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玠一死,先帝的血脉就只剩下萧璃一人。文武百官,边疆将士都不会想一个傻子当他们的天子。若他们硬要扶持萧璃上位,别说先帝的几个兄弟会有想法,就是北境亦可能蠢蠢欲动。故此,在林清羽和太后的计划中,萧玠必须活着。
但此时此刻,林清羽是真的想让萧玠命丧九泉。
这不是林清羽正常状态下会有的反应——林清羽快失控了。
而林清羽的失控,正是他想看到的。
奚容站在萧玠身后,俯下身,低声道:“皇上,您方才所言,可是认真的?”
萧玠神思恍惚,不敢去看林清羽的眼睛。他咬了咬唇,咬得嘴唇殷红:“林清羽藐视君上,犯上作乱,罪无可赦,理应处死。”
奚容勾了勾唇,抚掌道:“谢大人。”
“臣在。”
除了林清羽,众人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只见一肃容男子大步走了进来。此人一身玄色束腰劲装,腰间佩剑,正是天机营首领,谢敏。
谢敏单膝在萧玠面前跪下:“微臣参见皇上。”
奚容道:“皇上的命令,你可听清楚了?”
谢敏微微颔首,起身拔剑,右手持剑,剑光映着殿内高悬匾额上的“勤政务本”四字,一步步逼近林清羽。
“不可!”李潺抬起手,拦住谢敏的去路,“林太医有先帝亲赐天机营令牌,他才是你们的主人!”
谢敏面无表情:“天机营只为天子一人效命。李大人,请让开。”
李潺回头看向林清羽,只见他盯着剑身,目色隐于蝶翼般的长睫之下,无人知晓他在想什么。李潺急中生智,对两个禁卫喊道:“快去请太后来!”
一个滑腻腻的声音响起:“我们老萧家的事,何时轮得到外姓人来过问。”
萧玠的九皇叔,恒亲王出现在勤政殿门口,身后跟着他从封地秘密调入京城的精锐:“从此刻开始,除非皇上有令,无人能踏出勤政殿一步。”
萧玠愣愣道:“九皇叔?你怎么……”
恒亲王扫了林清羽一眼,冷哼一声,道:“臣护驾来迟,皇上受惊了。”
绝境之下,李潺又一次跪下:“皇上!皇上请为西北将士,大瑜子民想一想。正如林太医方才所言,鬼帅能找到奚容‘议和’,说明此人对京中情况了如指掌。若此时宫中再生变故,那便更是中了他的计。以鬼帅玩弄人心的权术,势必趁虚而入,乱我军心。前方西北未定,京城不能再乱了!”
“侍郎大人这是何话。”奚容笑道,“处死一个五品太医,如何就会让京城有变故?”
李潺道:“林太医乃顾大将军之妻,若大将军知道了林太医横死宫中……”
奚容“哦”了声,轻描淡写道:“侍郎大人放心,在顾大将军收复雍凉之前,皇上不会让顾大将军知道的。”
李潺冷汗直流,他已无计可施。难道今日,林清羽真的要血溅勤政殿?
奚容瞳仁猛地一缩:“谢大人,你还在等什么?”
李潺余光看见谢敏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林清羽却依旧毫无反应。他忍不住大喊:“林清羽!”
话音一落,林清羽眼睫抬起,看着眼前执剑的男人,缓声道:“谢大人方才说,只为天子一人效命?”
谢敏道:“不错。”
“若你身后的天子,并非先帝所认,天命所定,你是否还要唯他命是从?”
谢敏顿了顿:“你这是何意?”
“我先前和李潺一样,以为只有京城不生出变故,不让西夏有机可乘,才能让西北将士无后顾之忧。现在,我看明白了。”林清羽冷眼瞧着奚容萧玠两兄弟,“只有碍事的人彻底消失,京城才是真正的安稳。”
奚容脸上陡然变色:“林清羽阴险狡诈,切不可给他蛊惑人心的时间——谢敏,动手。”
林清羽哂道:“奚公公急什么。先帝好歹给了我天机营的令牌,就算不足以让谢大人为我效命,至少也能给我把话说完的时间——你以为呢,谢大人。”
谢敏犹豫片刻:“你究竟要说什么。”
“方才奚公公击掌数下,谢大人便应声现身。”林清羽嘲弄道,“我就不效仿了。”
说着,一个粗犷洪亮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让让,让让……都堵在门口做什么。”
恒亲王被挤了一下,转身怒道:“是谁!”
来人赔笑道:“对不住了九王爷。你带的人有点多啊,把位置都占满了。我只能让御林军和铁骑营的兄弟围在你们外头了。”
恒亲王气得发冷,说话不再是那副滑腻的腔调:“吴战!你带这么多兵进宫,是要造反吗!”
吴战反问:“那王爷带这么多兵来是想干嘛?”
“本王自然是来护驾的!”
吴战哈哈大笑道:“那本将军也是来护驾的。但本将军要护的驾,并非名不正言不顺的初熹帝,而是先帝。”
“胡说八道!皇上乃先帝钦定的真龙天子,名正又言顺。我看你是和林清羽沆瀣一气,意图造反!”
恒亲王说的笃定,却未瞧见萧玠和奚容的反应。萧玠知晓自己的皇位是怎么来的,早已慌了手脚:“阿容……”
奚容强作冷静:“别怕,没事的。”
吴战收起笑,正色道:“把人带上来!”
一个御林军将一头发花白的男子压上了殿。男子跪在林清羽面前,低着头:“……林太医。”
这声音不似寻常男子般低沉,尖中带细,奚容一听便猜到了他的身份:“难道是……?”
男子缓缓抬头,萧玠看清他的相貌,惊愕道:“薛公公?”
薛英,先帝在位时的掌事太监,伺候先帝多年。先帝病重时,薛英忽然告老还乡,此后便音讯全无。
吴战对薛英道:“薛公公莫怕,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本将军会护你周全。”
薛英瞟了谢敏一眼:“先帝病重之时,曾写下遗诏交予奴才,嘱咐奴才妥善保管,待皇上驾崩之时,昭告天下。”
崔敛道:“一派胡言!先帝的遗诏乃本相亲眼所见,确是立皇上为储,继承大统。你若有什么遗诏,为何当时不拿出来,要等今日来此装模作样!”
薛英背书一般地说:“当日,宁王监国,权倾朝野,逼着先帝写下立太子诏书。先帝清醒时悔不当初,才有了第二封遗诏。先帝驾崩后,宁王登基,奴才若此时把遗诏拿出来,岂不是自寻死路。”
李潺脸上恢复了血色,问:“那封遗诏现下在何处?”
“奴才逃出宫前,将遗诏藏在了勤政殿匾额之后。”
谢敏对着匾额一抬手,掌风之下,匾额震了一震,一封封存的诏书掉了下来,被谢敏稳稳接在手中。谢敏过目后,神色凝重道:“这确实是先帝的笔迹和大印。”
崔敛猛地转向奚容:“这怎么可能!”
“呵……”奚容面目狰狞地笑了起来,“林太医是早就预料到了今日,所以才事先伪造了一份先帝的遗诏么?”
“放你的屁!”吴战痛骂道,“连谢大人都说这份遗诏是先帝亲手所写,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
萧玠双腿一软,险些坐倒。奚容出手扶住了他。“莫非,你们所谓的先帝的遗诏就是立六皇子为储?”奚容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先帝何其英明神武,如何会把大瑜的江山交给一个心智不全的皇子?”
谢敏摇了摇头:“诏书上说,先太子萧琤乃继承大统唯一人选,断不可废。”
李潺立刻道:“先太子的母妃陈氏曾犯下祸乱宫闱,欺君犯上的大罪,而先帝只是将她废入冷宫,没有将先太子牵连进去,可见先帝对先太子寄予厚望。先帝从未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废太子的意思,怎会突然说废就废,其中必有隐情。”
一股凉意攀上心头,奚容退后几步,低声道:“还没结束。”
萧玠哭着拉住他:“阿容……”
奚容猛地甩开萧玠的手,指着林清羽道:“恒亲王,谢敏,你们还愣着作甚?是信了他的话吗?先帝病重时,太后和林清羽待在他身边的时间不知比皇上多多少倍,他们才是逼先帝写遗诏的那个!”
“要动手?那赶紧的,别废话了。”吴战摩拳擦掌道,“不让本将军去西北打西夏蛮子,本将军都快憋死了。九王爷,你的兵是从哪来的来着,经不经打啊。”
恒亲王回头一看。乌压压一片的铁骑营和御林军已经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人数至少是他们的三倍,且是以逸待劳,他们断无胜算。
到这个地步,事情的真相已经不重要了,保命才是最重要的。
恒亲王清清嗓子,道:“本王是先帝的亲兄弟,当然要以先帝遗愿为先——奚容,萧玠你们二人迫害储君在先,谋反篡位在后,简直罪不容诛!”
奚容的手缓缓垂下,双眼空洞,脸上是死一般的沉寂。
吴战啧啧摇头:“这脸变得比天还快。”
萧玠抓着奚容的手臂,哽咽道:“阿容,阿容你说句话啊……”
“还有什么可说的。”奚容麻木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阿玠,我们输了。”
“啊?这不打了吗?”吴战惋惜道,“白兴奋了。”
萧玠茫茫然道:“输了?输了会怎么样……会死吗?我不要……”他冲到林清羽面前,想去抓林清羽的衣服,可一对上林清羽的视线,手怎么都不敢伸出去:“林太医,不要杀阿容,求求你……不要……”
林清羽缓缓启唇:“你求我?”
萧玠点头如蒜道:“我求你!我求求你……”
“倘若因为这批粮草无法送达,误了军机,使得我军战败西夏。”林清羽嗓音微颤,“你觉得,西夏会饶那些战败的将士一命么。”
萧玠蓦然僵住。吴战叹道:“粮草啊粮草,再厉害的将军没有粮草也打不了仗啊。”
“我现在不杀他。”林清羽道,“我要留他一条命,待西北大军凯旋时,斩首祭天。”
萧玠瞪大眼睛,不住地摇头:“不要,不要……”
林清羽走到奚容身侧,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我给过你选择。我也说过,若你们不肯听话,我便让旁人取而代之。我不是在开玩笑。”
奚容直视前方:“我若不动手,等顾扶洲回来,照样会丢了性命。我不后悔。”
林清羽淡道:“未必。”
奚容轻嗤一声,显然不信林清羽所言。他最后看了眼泪流满面的萧玠,轻声道:“留他一条性命,他什么都不懂。”
林清羽不置可否,一扬手,两个御林军走上前,将奚容带了下去。
萧玠心中大恸,不顾一切地追上:“阿容!”
吴战挡住他的去路,问林清羽:“林太医,皇……他怎么办。”
林清羽道:“皇上累了,扶他回寝宫休息。”
谢敏皱起眉:“先帝遗诏虽是保先太子储位,但先太子早已病逝。”
“谢大人说得对。”恒亲王一副公平公正的口吻,“先帝那一脉,已无人可继承大统,总不能让谋反篡位的萧玠继续坐这个皇位。按照大瑜的祖宗规矩,那只能从宗室里过继了。”
林清羽道:“九王爷是忘了淮王么。”
“开什么玩笑!淮王心智不全,如同三岁小儿一般,如何能做一国国君?”
“至少,淮王不会自作聪明。而且,他未必没有治愈的可能。”林清羽话锋一转,道,“西北正在紧要关头,今日之事不可宣扬。诸位都是朝中栋梁,其中利害,应当比下官清楚。”
这日之后,初熹帝称病不朝,改天子朱批为内阁蓝批,由内阁主理朝政。另外,丞相崔敛言明致仕之意,皇帝准奏后,他带着一家人远远离开了京城。恒亲王也被谴回封地,非诏不得入京。
江南那批粮草乃林清羽和李潺耗尽心血筹得,本可以让西北大军支撑许久,如今只剩下两成。李潺已经十万火急地从北方调粮,却遭遇了大雪封路,原本七八日的路程,生生要拖到半月,也不知能不能赶得及。
铲除异己之后,本该是稍可松懈之时,林清羽心口却总是萦绕着一层难以言喻的恐惧,一连几天深夜梦魇。
梦中,他回到了南安侯府,站在蓝风阁的庭院中,撑着一把绛红色的伞,脚下是茫茫一片雪地。他看到了那把熟悉的轮椅,轮椅上身着红衣的陆晚丞垂着脑袋,安然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