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茂之低头道,“我爹在的时候,我听我爹说起过,我有个表姐,但是一直没见过。刚在才球场那里,我看见她的时候,觉得她和我爹有些挂像,然后看我的时候,她的表情和旁人不同。我在猜,她会不会是我表姐?”
陈倏没想过他人小鬼大。
陈倏颔首,“她是。”
何茂之又道,“那,她是从宫中出来了吗?”
陈倏再次点头,“是。”
何茂之沉声道,“可惜我爹过世了,我爹做梦都会梦到他,有时候睡不着,就会在苑中坐着,有一次我起夜,我爹就同我说,他想我姐了。现在她回来了,我爹却不在了,我爹要是能看到她,一定很高兴。”
何茂之身材瘦小,陈倏看到他的时候,总会想到小时候的自己。
也会想到,那个时候家中遭逢不测,祖母让周妈妈带他逃到平南,到莞城找何爷爷收留。
沿途,所有的侍卫都死了,周妈妈也没了。
何爷爷收留了他,让他不要再叫陈倏,叫长允。
他在何爷爷那里,过了两月不算惊慌的日子,原本,原本,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也见到了小时候的棠钰。
但天家的触手伸到了平南莞城,何家一片火海……
棠钰的爹带着他们逃出了家中,但到最后,离开莞城的只有他和棠钰,他生着病,蜷在棠钰怀里,最怕的事,是棠钰不管她,但心中最多的,是内疚和难过。
如果不是他,何家不会造致祸端。
棠钰的外祖父,爹娘,都不会死在莞城……
陈倏垂眸。
一侧,何茂之又好奇看他,“那你呢?你是我姐夫吗?”
陈倏顿了顿,温和笑道,“你眼力不差。”
何茂之认真打量他。
许是被看得心虚,陈倏又补充道,“眼下还不是,但很快就是……”
何茂之皱眉。
他将头靠近秋千的绳索一侧,认真道,“你别当你姐的面,叫姐夫,她会同我生气,但私下,是可以叫的,多多益善。”
何茂之眼神微妙。
陈倏看了看他手中的弹弓,会意道,“你私下叫我姐夫,我可以陪你打弹弓。”
何茂之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弹弓,陈倏朝他眨了眨眼。
……
许是玩到一处去了,何茂之也给陈倏说起外祖父和外祖母的事,“我不喜欢他们,娘亲说,如果她去世,就让我和他们一处,但我不想。”
陈倏也瞄准弹弓,“每个人都有苦衷,你娘也有你娘的难处,等你长大,你就明白了。”
何茂之原本应当也瞄准的,当下,看他去了,手中的弹弓拉开,却同他道,“反正我不稀罕什么外祖父,外祖母。”
何茂之言罢,眼见着就要松手,恰好棠钰从屋中出来。
何茂之的弹弓正好对准屋门口,手一松,陈倏一惊,伸手拦下,虎口处都被震得麻木了,一阵剧痛。
“姐夫!”何茂之吓倒。
“没事。”陈倏怕吓倒他,更怕刚才弹弓伤到棠钰。
棠钰从屋中出来,眼眶都是微红的,陈倏将手自然背在身后,没让她看见,“见过了?”
棠钰点头。
陈倏又看向一侧的何茂之,何茂之目光一直落在棠钰身上。
棠钰半蹲下,轻声道,“茂之,我是棠钰,你表姐,你爹是我舅舅,我来看你和舅母。”
陈倏听到她口中唤的是舅母,知晓两人应当说了许多事情。
何茂之咬唇,“表姐,我娘亲的病能治好吗?”
何茂之忽然开口,陈倏和棠钰两人都愣住。
陈倏其实早前已经同棠钰说起过,方才杨嫂也同棠钰说起过,棠钰知晓茂之母亲的病是治不好的……
棠钰目光微滞,一时不知道当怎么应他才好。
许是早前的期待一直落空,其实何茂之也并不抱多少希望,但他眼中的希翼,棠钰和陈倏都不忍浇灭。
陈倏解围,“茂之,我和棠钰明日就让人请大夫来,我们试试看,好不好?”
何茂之原本不怎么抱希望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嘴角也忽然扬起,“好!”
棠钰看向陈倏。
陈倏说的话恰到好处,亦能宽慰人心,也并未对茂之撒谎。
他为人处世,处处圆润,亦替人着想。
“去吧,先去看看你母亲。”陈倏又嘱咐一声。
何茂之得了陈倏的承诺,很是高兴,大声笑道,“谢谢姐姐,姐夫!”
陈倏僵了僵,转眸看向棠钰,棠钰没有说旁的,只是俯身摸了摸何茂之的头,轻声道,“茂之,我明日再来看你们。”
“好!”何茂之脚下生风跑回屋中。
转眼,苑中就剩了陈倏和棠钰两人。
两人都目送何茂之回屋,既而,目光渐渐沉了下来。
“我让陈元将隔壁的苑子租下来了,很近,也方便。”陈倏轻声道,“明日再来吧。”
棠钰转眸看他,目光中的湿润还未消去,隐隐包在眼眶里,似是戳到他心底。
夜色很静,周遭并无旁人。
陈倏伸手,将她带到怀中,“哭吧,没人看到。”
棠钰攥紧他衣襟,埋首在他怀中,隐隐抽泣着。
陈倏心底仿佛被利刃拉开一道鲜红的口子一般,有些话,一直藏在心中,深不见的,见不得光,亦听不得她哭。
夜色沉寂,清冷的月光落在苑中,也照在他身上,似是拢上一层煞白清白,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道,“阿钰,我很抱歉……是我,牵连了你们一家,让何家遭此横祸。如果不是我来莞城投奔你外祖父,如果不是你外祖父收留了我,你外祖父,你爹,你娘……都不会死在莞城,你舅舅和舅母也不会……”
陈倏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棠钰,我……”
怀中之人再度攥紧他衣襟,整个人在他怀中轻轻颤了颤。
陈倏噤声,似蚀骨。
第035章 敬平侯,陈倏 二更合一……
棠钰翻来覆去在床榻上睡不着,脑海里都是今日见到茂之,舅母的场景。
耳边, 也反复都是舅母的话,还有陈倏的话……
舅舅已经不在了,光凭早前祖母给她的匣子, 她连猜带蒙知晓的也不多,但将舅母的话和陈倏的话窜在一处, 才仿佛有了清晰的轮廓。
外祖父姓何, 早前同陈倏的祖父是同窗。
后来做了万州的长史, 同陈倏祖父的关系一直很近。
万州的家业从陈倏祖父处, 传到了陈倏父亲处时, 外祖父带了外祖母回了莞城,外祖母是莞城人士, 而后的十余年里,外祖父同陈倏的祖父一直有书信往来, 相互问候。
当时燕韩的朝廷越渐腐朽,皇子之间的争斗不断, 万州也被牵连其中, 陈倏的祖父疲于应付。
外祖父曾是万州长史,到莞城之后, 谨慎起见,一直隐姓埋名, 所以周遭只知晓外祖父是外祖母的夫君,并不清楚外祖父来历。
后来陈倏出生,朝中有了一波短暂宁静。
陈倏的出生,也让他的祖父想起故友, 便书信同外祖父商议,说他们一人有孙子,一人有外孙女,不如订婚?两人老人家,半辈子的朋友,主仆,又十余二十几年未见,一想到要做亲家,都很高兴,便说择吉日,带两个孩子见面。
但那个时候,朝中悄然生了事端。
当时的天子,也就是早前的废帝,暗地里将矛头对准了万州,陈倏的祖父,父亲,还有陈倏的兄长皆死在天子授意中,陈倏侥幸留了一条性命,由家中的周妈妈带着逃到了莞城。
虽然陈家同陆家,叶家,盛家是世家,但当时陆家自身难保,叶家在北关根本逃不过去,天子要灭陈家的门,就会掐死陈家去往盛家的出路,所以反而不能去丰州。
当时,陈倏祖父能想到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外祖父在的莞城。
周妈妈带着陈倏祖父的书信,和陈倏一道逃亡莞城,一路被天子的人追杀,周妈妈也死在途中,陈倏一人到了莞城,外祖父收留了他。
万州一朝变天,外祖父想保下陈家最后的血脉,一直将陈倏藏在家中。
但外祖父很清楚,陈倏要么一辈子隐姓埋名,要么随时有性命危险,甚至很快,就会有人寻到莞城来。外祖父让人给盛家老夫人,也就是后来收留陈倏的太奶奶送信。
一面,让爹娘来莞城。
外祖父的身份,爹爹清楚,但爹爹并未告诉过祖母,怕节外生枝。
那时候的她同爹娘到莞城,第一次见到陈倏。
他瘦瘦小小的,不爱说话,外祖父告诉陈倏,她是他未婚妻,陈倏看了看她。她知晓陈倏想同她一处,但是不知什么原因,总是像藏了事情一般,不怎么开口,摔跤时候将膝盖摔破了,也不吱声,似是怕给旁人添麻烦。
棠钰大他两岁,又是女孩子,会照顾人。
他的膝盖摔破,棠钰看见了,便拿了药给他擦膝盖。
他疼得皱了皱眉头,但是没有哭。
棠钰递了一枚糖果给他,“吃了就不疼了。”
他接过,没有吃,一直带着身上。
从那以后,陈倏就时常跟着她,她去何处,陈倏就去何处。
她那时候只记得外祖父同她说起过,他叫长允,但其实棠钰同他在一处的时间也不长,后来家中就生了变故。
外祖父家忽然着火,涌入一大堆黑衣人,家中的丫鬟,仆从,小厮都倒在血泊中,爹爹带着她和陈倏拼命逃出,但是爹爹要去救娘亲,后来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她同陈倏一道,在冰冷的腊月里,躲在郊外的山林里,冻得发抖。
那时候陈倏发起了烧,她只好揽着他,一遍遍问他冷不冷。
爹爹没有回来,她怕陈倏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