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天水郡后,一连下了三日雨,并不利于长途跋涉。四人寻了一家小客栈落脚,为掩人耳目,除去必要采买,几乎闭门不出。
双鲤趴在二楼的窗户前,拿绿叶逗弄框里卡住的一只瓢虫。
楼下有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农户吆喝,驱使黄牛骡子拖车,拉了一筐筐绿植朝城外去。瓢虫脱困,被弹了出去,正好落在下头筐中,双鲤没忍住多看了两眼,有些奇怪:这瞧着不像麦粟黍稻
她朝老月投去探询的目光,可人正在榻上打坐练功,根本没打理她。她便只得把头转向乔岷,可惜那根木头正在给剑打蜡。只有晁晨这个一等一的闲人,凑上前探头探脑,复笑道:这是苕草,用以肥田,在我家乡农人常常植在地里,秋收往往殷实。天水往西,沙多土失,涵养美地,不奇怪。
从前出塞,公羊月只会给双鲤讲哪儿有拍花子莫乱走,哪儿生了窝土匪,哪儿的地头蛇近年江湖传轶闻,哪块地头是三不管,如这样的生活见闻,却是少之又少。
小姑娘不由惊奇,捧着脸追问:原来种地也有这么多学问!
当然,西北地大风高,初秋便已是寒彻骨,花木遭霜败,便会颗粒无收,于是农人会以烟煴树祛霜华
懂这么多,说得倒似亲眼所见,公羊月睁开眼,冷不丁开口,听你口音,像是中原人士,气度风华不说比肩王谢,却也是疏朗风逸,还以为你是颍川晁氏的后人,避难关中,可这么看
晁晨莫名有些支吾:差不多吧。
见状如此,公羊月并未多疑,那些个世家贵子生来清高,纵使家道中落,也把郡望堂号看得比命还重,哪甘与寒门庶民同日语。
我怎的听不出口音?老月,那你呢?前些日子你说生于代国,可我遇着你时又是在川西的雀儿山双鲤缀了一口茶,巴望着。小姑娘那点攀比心,总是自家不能落别家之后。
哪知公羊月闻言大笑:出生草莽,天地为家。
这年头谁不抬一抬身价脸上长光,便是四府之一的晏家,也要说与宗室沾亲带故,更别说公输府,那可直接追溯到匠人鼻祖,别的江湖人,想还想不来呢。
晁晨下意识帮腔:公羊一姓少见,多出于公孙羊孺之后,因著述春秋得名,祖上说不定也是簪缨氏族。
我阿翁就是挖地的出身,半路得高人指点,又恰逢胡族南侵,怀帝被俘,这才投奔剑谷,家父更不是什么名宿大儒,至于我,你觉得我在乎这种东西?公羊月很是不屑,丝毫不攀附,义正词严绝了他的话头,一番话说来坦坦荡荡,我公羊月行事叛逆,与世不容,但绝不会乱认祖宗。
双鲤在旁小声嘀咕:就是个乡巴佬,认了人家也不会信。
很快,她便挨了个暴栗,抱头缩在一角吃炒松子。公羊月拍拍手,向着晁晨道:连自己的出身都难以启齿的人,有什么担当
晁晨向来从容,眼下却不禁打翻了茶碗
他曾经也只是个山野穷小子,偶得机遇闯入江南,一心想要融入江左高门,想要掩去心下的卑微,想要一个出身能配得起自己的荣耀。谈玄论道,诗酒饮茶,没人不自报家门,甚至多的是人,同乡不同姓也能侃出个花。
可现在有个人,指天立地说他不在乎,比那些所谓的君子丈夫更坦然,更可怕的是,这个人还是他一直憎恨厌恶的恶人。
他心中忽然蹦出一个念头:
真正的恶人究竟该是什么样子?什么样的又才算是真正的恶人?
见他小脸惨白,公羊月信口问道:瞧你这样,莫不是说到你心坎?
晁晨不愿与之相对,怕他揭穿自己脆弱的伪装,仓皇起身,快步往楼下去:出凉州平川路阔,我去买几匹马。
作者有话要说:
续前段,过渡一章推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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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8章
天水郡自吕光自拥大凉天王后,迅速打硝烟中重建,得益西域商道,富庶有余,城中屋宇毗连,多为塞外矮舍,宽敞粗犷,不似江南一眼不见全貌的烟雨楼台。汉商胡商打堆,驼队行客络绎不绝,沿街叫卖的小贩男女老少皆有,不仅热情,性子实在奔放。
晁晨跟个马脸宽腮的汉人马贩谈好价,手往腰袖里掏,才想起出来急,没带钱。正局促尴尬,一只指节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掌心托着个钱袋掂了掂。
听那响,不是彩宝也是真金白银,且还鼓鼓胀胀,一准足数。那小贩眉开眼笑,两手去捧,却扑了个空。
钱袋给收了回去。
就这马你也敢要这个数?公羊月将五指并拢,一脸讥嘲。
凉州地区连带着整个西域,黄金珠玉硬通,此外,部分地区也收新泉钱。在吕凉之前,曾有盛极一时的张氏一族在此称王,凉武王张轨以年号铸钱,大肆流通,以至于张氏一族灭亡多年,依旧不乏私铸。
小贩抬起下巴,先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看是个带剑的,缓了语气:爷,咱家的虽不是大宛名马,也是从冠军侯设的祁连山马场出来的千里种!
你可真敢说,公羊月把晁晨挤到身后,抓过一匹的缰绳,顺着鬃毛一路摸到肋下,最后巴掌砸在马背,就说这匹,髂骨宽大,肋骨短小,蹄胫大小不相协,典型的三羸五驽马,也就唬一唬他这样的傻瓜。
说着,他还伸手在晁晨头上点了一下。
还有这匹,架子虚大,肉都堆到肚子上了,怎么,肉马也拿来充数?公羊月摸出一枚散钱,就这四匹,不能再多。
那马贩子急眼,操着一口陇西的方言大骂:打发叫花子呢?不卖,不卖总行了吧!
公羊月拿剑柄按住马脸男子的肩,凑到耳边,轻声说:蹄钉没撬干净,你的马来路够脏啊。
男人身子一僵。
晁晨没听清他二人说什么,瞧人满头冷汗,只以为公羊月仗势欺人,忙上去劝:就算是肉马,也不只一
没你的事。公羊月把他拂开,将好把刀影隔绝。
马脸贩子拔刀要来事,那剑出剑回,不过一息,右手腕上那串小叶紫檀佛珠便应声落地,随之掉落的还有腰间挎着的弯刀。知道踢了铁板,马贩呸了一声,摘下缰绳扔过去,扭头逃命:可以啊,黑吃黑是吧,今儿算是着道,你小子给俺等着!
等人跑没了影儿,公羊月招呼晁晨牵马,后者没动,端着袖子义正词严:贩子的便宜你也占?
公羊月捡起地上的弯刀,朝晁晨脑门一挥:要不把你抵给他?
晁晨睁开一只眼,往上瞟,发现那锃亮的刀在离那帻帽一寸的地方停住,赶紧抚了抚心口顺气。
公羊月扬手把刀插在拴马桩子上,解开钱袋口朝下,只见里头咕噜噜滚出的全是黑心石头。再看身前那文士瞪眼,频频后退,生怕砸了脚趾的模样,他不由得舒心大笑:谁叫双鲤那死丫头如此抠门,刚才那可是我全部家当。
可这也
也什么卖了你谁来给我牵马?公羊月把四匹马的缰绳往他左右手各塞了两个,自己两袖翩跹走在前头。
四匹马并行,本就不宽阔的街道被他一人占满。活到如今,晁晨可算见识了什么叫招摇过市,什么叫旁人指指点点,他面皮薄,又气又臊,跟在后黑着脸:你不是说这马体格不好,那买来做甚?
诺。公羊月停步,指着铁架钉钩,还有磨刀的光膀大汉。
大汉操着两把菜刀,冲晁晨露出一口老黄牙:小公子,卖马呢?
卖,卖。
晁晨赶紧把马给了屠夫,后者叫来媳妇,全给拖到土屋后头的院子等杀。公羊月接过钱币,摊在手心一枚一枚的点,颇有双鲤财迷的风范。
马肉又硬又柴,也会有人买。晁晨瞧他如此生财,免不了酸了一句。
公羊月把钱仔细收好,一边推着他往马市去,一边驳他:你以为个个都像你一样牙口不好?西域三十六国里头,乌孙人最好马肉,制成肉干,便是他们顶好的干粮。这里官不管市,私下里动脑子,能套到不少钱。
没有钱,在西域寸步难行。
晁晨呆立在原地,过去际遇不凡,从没愁过钱花,即便最穷困潦倒的时候,也遇得书馆收留,这样的生活太真实了,真实到他说不出钱财乃身外之物。毕竟,闯江湖的游侠儿,身无田庄地契,又不是个个劫富济贫。
愣着作甚?这匹给你了。公羊月指着马棚里一匹半大的小马驹。晁晨黑着脸拒绝,他便得寸进尺:你确定,难不成你想跟我骑一匹?
果然,晁晨这般熟读圣贤书的,全不懂老油子讲价都是坐地起,只能干磨牙:不要脸!说着乖乖去拉小马驹。
高头大马可要贵多了。
公羊月数钱,递给贩子:刚刚够,一钱不少。等走到客栈,公羊月瞧着庖屋前那头拉磨盘的驴,那叫一个悔,不由道:早知道买头驴,还能再省一点。
出天水走西北,不似中原五里一亭,十里一驿,路上草木凋敝,抬眼不是荒原,便是赤红色的秃山连天,左右都是战乱弥生的凄凉景。
公羊月打了个唿哨,和乔岷赛马在前,双鲤骑术一般,夹在中间,唯独晁晨最惨,骑术极佳,偏偏那小马驹撒欢打转,走五步退三步,眼看被落在最后头。
跑过了一片土坡,将要下行,公羊月朝四周打量一眼,朝乔岷做了个手势,两人登时齐飞而出。
同一时间,两马前跪,被绊马索绊了个正着。
四面埋伏的人自土里冒头,当先的可不是昨日那马脸贩子,公羊月拔剑飞掠,杀入人堆中。
来得正好!
这些人都是西北草场上的马贼,劫来的货物会化整为零,拉到附近市集镇子城池里变现,也不知是不是最近点子太少,难以糊口,那拉货的马竟也没放过,给弄去唬弄些愣头青、冤大头。
公羊月可没什么捉贼的烂好心,纯粹是想搞点盘缠,顺便换马。千里马都有价无市,真正好东西还得数这些马匪吃饭的家伙。昨日故意放话警告,等的就是今天半路打劫。
乔岷在后掠阵补刀,公羊月打得兴起,二人哪里像被截杀,分明是追着痛打落水狗。
那马脸男人折兵丢将,钻地术往土里躲,匆匆逃命,可公羊月不给机会,一剑落地,只瞧血水浸没黄土,随剑尖勾出一枚钱币,自空中倒飞,将好落在随之而来的晁晨的怀中。
我的钱可不是那么好拿的,那人若是聪明,就该收钱跑路,可惜偏偏见钱眼开。公羊月收剑,来得迟,错过了好戏。
晁晨看着一地尸首,没吭声。
他虽有些迂腐,但还不蠢,这枚钱分明是昨个给出去的那枚,钱眼一侧有个不足米粒大小的细口。原来那贩子同马匪一伙,公羊月是故意露财引诱?
这小马驹?
脑中闪过一念,晁晨只觉背后发凉公羊月脚力好,轻功好,但论骑术,自己却能侥幸胜一筹,如果让他骑了匹好马,恐怕以自己的性子,绝不甘落人之后,一马当先等来绊马索栽下去,就是活脱脱的靶子。
想到这儿,他不由看向公羊月,神色复杂。
别想太多,真的只是穷。公羊月似看穿了他的心思,把他从小马驹上赶了下来,给几人换马。
双鲤根本没顾得上搭话,已经越过沙地上的死尸,扑上前将马匪的马截了下来,抱着马脖子,两眼写着发财:就这匹,汗血宝马呀!
贪财小心得不偿失。
捡漏也得挑时候,好马在敦煌就是块活招牌,容易引得人觊觎,不怕恶人抢,就怕小人缠。公羊月示意乔岷把马放了,只留了四匹不好不差的,随后牵了匹枣红色的给晁晨:这是匹老马,你武功最差,而老马有灵性,必要时会助你脱困。
说罢,他走到沙坡另一侧,抓着发辫,把抱着马腿不松手的双鲤拖了出来,扔到了马背上,随即一鞭子。
马儿嘶鸣一声,载着小姑娘扬长而去。
空中余留带着哭腔的一声哀嚎
我的钱!老月,你个赔钱货!
晁晨走到公羊月的马下,一把拽住他的缰绳,把头埋在阴影里,许久后才吞吐道:去敦煌找线索前,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但你能不能不要再提无礼的要求?
什么要求?
譬如老枕着他胳膊睡觉这算什么?晁晨左右为难,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一开口:陪|睡?
公羊月一口酒喷在前来催促的乔岷脸上,后者拿袖子抹了一把,脑袋上像顶了十里的乌云。
你说得有道理。
你答应了?
没有啊,规矩是我定的,你没资格讲条件,至少在我断剑重铸之前,你没有公羊月哈哈大笑,看晁晨还一脸憋屈原地打转,伸手将他提到自己马背上,扶住腰,走,这一带常有狼群,必得天黑之前穿过陇西去金城郡落脚。
一声唿哨,老马紧随其后。
四人到敦煌时,已是五月花红。
城池比之凉州,大了一倍不止,路上随处可见贩茶叶铜器的汉商,也有不少拿手织线毯往地上一摊,堆上狼牙鹿角首饰,便坐地贩物的胡人。沿街两旁酒旗招展,巷道交错处,还有农人推车切早熟的蜜瓜。
双鲤趴在酒舍的栏杆上乱看,时不时会有身姿窈窕的波斯女,跟着男客扭着腰肢自长街走过,在转角处回首妩媚一笑,笑得她心花怒发。双鲤红着脸避开,正好瞧见一些身毒来的妇人把水瓶顶在头上,便下意识把手头的茶碗也往脑门上顶,结果翻了,茶汤淋了一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