大人莫要见怪。”
钱大人摸不准她这是实话还是谦词还是实话,只顺着道:“怎会怎会?饭食只要能饱腹就好,我对吃喝一道上一直不如何在意。”
姜莞赞叹:“那您可真是个好官。”
钱大人察觉到话题一直被这个貌似柔弱的小女郎引导,意识到后自然有型不悦,试图将主动权夺回:“听说女郎你身子一直不大好,可请了郎中看?”
姜莞做作:“请了,不过是胎里带的病,并没有什么立竿见影的药,只能一直用药温养身体。”她撒谎不眨眼。没病硬说有病,还说的和真的一般。
钱大人叹息:“地方郎中医术并不大好,女郎若真想治病,我建议你还是到京城去瞧病,那里郎中多,有不少名医。”
姜莞柔弱道:“大人可认识什么名医么?”
钱大人谦虚:“识得些许……”
姜莞便道:“那大人为我找一位神医吧。”她说话声音轻轻柔柔,和她说的东西完全不一致。
钱大人也懵了一瞬,确定她是直接吩咐他去给她找个神医,连请求也不是。他从未遇见过这么理直气壮的人,惊讶得不知说什么好。
那些平头百姓只要他从指缝里漏出一点好来,他们就会感恩戴德,哪有主动要的?
“大人不是最体恤百姓的吗?连这点忙也不肯帮?”姜莞的语气中隐有不悦。
钱大人也觉得这女郎太不识好歹,难得没了平日一贯的和气道:“便是我体恤百姓,你也不该如此理直气壮地索要。女郎,难道我体恤百姓,就该事事操劳?”
姜莞反问:“你不操劳,难道要我操劳?是你做官,还是我做官?你既然为官,为百姓着想不是理所应当?你既认得神医,让他帮帮我怎么了?”她一连串的反问扔出去将人砸了个劈头盖脸,偏偏她语气十分笃定,让人不得不信服。
钱大人从没遇到过这么胡搅蛮缠的人,被气了个仰倒:“胡搅蛮缠!无理取闹!”
姜莞丢了颗糖在口中嚼,嘎嘣声不绝于耳。她眉眼间漾着笑意,装出愤怒语气:“大人不帮就算了,何必动怒?我也知道你们这些大人嘴上向来说得好听,办起事的倒没有几个,那就罢了。你既然不打算给我治病,又何苦要问我许多?我让你帮我,你又不愿意,烦死了,滚吧!”图穷匕见了。
零零九就知道她装不下去多久,这么快就暴露本性。
她本来就没有病,就是故意气钱大人。她是个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人,看到钱大人生气,她真是开心得不得了。
尤其是他爱装出一副唬人的和气模样,实际上最贪得无厌的就是他。
钱大人大惊:“你说什么?”
姜莞懒得和他费口舌:“不愿意帮忙就滚,别留在这碍眼,装模作样的。”
钱大人:“你怎可!”他对这样的女郎还真很有心无力,他身为一个堂堂大官,和个小女孩计较未免有失风度。但不治一治她,他又堵着口气,很是难受。
且她这副刁蛮嚣张的态度让他感到极为熟悉,只不过一时之间没想起来这与谁相似
他冷静下来,按下怒气道:“我可以为你寻医,只不过名医花销不小。我为官多年,并未攒下多少银钱,并不能请得动名医出诊。”
姜莞嗤笑一声,没说什么,好意思在她面前哭穷,忒不要脸。
她咬字道:“没事儿,我有钱。”听起来怎么都很阴阳怪气。
钱大人恢复正常态度,打定主意在郎中上做手脚,又和善道:“既如此,这事我就放在心上。”
“我没钱你就不放在心上了?”姜莞反问。
钱大人选择性忽视她这句话,又道:“此次来一是看望女郎病情,二来我受人所托,想问女郎一件事。”
“嗯。”她连说个“问”字都懒。
“是,是村子里一个小姑娘托我问的。”钱大人没记住谢明月是谁,一下子有些尴尬,“是说你行善事照顾她娘……”
他起了个头就被姜莞打断:“又是这事,我同她说过爱还不还,倒也不必日日扒着这事说的像我害她似的。早知道我就不该好心救了她娘,将她活活饿死多好,省得我救了人还要被被救的人怪罪干嘛要吃用这么好的东西,还不起这钱。”
钱大人听她这冷血无情的话更觉得语气耳熟极了。
他没想到是这么一回事,实际上钱大人也是个利己的人,一听之下同样觉得姜莞没错,明白过来自己被当作枪使。
但他作为一个好官,却不能真就站在姜莞这边,只说:“原来这其中还有诸多缘由。只是你这用的材料殊为珍贵,她们这样的山里人家便是还上一辈子也不一定能还得起这钱。”
姜莞:“他们便是还上一辈子也不见得能还得清年年欠下前一年的债,怎么不见你为他们着想?”百姓们每年的收成刚好够交税,自然没粮过冬。没粮过冬便要向东家借,借了来年又要还,来年还要交税,又要还债,永远攒不下钱。
钱大人顿时严肃起来,没想到她一下指出如此尖锐的问题,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心中已然隐隐有了杀意。
他可以对胡搅蛮缠的小女孩有所包容,却不能容忍有人看出当今祁国的本质。他的任务是粉饰太平,只有安抚下祁国百姓,才能让摇摇欲坠的祁国在风雨之中安立。
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祁国哪怕要垮了,但凭借其规模也能强撑好一阵子。但若从内部崩溃,虚有其表的祁国就会哗啦一下,一下子倒下。
祁国不怕外患,因为同样的晋国也没强到哪里去,自家国内破事一堆,近来倒听说晋国那位传闻中失踪已久的太子回来了。
总之两个国家一样烂,反而形成了相对和平的局面。战争会加剧国家的灭亡,两个国家虽然烂,但高官贵族的想法都一致,即如果要亡国请一定不要亡在他们这一代,所以他们并没有开战的打算。
祁国百姓们尚在混沌懵懂的时刻,钱大人并不傻,一直踩在人们的底线上压迫他们,保证能将百姓的价值榨干到最大,同时又不会引起他们的反抗。
这一次若不是各地方官为自身利益大肆加税,他这只加收一成税的计策也不会翻车。
钱大人原本是打算先加一成税看今年收成以及百姓们的反应来决定后续,若引起的负面情绪并不大,再加上今年收成好,他就会在明年继续加税。
税一成成地加,直到百姓们反抗的声势大了他才会停下,待百姓们习惯后他再继续上加。
温水煮青蛙,不外如是。
而面前的小女郎一句话直接指出关键,让他不得不重视。这种思想是不能让百姓知道的,一旦百姓们知道怎么努力未来依旧是日复一日的循环,祁国就要完了。
钱大人语气温和,心渐渐硬下来,笑道:“我到现在还不曾见过女郎,不知女郎可方便一见?我也好将你面色记下,见着名医了说与他听。”到底是记她的长相还是记她的面色,只有他自己清楚。
姜莞立刻将糖罐子的盖子盖上,歪坐着道:“我就在这屏风后面,大人要见,请尽管绕过屏风。”
钱大人听她毫不设防,当即从蒲团上起身,缓步绕过屏风,吓了一跳。
他一眼看到的是女郎身后门神似的站着的两名护卫,意识到房间不止他们二人。
而后他才看到地上跪坐得一塌糊涂的女郎,她一副懒散、漫不经心的模样,这副神色更让他觉得眼熟,仿佛他时常能看到的一个人。
钱大人被这份相似震得有些混乱,不由发问:“不知女郎姓甚名谁?是哪里人士?”
姜莞含笑看着他,只说了三个字:“我姓姜。”
姜!
钱大人的脑子嗡的一下炸开,终于明白自进屋起他一直感受到的这份熟悉来源于何处。那副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的嚣张,和御座上那位一模一样!
这世上除了那里的人,还有几个人能姓姜?敢姓姜的?
皇家子息凋敝,先皇虽只有一子,但皇家却的确还有一名在外的郡主。
那是被赐了国姓的云中郡主,姜莞。
第123章 斩首
钱大人威风凛凛地来,神情恍惚地走。他离开时再也无法保持平日里对百姓的和颜悦色,看上去十分狼狈,慌不择路只想离开。
村民们不明所以,尤其是谢明月,还等着钱大人为她讨回公道,怎么也没想到他跑得这样快,快得她连人背影还没看清就不见了。
这样着急,简直像是急着去投胎。
只有和钱大人一起来的陈老爷自以为知道是怎么回事,对之报以深刻同情的同时,更加畏惧姜莞。钱大人对上那女郎尚且如此,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身份。
这可是京城来的大官啊,和那女郎见了一面后的神情竟与那女郎借助在他家时他们陈家阖府上下的神情如出一辙。
真是造孽。
姜莞从房中出来,倚在门框上目送钱大人离开,眼睛弯弯的,却没有什么笑意在其中。
零零九看着钱大人跌跌撞撞的背影又是同情又是想笑:“你刚刚刻意学了姜琰的动作和神情来吓唬他。”
“玩一玩嘛。”她话里话外都是不以为意,将人完全当作取乐的工具。
谢晦听见动静,从房中出来,向着她走来:“钱大人走了?”
姜莞点头。
“他要我去做官,我没有答应。”不用姜莞问,他便主动汇报,执拗地望着她。
姜莞微微挑眉:“所以呢?”
谢晦抿唇不语,看得出他对她这个反应并不满意,但他不说。她不想他做祁国的官,他便没有做,虽然影响他下决定因素有许多,这不过是其中一种。
零零九:“钱大人果然要他去做官!”身为书中世界管理者的它也不由为男主幸运而感慨不已,只得说是天命之子。
“但是谢晦没答应!”零零九听起来比谢晦还要激动,它为谢晦逃过一劫而感到开心。
“没答应才正常,他若答应也不堪为男主了。”姜莞有些冷,便不欲在外多停,转身进了房间,顺手将门带上。
谢晦被关在门外,望着被关上的门没有神情。
他方才在房中看着钱大人离开,那位大人从姜莞那儿出来后便是一副受了巨大打击的样子。
她究竟是什么人?
连京城来的官都不敢直面她,她的身份……又该有多高贵?
他能感受到一些信息,可他甚至又去主动控制自己不要细想。他难得陷入矛盾中,而这样的困境,他本能地知道不能也不该找姜莞开解。
钱大人从谢家村回来后整个人陷入一种萎靡的状态之中,整个人一直没精打采,直接表示自己不打算再去剩下的村落,要陈老爷代他去。
到处跑虽然辛苦,陈老爷却很愿意做这种事。这说明什么?说明钱大人在放权!让他渐渐代替出面。
陈老爷欣喜地接下任务,看着钱大人憔悴的样子生出些同道中人之感。可惜回来之后钱大人更加忙于公事,并不再提谢家村之事,他也不好再劝慰什么。
钱大人飞速将巴中公事处理完毕,并简单地善了个后,硬是在年前从巴中离开往下一座城去了。
陈老爷顺理成章地接收了县衙之事,成为钱大人钦点的新一任巴中县县令。
百姓们对陈老爷,也就是如今的陈县令感到十分满意。一来他是被张家衬托出来的大善人东家,二来他是钱大人钦定的人选,人们相信钱大人的眼光。
至于原来的县令以及张家人都被钱大人关入大牢,本是要等着年后问斩,钱大人走时又吩咐陈县令将之早些处理了,杀头的时间便从年后提到年前来。
不止是谢家村,钱大人到过的处处都有种雨过天晴、揭过昨日之感。
将旧的地方官杀掉,就仿佛是旧的不好的东西都已经被根除,人们日后便能过上新生活一般。
偏僻至谢家村,村民们也吆喝着三五成群要去看原县令和张家老爷被杀头。
谢晦过来同样是请姜莞一同去看杀头的。
零零九只觉得他着实没什么感情,姜莞好歹也是个女孩子,他竟然要拉着她去看砍头,实在是够离谱的。
而姜莞也同样离谱的答应了:“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