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眨眼之功,公羊月速度更进一步,一息一剑,每一招都自不同的方向来,饶是一枝七叶,叶有七刀,也应接不暇。那柄名曰玉城雪岭的长剑,银光熠熠,在眼前来回穿梭,仿若真下了一场酣畅飞雪。
叮咛一声,一叶碎断,叶子刀捂着下巴上的血痕,这才反应过来,红衣剑客从未尽全力,与自己平手斗了那么久,不过是故意放晁晨走掉,好无后顾之忧。
杀手出身的剑客,果真是狡狯!他奶奶的,走着瞧!
他气得捶地跺脚,用铁链招回剩下六叶,掷出白烟,不甘心翻墙逃脱。公羊月没追,转头去捉晁晨。
慕容临的人自城南进,而段家的私宅在北,就算他们和晋阳府君沆瀣一气,也不可能短时间攻破,这是城中可能仅有的安全之地。晁晨出了荒园,从七拐八拐的偏巷,抄近路往北,一路所见却是惊心。
段家的防备和反抗,差了不只一星半点!
为什么?
为什么慕容临带兵敢这么光明正大的杀进来?就不怕晋阳走脱漏网之鱼,不怕段家反咬一口,不怕
当然不怕,变故只在一晚间,反正一锤子买卖,杀了就完事,再把晋阳府君搬出来当挡箭牌,说不定还被夸办事从速,给了周边震慑,防止更大的祸乱。
晁晨忽然明白,所谓算计人心花花肠子,重要但不必要,拳头如果好使,简单粗暴最有效,因为越是复杂,越是难以控制,越容易给对手反杀。
不知为何,他忽地想到了公羊月,浑身汗毛倒竖,脑子里第一念不是怕叶子刀追来,反倒是怕他,好像叶子刀在他心里,已经被认定是个死人了。公羊月的实力他是领教过的,那还是五年前的他,五年之后
想到这儿,晁晨扶了扶帻帽,不敢再耽搁,摸到酒家后院的马厩,夺了一匹就走。
好容易出了城,不过十里,便给追上。
晁晨都不知那红衣剑客从哪棵树上落下,人便已经在他身后。二人双骑,公羊月倒是没有率先夺缰,只是拿剑柄点了点晁晨的肩:喂,我救了你,拿点东西来换,不算差吧。
那手札已经被我扔到废井中。
公羊月早捞了出来,卷了卷,塞到晁晨怀中。晁晨语塞,只能梗着脖子继续装傻:你都拿回来了,还问我作甚?
两人同时静默。
身后无声,晁晨只觉这四月春寒天,却要挣个浃汗湿衣。他拿不住公羊月此时喜怒,只能屏住呼吸,僵硬地往后觑看一眼。脖子刚一偏,公羊月便凑了上去,差点撞了个脸贴脸。
他往后避,公羊月却得寸进尺往前,一双明眸一眨不眨,正端详他的脸。半晌后,才道:晁晨,没想到你自诩正人君子,说起谎来也是脸不红心不跳。
晁晨推了他一把,却被公羊月反扭住腕骨,人还没反应过来,已被甩下马背。公羊月几乎同时摘下鞍上的绳子一掷,拴住他两手,一夹马肚,攥着另一头拖他在地。
公羊月,你就是个卑鄙无耻之徒!
凹凸不平的草甸石头滑擦过身下,晁晨吃痛,咬了舌头,骂不出来。连尔母婢也这等恶言对公羊月都是不痛不痒,更别说什么君子小人论调。
待跑马冲入松林,公羊月这才停下,翻身下地,上前拍了拍晁晨的脸蛋:那东西先不提,我们来好好算笔旧账,说着,他摘下断掉的风流无骨,插在地上,我的剑你怎的赔?不赔就想走,你这君子岂非无赖?
晁晨动了动干裂的唇:我你想怎么个赔法?
公羊月故作思忖,而后一副颇为难的模样:我还没想好,不如这样,在我没重铸断剑之前,你哪儿也不许去,我叫你做甚么,你就得做甚么。
呵,晁晨也不再讲道理,你不怕我杀了你?
你不是说,杀公羊月,天下之幸?公羊月眯了眯眼,一剑斩断缚手的绳子,将他拽起,我赐给你这样的荣幸。
晁晨愤而甩开,背过身去,扶着树慢慢走了两步。
公羊月抱剑在怀,看在眼里,没有阻止,心中亦有谋算:叶子刀最后那几句话提到公羊家,说不准背后的势力比顾在我知道的还要多,何必舍近求远,既然他们要拿晁晨,只要自己占据先机锁住了人,还怕蛇不出洞,鬼不现身?
至于余侗留下的东西,他并不是非要不可,不见长安被人盯上,也与他无关,但顾在我买凶,引自己入局,难道就只是借刀除去内鬼,做个顺水人情?这老狐狸不可能没有后手,以自己在江湖的名声,不得阴一把?
也许晁晨手中的线索,才是重中之重。
叶子刀没有死,如果你真那么想被削成人棍,请便。公羊月摆手。
晁晨闻言止步,心道:那玉盘不知何用不能毁,留在身上没个武功却又护不住,若真落到叶子刀手里,那人最是不悯弱小,交代不交代都是个死。左右都要死,死在叶子刀手里,还不若死在公羊月手里,起码一时半会还能坐谈条件,也许留下忍一时风平,没准还能择机杀他报仇。
何况,顾馆主有一句话不错,那公羊月是狂徒却不是鼠辈,只要不惹恼他,他还不屑于动手。
见人犹豫,红衣剑客不由自主笑了,心知已是十拿九稳。眼前这文士虽有些迂腐,但人不傻,最重要的是重情重义,比起玉石俱焚,他更愿意找出答案,替死去的余侗和顾在我完成华仪所托。
毕竟,书馆付之一炬后,一生心血毁于一旦,这是仅剩的,与那三人稍有关联的东西。
不怕他不肯拿出来。
我不会杀人。晁晨转过身面对他,目光躲闪,多有尴尬。一想到自己方才还替死敌开脱,顿时又好生别扭,声色冷硬了几分,还有,我留下来只是因为赔你的剑,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公羊月含笑看他,将语调托长:嗯?别的什么?
晁晨窘迫,听他那口气倒像是龌龊事,脸上不禁绯红,愤而拂袖,恶狠狠道:总之,别给我逮着机会,否则我定会杀你!
就你那点招式,让你杀人,我还不想费心给你擦屁股,公羊月往树下靠坐,弹去指甲里的灰尘,往身侧的空地拍了拍,歇会?还得等两个人。
晁晨嫌弃地看了一眼,不愿坐过去,自个寻了块干净的地方。
公羊月轻咳一声,动了动唇:这么不情愿啊,我刚才说什么来着?我教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晁晨瞪了一眼,快步过去坐下。公羊月甚是满意,抬起他的手臂,靠在树干上:可叹可叹,世间的规矩管的是君子,不是小人!
作甚?
公羊月闭眼,头一歪,歪在他的掌心里:树干太硬,睡着脑子疼,靠一下呗。说着说着,没了动静,晁晨强打起精神等了一会,伸手摸向地上那柄断剑。
长剑玉城雪岭压了过来,睡着的人幽幽开口:你可以试试,是你的手快,还是我的剑快。
晁晨登时僵坐不动,见无下文,这才松了口气,垂眸看着公羊月安静的睡颜,不知是真是假,他亦是一夜未合眼,晋阳城内外跑了个遍,早疲累不堪,强撑了一会,竟也偏头睡过去。
晁晨是在一片清脆的笑声中醒来,眼皮刚掀开一条缝,就见一双杏眼紧紧盯着自己,露出十分疑惑。
你们这
他想抬手遮挡日光,只觉手臂沉沉,酸痛不已。
我也要,老月,我好困!
双鲤挤过来,被公羊月板着脸推开:不许睡,也不看看什么时候,慕容家的指不定满世界捉人。说着,垂眸看了晁晨一眼,喂,你还想枕到几时?
晁晨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枕在他的肩上。
双鲤被唬,当即跳开,后跟踢到那柄插在地上的断剑,回头一瞥,脸都青了:阿骨断了!谁这么肥的胆儿,说吧老月,你是给他来了个五马分尸,还是大卸八块?
晁晨佯装走神,公羊月意味深长道:没杀。
没杀?双鲤难以置信,你从前可摸都不让我摸。
公羊月拾起断剑,眼中柔情一闪而逝,而后,他招呼乔岷牵马,拍了拍小姑娘的头,随口道:小孩子家家不要问那么多。
双鲤很配合:噢,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先离开燕境。
去哪儿?
公羊月什么也没答,乔岷和双鲤面面相觑。
这时,一直没开口的晁晨上前,思来想去拿出了那枚玉刻星盘。公羊月说得没错,此地不宜久留,只是天下茫茫,却又不知何处行,这玉刻含义顾在我没来得及说,晁晨便是想编也编不出,不如集思广益。
公羊月略一挑眉,没有接,倒是那小姑娘伸手拿去,在手头对着日光把了把,道:这块软玉水头好,成色无杂白无暇,乍一看是昆仑玉,她卖了个关子,把玉捏在手心,但皮粗质厚,实际上,是敦煌白玉。
世间宝物,财迷最懂。
双鲤两眼放光,说着说着往自己荷包里藏:哇,虽是缺了一角,但能值不少钱,没想到盘缠都备好了
没等她说完,公羊月两指夹走:去敦煌。
老月,你这种行为叫卸磨杀驴。小丫头眼巴巴瞅着。
公羊月笑了:你是驴?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哈五人成团,四等一(老月:开启没羞没臊的旅途2333
公羊月携晁晨,祝大家新年快乐,2020如意顺遂,健康开心~
敦煌篇佛见笑
第015章
向西出燕境不远,跑马至多半日,但边关陈兵却是难过。若不通关,走深山老路,不说坎坷难行,即便真能走得通,没个向导领路,却也要耽搁上好些日子。
双鲤最先提出反对,为了夏至能去帝师阁观云门祭祀,坚持不肯绕路,乔岷也觉得迟则生变,得赶在慕容临传画卷海捕之前离开。
这可难倒了几人。
我这儿倒是有些东西能用。双鲤翻了翻包袱,搜出些假髻、发带、须髯、黑痣,放在平日,无非是些捉弄人的玩意,如今却解了燃眉之急。
但光有乔装打扮不够,他们手头只有三分文牒,晁晨的一应家当在晋阳被烧得干干净净,除了那块玉盘,便只剩两袖清风。
总不能将他丢下。
正苦恼着,包袱里抖出一道金光,砸在双鲤脚背,她低头捧来,欢喜道:文牒也别用了,我们用这个。
那是一朵金箔槿花。
可行吗?瞧着不像族徽和钤记。晁晨蹙眉,看了两眼并没瞧出来历,好歹他也在燕国待了三年,实打实的贵人没缘得见,但三大家和王室的恩怨情仇却听了一箩筐。
还是公羊月发话:不行就打出去。
晁晨彻底闭了嘴。
找了一处村落,改装作一家四口,人人都很满意,除了晁晨。四人中公羊月最高,乔岷最阳刚,都不能作妇人打扮,双鲤只会上妆不会易容,这等缺陷不能遮掩,最后这倒霉事儿就落到了晁晨头上。
双鲤欣赏着自己的得意之作:怎么样?
很不妥,所谓: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注)晁晨提着裙裾摇头走了两步,偏那裙长,绊了一脚,还没说完,一脸撞在了公羊月的背上,后者顺势展臂圈住他的脖子,敦促双鲤过关。
关楼下,双鲤很是上道,军爷,军爷叫得热络,双手捧上那槿花。没曾想那是个新兵蛋子,盯着那金箔看了半天,露出一口黄牙,往自己兜里揣,还以为是奉给他的好处。
乔岷和公羊月同时按住衣下的挂剑。
好在,近旁还有个老兵,瞅见不妥凑过来,把那槿花夺了去,眼中隐隐有泪:哪儿来的?
双鲤正要开口,公羊月却抢了一步先,改用鲜卑话将那使鞭女人的事挑挑拣拣说了些,中间故意顿了顿,看人脸色无恙,这才又接着往下编,只说一家老小出关是为了报答那姑娘的恩义,替她办点事儿。
既是如此,几位且去,还请替我等向她问安。说到此处,那兵头子当即朝他们抱拳致意,随后放行,且还相送五十步。
等见不着人,双鲤才拍着心口大喘气:可吓死我了,那个女人什么来头,这么厉害,连当兵的都敬她!
公羊月想了想,才答:不是敬她,承先人荫庇罢了。早先便听说慕容垂复国后,麾下有位女将,是名将慕容恪之后,没准是呢。
哇,女将军!
双鲤赞了一声,晁晨却插话:你会讲鲜卑语?
公羊月想起肋下还挟着个人,忙把他松开。
想到那手札上记着的公羊启投诚代国,晁晨抬头,复杂地看了公羊月一眼,越过他独身朝前走去。
会鲜卑话又如何?双鲤在二人间来回觑看,只觉莫名,朝公羊月腰间撞了一肘子,老月,你在燕国待过?没听你说起过呢。
望着那道消瘦的背影,公羊月久久沉默,眼中不自觉多了分痛色,但很快便掩去。他伸手揉了揉双鲤的发顶,转头去看衔泥归巢的春燕,轻声道:不,是代国,在我很小的时候。
拓跋氏和慕容氏总归都出于鲜卑族,都讲鲜卑话。
随他话毕,乔岷垂首,双睫下燃起遮不住的火焰,反观一旁的双鲤,倒是不怎么上心,只随口嘟囔:好像是在哪里听过这个说法,嗨,多大点事儿,本姑娘还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腿长自己身上,爱哪儿住哪儿住!
寻到山头避风处歇下,已是日落黄昏,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眼瞅着只能在荒郊野外将就一宿。
乔岷生火,双鲤采了些野果,公羊月猎了山鸡野兔,唯有晁晨什么也没做,径自往大石头后把女子外衣脱下,换上青衣帻帽,找了个清净的地方独坐,看着山外紫烟霞光由盛转衰,直至最后一丝日头落下,像是在生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