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梦?
梦到初时与银止川在赴云楼遇见时候的事了。
西淮淡笑着,说:还梦到了错身巷,在镇国公府酿花酒,在桥洞底下买瓷人玩。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啊。我也很久未曾梦到了他也不是经常愿意入我梦来的。
君在野顿了一下,问道:
梦到那些是很伤人的吧?
作为与西淮、银止川有过如出一辙的经历的人来讲,对许多事君在野都能够轻易地感同身受。
也没有。
西淮却笑了一下,垂眼说道:梦是不会伤人的。伤人的,只有往事而已。
年少轻狂时,春光着锦里,惊才绝艳的少年人与放浪形骸的公子哥儿相遇。
那一刹那的惊鸿,一刹那的风姿。
逾越百年也未曾褪去。
但是往往就是这样越是惊艳的开端,越显得落幕哀凉。
沉默中,彼此都未再说话。
稍时,西淮问道:我还有多少时间?
怎么?
君在野略一挑眉,回过神来:你还有什么未竟之事吗?
有。也没有。
西淮说道:只是当初答应他,在天之末日,国之尽头时,要与他再好好推一场秋千的。只不过后来也一直未曾实现。
白衣人的目光落在院外,那只寂寞的秋千上。自搭架起,西淮就一直未曾自己坐过它。
他总好像有一种荒谬的,不切实际的期望
仿佛他等待的那个人,总有一天还会归来一样。
有时候外头有什么动静,或者绮耳草微微摇晃一下,他都会突然站起,看有没有长别已久的故人拜访。
但其实他的墓碑,他的棺椁,他的尸身,都是他亲手埋下的啊
还有一个时辰。
君在野说道:你有足够的时间去圆满任何不想留下的遗憾。
那就去坐一会儿秋千吧。
西淮说道,能够弥补的遗憾也没有多少,只是想在一个和他有关的地方、离开这场尘世而已。
君在野目光沉沉,看着白衣人推开屋门,缓缓朝院落走去。
七十年,整整七十年。
当注定要痛失所爱、独自地度过余生,那么活得越久,也不过越痛苦而已。
西淮走向秋千的步伐很安宁。一步一步,平缓稳妥,好像期待这一天,已经很久。
他很快就要从这痛苦中解脱,但是自己呢?
君在野想:他的痛苦是永无止尽、看不到尽头的
他行走在处处留有祭浮生痕迹的人世,但是这里早已没有祭浮生。
君在野注视着空无一人的屋舍,目光停留在小小的矮几上。
日头渐渐地落了,只剩下一层余晖。
天际变成沉沉的孔雀蓝,一轮新月升了起来。
君在野朝屋外走了出去。
西淮仍坐在秋千上,但是眼睛已经闭了起来。
他安然沉眠着,仿佛只是睡着了。
但是那靠在秋千架子上、已然没有了温度的额头,昭示着斯人已逝。
君在野注视着这有一个逝去的灵魂,但是在他怀中的红尘册上,出现了第二行字。
红尘十苦。次苦美人迟暮。
寂静的月光笼罩在人身上,像结了一层淡淡的霜。
君在野良久伸出手指,极轻地碰了西淮一下
下一刻,这沉睡的白衣人就恍若万千萤火聚拢而成的雕塑,倏然间变成无数的莹白碎片,消散而去。
留在秋千上的,只有一颗碧绿色的,开出了小花的翡翠石。
我告诉他,你是一颗小石头。
君在野低低的,恍若呢喃说:但是却没有告诉他,你本是一颗镶嵌于濯银之枪上的翡翠玉。你们本就是该合为一体的啊。
但是,在月光之下,那颗无心无情、原本也不懂七情六欲的小石子,却有一株银色小花自其中盛开。
于夜风中微微晃漾着。
end
[*注1]:出自《桃花扇》清代孔尚
第161章 明月心 01 (番外)李斯年林昆
李斯年初见林昆那一天,正是寒冬。
林家久负盛名,是整个星野之都无人不晓的书香世家。
天下士子,无不以听过林氏先学讲授为荣。
每每林家的书院开课,总是挤满了人,门槛踏烂不说,连外墙上都趴着书生。
及至林家老太爷,更是连东宫储君都得称一声的太傅。
王室每一任储君的老师,都出自于林家。
说一句帝师世家,毫不为过。
林大人,请,请!
水榭楼台的庭院里,一名穿着二品官袍的大员亲自引着一位来客,春光满面,说不尽的笑意,说道:犬子年方六岁,与林大人家的小公子恰巧同年。两个小童相伴学习,可是难得的妙事呀。
林氏家主微微含笑,虽然官位显赫,但是这位学究天人的文臣总是保有一种说不出的谦逊和温和。
他手里牵着一个只稍稍齐他膝盖的小童,模样清秀标致,大人说话时,他便安静地抬着漆黑清澈的大眼睛瞧四周的环境,点到他的名字了,方才仰首看一看父亲。
这一天下了大雪,小童衬着玄黑厚重的猞猁大氅,站在雪地里,简直犹如一尊精雕细琢的小瓷人般标致漂亮。
枕风。[*注1]
走至求索斋了,林家家主才停下来,微微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叮嘱道:往后在这里读书,也要勤奋刻苦,专心致志,明白么?可万不能偷懒贪玩,虚妄懈怠了。
小孩垂了垂眼睫,答:是。父亲。
李氏家主殷殷笑道:林大人哪里的话,令郎天资聪颖,小小年纪就已经名传星野之都,是有名的少年天才。怎会虚妄懈怠?
林桓(huan)微微笑道:尽是些薄名,做不得真。
他客气、礼节周全地同李长尧说道:接下来一段时日,有劳李兄了。
李长尧不胜自喜,一连声地答应着:林大人尽请放心!令郎在我府中,一定与在下亲生子享同等吃穿用度,绝不会受半分亏欠!斯茂
他说着,朝旁侧唤了一声,一个一直由嬷嬷抱着的小孩被放下地来,跑到李长尧身边。
李长尧摸了摸他的头,笑着引荐说:这是林家的小公子林昆,往后你们两人就是玩伴,要好好相处。
这也是林昆第一次见他们李家的人不是李斯年,而是李斯年的幼弟,李斯茂。
他初见这个六七岁了还娇生惯养、下了雪就不肯走路的小孩,就觉得讨厌的很。
和见李斯年全然不同。
但是李斯茂对他倒很热情
想也知道,李府倾颓已久,虽然曾经同样贵为世家,却在近年来逐渐被排斥在星野之都显贵们之外。
李长尧心有不甘,费尽心力捯饬着这个半死不活的家族直到听闻林昆的父亲要随圣上游视江州,家中幼子无人托付,便立刻登上门去毛遂自荐。要将童年好友的幼子接到自己府上照顾。
他希望卖林桓一个人情,当然,更希望的是自己的孩子能与林昆成为青梅竹马,就像他和林桓一样。
如此与文官之首的林家保持着关联,总能有一日等到机会,重振李氏。
枕风、枕风!
书斋里,锦衣玉食的娇少爷一阵风似的跑到林昆面前,叫道:你看,我新买了《玉珠录》、《长战集》今日下学,你来我院里一起读吧!
小林昆恹恹的,他捧腮看着窗外,窗外是一片莹莹的雪。
他看着这雪,总是想这雪看起来干净洁白,却在融化后,显出底下掩藏着的无数腌臜丑恶来。
来嘛来嘛。
李斯茂还在劝着:我娘亲做了银耳玉露汤,特地让我邀你一起来呢。
说实话,林昆不想去。
因为他能感受得到,李府里上下的人待他好,并非是有多么喜欢他。而更像是一种曲意的逢迎。
他曾亲耳听到李夫人同下人讲,为何今日的早饭他只吃了三碟甜糕中的一样,是不是不满意。倘若他们下人做餐食不用心,来日影响了李府的运势,她儿子的仕途,定当要他们好看!
这种抱有目的的善意,让林昆无所适从。
你怎么还在喝这种白水!
见林昆不说话,李斯茂的视线又挪到了他书案前的茶杯上,登时瞪圆了眼睛,大惊小怪道:哎!你们哪个没长眼的东西,敢给林公子喝这种下贱平民才喝的白水。快,取我的甜樱蜜茶来!
林昆欲言又止,在家里,他一贯是喝这种平淡无味的白水的。
父亲说,不会伤牙。
但是他已来不及阻止李斯茂将他的茶水倒掉,只见细皮嫩肉的公子哥皱紧了眉,万分嫌弃似的捂鼻往外一泼,倒进了窗外的雪地里。
嘶
极轻的,雪地里却传来一声压抑的吸气声。
林昆一怔,这才想起来:糟了!
那杯茶水他刚倒不久,恐怕还是热的!
哎
李斯茂也愣了一下,却见林昆已经一阵风似的奔跑了出去方才那声音,一听就知恐怕是李斯茂往外泼茶水时溅到人了。
李斯茂负气地跺了下脚,不情不愿地也同样跟了出去。
却见,外头冰天雪地,林昆穿着银白色的士子单衣,怔怔站在墙角前。
在他面前,是一个稍高黝黑、衣衫上还打着补丁,正在倒立的少年。
枕、枕风。
李斯茂气喘吁吁地跟过来,娇嗔地埋怨道:你跑那么快做什么呀,追得累死我了
但是林昆却并没有瞧他,只将目光落在这个大雪天只穿着单薄衣物,双手撑在雪地里已冻得通红的少年身上。
他他是谁啊。
林昆轻声地问道。
他?
李斯茂撇了撇嘴:他是我爹和下堂妾的儿子。
李氏家主少时荒淫,曾与家中侍妾生下过一个儿子。
后求娶权贵之女,侍妾被赶了出去,唯独留下一个幼子在府中。
但是,没有母亲庇佑的孩子寄人篱下地长大,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即便不用猜,也会大概知晓。
他叫什么名字?
李斯茂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声音:
李斯年。
噢。
林昆微微默然。又问:他看起来已逾八岁,为何没有和我们一起上学堂读书?
他?
李斯茂几乎都快怀疑自己的耳朵了,问道:他配读什么书。爹说了,往后就叫他做我侍前奉后的马下副官,不必学会认字。
林昆不说话。
李斯茂心中有些不耐烦:因为他今日在校场上和李斯年比武,输给了李斯年,心里不痛快,才故意罚他在这书院外倒立。
谁知会反倒叫林昆遇见了,自己还被迫陪着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占了老半天。
枕风,枕风。
他娇软软地叫着,说道:我们进去罢,这外头真是冷得慌。你瞧,连我的手炉都快没热气了
然而,谁知话音还没落地,他就瞧见林昆做出了一件让他眼珠子都快惊掉下来的事
只见林昆走到李斯年跟前,看着他因为自己那盏热茶而烫的如同落汤鸡一般的头发和衣物,认真道歉道:
对不起,弄脏了你的衣物。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李斯年凌乱湿哒哒的发,注视着他的眼眸,又微微示意那埋在雪地里,已经通红生了冻疮的手。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你的手,不冷吗?
声音清越,温和轻柔。
李斯年一怔,倒立的视野里照映出谪仙般的小童歪头蹙眉的模样。
干干净净,白皙如瓷。
他问他,关心他,给尝尽冷眼的李斯年九年以来第一次嘘寒问暖的温情。
也就是在这一瞬,李斯年突然逢遇了这一生神祗恩赐一般的小贵人;和这一世想要仰望守护的星辰。
第162章 明月心 02
但是那个时候李斯年并不能做什么。
他逢遇林昆的时候,是他一生最无助彷徨、低卑无依的时候。
他看着林昆伸过来的手,沉默了很久,竟不敢搭上去。
枕风、枕风。
李斯茂还在聒噪着:别管他啦。他没事的,一个庶子,有什么好关心的?你快随我进书斋去吧
但是林昆偏生伸手在那里,细细的白皙的一双手,手指细长伶仃,手腕恍若不及一握。
他朝李斯年伸着手,不知是表方才热汤淋着他的歉意;还是见天寒地冻,要替他暖一暖。
李斯年沉默了片刻,许久后答:
小贵人,我的手很脏。
不要紧。
林昆答:你的手冻红了,我这里有手炉,替你暖一暖。
李斯年九年以来仿佛从未有如此困窘的时候,他看着自己习武、做粗活弄得满是伤痕和茧子的手,放在林昆掌中,恐怕都是一种玷污。
他很仔细地将手在两侧衣襟上擦了擦,试图把那些雪水和泥擦干净,但是又后悔为什么今天出门,没有把指缝里的脏泥抠出来。
李斯年额上青筋直冒,屏息将握紧拳的双手搭上去
那上面几个溃烂的冻疮简直刺眼极了,李斯年都有点害怕那疮里流出来的黄水会不会沾到林昆柔白干净的氅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