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一觉醒来后她只觉安伯尘和从前相比发生了几分变化,从前的他为人谨慎,做事小心翼翼,若没人护法他定不会贸贸然的神游出窍,即便只是在肉身附近。
若非司马槿对安伯尘太过熟悉,定会以为安伯尘的肉身又被九辰君占了,她并不知道,安伯尘的这点变化的确是受到九辰君的影响。在神仙府中,安伯尘见到了少年时候孤僻、狂傲却又不失潇洒的九辰君,随后便寸步不离的跟着九辰君,虽说是为了夺取九辰君的魂体做准备,可也或多或少受到了几分感染,孤傲是没学会,倒是沾染上几分洒脱。
也许连安伯尘自己也没察觉到这个变化,成长的道路上会经历许多事,遇到许多人,免不了会发生变化,却也是必不可少的变化。
“你之前元神出窍施展道法时,我便产生这个念头,若我神游出窍,是否也能施法。”
盘膝而坐,安伯尘嘴角含笑:“其实在数月前,我刚刚突破地品时,我就有过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蜷起腿,司马槿抬头看向安伯尘。
“关于肉身和魂体,仙道与凡尘。”安伯尘静静说着,目光悠远:“我踏足道途不过三年有余,却经历了许多事。有些事令我厌恶,只想早日脱离这肮脏糜烂的尘世,追寻传说中的逍遥仙道。有些则令我流连忘返,不忍离去,只愿静静享受这尘世中的平凡乐趣。”
“然后呢,你又悟出了什么?”司马槿淡淡一笑。
“悟出了许多。一开始我只觉得凡尘便是凡尘,仙道便是仙道,两者只能取其一,不可兼得之。待到后来,我突然生出迷惑,却是觉得这凡尘的乐趣和仙道的追求或许并不矛盾,矛盾的只是人心,若看不开,两者永远不可兼得,若能看开,凡尘与仙道只在一线间。”
听着安伯尘娓娓道来,司马槿不由多看了他几眼,心中有欢喜,也有迷茫。
短短三年,小安子似乎就已经找到了他自己的道,能在弱冠之龄说出这番话,体悟出如此心得者,即便放在历史上也少得很,更何况是在这个修道人只追逐力量,而不求道心的世界里。可见到小安子一下子变得这么深沉,司马槿却有些不习惯。
“再后来?”散去心中的迷惘,司马槿笑了笑,继续充当起听众。
“再后来,便是那日我突破地品,困了我三年的缩地符终于融化。我奔出琉京,狂奔在京郊旷野中,然后停下,神游出窍感受着前所未有的自由,却突然发现,即便我脚踩着大地,肉身未曾离开这片世界,只要魂体能飞,神游而出,道心也能随之飞遍大千世界,感受着道途上一个个新鲜而未知的存在。”
说着,安伯尘稍稍一顿:“于是我便想,若能同时修炼肉身和魂体,不分彼此,却又赋予不同的意义,这样的修道之法时否能让我如愿以偿,既不脱离凡尘,又能追寻仙道。”
露齿一笑,司马槿拍了拍安伯尘的肩膀:“说了这么一大段,你不就是想当尘世中的仙人,仙人中的俗人吗。”
被司马槿一句话概括出他的长篇大论,安伯尘面露窘迫,讪讪一笑,此前的深沉气度再次毁于司马槿的谈笑间。
长风清冷,即便太阳已升上中天,驱散云霾,可高空中仍不减寒意。
两人并肩而坐,一时沉默。
“小安子,你可知这世上有两类修炼之人,或者也可以说是两类仙人。”司马槿打破沉默道。
“哪两类?”
“一类是以凡尘功名为重,古往今来,这一类人占据绝大多数。他们修肉身的力量,也修元神、魂体的玄奥道法,更甚者也去追求仙道。然而,他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们的私欲。成为天下第一受万人景仰的私欲,成就万古霸业名留史书的私欲,统治天下掌尽财富美人的私欲……林林种种,数不胜数。他们的本领已达到传说中的仙人的境界,可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和尘世中的王侯将相没什么区别,争名夺利,欲望熏心。这种修炼者,他们所追逐的道再崇高,再玄奥,也挣脱不了凡尘的束缚,他们心中纵然藏有千丘万壑,却早已蒙上洗涤不尽的尘垢。”
司马槿轻声说道,安伯尘连连点头。
他聚成神魂时看见过,在天宫的华表中也见过,那些个仙神妖魔或为帝王,或为一方枭雄巨头,本领高强,动辄杀伐万千,所拥有的道义玄奥也了得非常。然而,他们真正所追求的无外乎红拂所说的那些,与其说他们是仙人,倒不如说他们是力量大过凡人的土匪强盗。万万年前那片繁盛的道法世界,正是因为他们的一己私欲而崩溃颠覆,支离破碎,万万年后,已然看不到半丝曾经的仙家气息。
“还有一种?”
笑着看向近在咫尺的少女,安伯尘开口问道。
其实司马槿不说,他也知道这第二种是怎样的仙人,可他很喜欢看着司马槿这样一本正经的说话,正襟危坐,一丝不苟,倾吐芳兰间,别有一番令人心动的韵味,总之安伯尘很享受。
“这第二种,或许能称为真正的仙人了。”
哂笑一声,司马槿目光放得悠长浩远,娇嫩欲滴的嘴唇弯开一道弧线,却似讥讽:“这些人一心一意追逐仙道,彻彻底底的杜绝和尘世的一切联系,只求逍遥自在,与天地同寿。他们能够纵身入云,没有翅膀而能飞翔,或者能乘着龙驾着云,直达天庭,或者能变化成鸟兽翱翔于云中,畅游江海,飞越穿行于名山大川。还有些仙人以天地之元气为食,吃着仙药灵芝,或者出入于人世间,而凡人看不出他们是神仙,或者隐藏起自的身形使别人看不到。有的脸上长者非凡的骨相,身上有奇异的毛皮,孤独自处,不与凡人交往。”
转过脸,司马槿看向安伯尘,促狭道:“这些仙人虽然有了长生不死的寿命,逍遥自在无拘无束,但他们与人情相去太远,与人世完全隔绝了,就像鸟雀变成蛤蟆,山鸡变成了海蜃,已失去了本身的真实,而变成了一种奇怪的东西。”
“小安子,你欲成仙,又可愿变成这样的仙人?”
司马槿这番话,起初安伯尘还能津津有味的听着,越到后来,越是惊骇,简直是耸人听闻。
“红拂,你这番说法未免太过夸张了。”安伯尘挠了挠头,反驳道。
“你经历过那么多,去过许多别人没去过的地方,也有过许多上古见闻,那你可曾见过真正的仙人,就是我所说的那种逍遥自在的仙人?”
闻言,安伯尘思索片刻,隐隐发觉,他所见识到的“神仙妖魔”都是司马槿口中的第一类,至于第二类,那些真正的仙人,他还真的是没见过。
“没见过。”安伯尘如是道。
“那就是了。”司马槿笑了笑道:“因为它们都已经变成一种奇怪的东西,失去了本身的真实。仙人仙人,既是仙,也是人。连人都修没了,何来的仙?”
眼见安伯尘愁眉不展,司马槿收敛形色道:“我说这些,并非吓你,也不是在质疑你的道途。只不过世间能得两全其美的事,实在太少太少,一个不小心便会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落得两手空空的下场。”
“依你之见,应当如何?”安伯尘平复心绪,请教向司马槿。
每当安伯尘自以为在道途上已能追上司马槿,又或者超过她时,司马槿总是屡出惊人之言,令安伯尘叹服。
不过和红拂论道的确是一件有意思的事,特别是看她认真起来的样子。
“你一心修两道也未尝不可,肉身享凡尘之乐趣,魂体逐仙神之大道,只需掌握个度便可。凡事都需适可而止,过犹不及,道心常自在。”
司马槿撩开被风吹乱了的长发,笑了笑,又加了一句:“小安子,你修炼到后来,可别变成那种奇怪的东西。”
“你若和我一起修炼此道,那自然不会。”
猝不及防下听到安伯尘这么一句,司马槿心头微微发懵,眼里闪过一丝苦涩,转瞬即逝。
第319章 论道红拂,神游施法初见效(中)
淡淡一笑,司马槿故作轻松,抬头遥望远天,有意无意躲避着安伯尘的目光。
她有一个心结,若是解不开,她永远也无法像安伯尘一样全心全意的追逐仙道。她有时也会勤奋修炼,可正如同她所说的第一类修道者,她修炼求道也是怀有私欲。既有私欲,她便无法做到一心修两道,既不舍凡尘,又逍遥寻仙。
此前还好,乍闻天宫之事,司马槿的心再无法变回不波古井。
“小安子,你不是想学神游施法吗?”
主动岔开话题,司马槿道。
安伯尘愣了愣,眼中闪过一丝失落,随后抹净:“我的肉身一时半会无法恢复修为,总不能什么事都让你扛着,我修为天品,魂体更是历经九重雷劫,神游施法应当能有奇效。”
“理论上是这样。”司马槿点头,笑了笑道:“地品时神游施法必须与肉身一线相牵,天品时则不需要。所谓神游施法,听起来玄乎,似乎很厉害的样子,事实上,肉身和魂体相辅相成,至少在真人境界下,肉身能发挥多大的力量,元神也只能发挥出相等的力量。却因御风而神游,弹指瞬移,且能感悟天地玄奥,因此攻击范围、灵活性、精准度等等要比光靠肉身强大许多。仅此而已。”
听着司马槿一番概括,安伯尘心有感悟,脱口道:“即是说我有天品万斤之力,那神游时所能运用的也只有万斤之力,只不过因为神游的缘故而多出更多的攻击技巧和手段。”
“正是如此。如吕风起者,他的修为固然高实力固然强,可一戟轰出至多只能毁坏方圆两三里。当然,不算杀意的话。而你以天品的修为神游出窍,心意所及,便是千里之地也能瞬间飞到,攻击范围自然就比吕风起还广。”
“可是我的魂体已被九重天雷锻炼过,因为肉身的制约,只能发挥出天品的力量?”安伯尘有些不甘的问道。
“这……”司马槿语塞。
像安伯尘这样肉身只有天品修为,魂体便已历经九重雷劫的,实在是古今罕见。大凡修炼者,都是到了神师境界后才有聚合成婴、神游出窍的机缘,再然后按部就班,渡劫提升品秩,却是和肉身一块渡劫。哪有像安伯尘这样,肉身不渡劫,光是魂体渡劫的。
面对安伯尘期盼的目光,司马槿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从龙宫得来的那卷秘籍上也没提到过这样的怪事。也罢,等结束南荒之行后我们去找那天宫,天宫中定然有关于魂体或者元神的道书秘籍,到时好好琢磨一番。”
“也只能如此了。前提是咱们能找到那座天宫。”
安伯尘笑道。
随着修行日渐上了正轨,安伯尘再无法像从前那样,光靠自己的琢磨以及一次次运气造化来修行。若无明师,就只能找几部仙家秘笈来答疑解惑。
“我刚才和你讲的只是一个大概,真正想要做到并没那么容易。”顿了顿,司马槿莞尔:“不过,对于你来说应当是手到擒来之事。神游施法的两个条件你正好都拥有,能够神游出窍,悟通一项玄奥。”
“只是这样便可以了?”听完,安伯尘不由蠢蠢欲动起来,他既能神游出窍,也掌握了雷道真意,许久未施展雷法,安伯尘不禁手痒。
“当然不是。”
好笑的看向一脸兴奋的安伯尘,司马槿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年在墨云楼,她传授安伯尘“火龙术”时的场景,眼里划过一丝缅怀,转瞬逝去。
“就如同施展道法秘术时需要捏手印、道咒语一样,神游施法也有几道步骤。”
“什么步骤?”安伯尘问道。
“第一步,出窍后必须向肉身叩拜三次。”司马槿认真的说道。
“这是为何?”安伯尘奇道。
“此为古礼,若不遵守,极易走火入魔。”
“可我平日里神游出窍也不曾如此过,现在还不是好好的。”
“你真是……”见到安伯尘穷追不舍,司马槿不由瞪了他一眼,好在她早已习惯安伯尘滔滔不绝的好奇心。
“你平日里神游出窍,只是一段旅程罢了,至多七日就需归返。而神游施法则不同,你的魂体之所以有力量,能施法,归根到底是从肉身得来。若无肉身的养炼和孕育,又怎会有魂体中的力量?你神游施法,快意恩仇,可造成的杀戮、死伤、祸难却得归罪于你的肉身。老天爷睁大眼看着,它不会记得你的魂体,却会牢记住你的肉身。所以,于情于理你都得好好向你的肉叩拜称谢。”
听司马槿这么一说,安伯尘愕然:“只是因为这些?红拂,你不会是又在拿我寻开心吧。”
“这些可都是我那卷秘笈里的说辞。”司马槿似笑非笑道:“古人流传下来的东西却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至少在开始修炼时,你神游施法需向肉身叩拜,等两者混熟了,日后遇上棘手事时自然无需这套繁文缛节。”
虽仍觉古怪,安伯尘还是点头应道。
“除此之外,还有何步骤?”
“第二步,御道。”
“何为御道?”
安伯尘问向司马槿,就见司马槿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随后双手合十盘膝坐定,眸子一闭一睁间,似有什么从双目中飞出,身如泥塑。
安伯尘此前已蓄满一个周天循环,当即施展右眼目神通,阴阳眼打开,只见得司马槿的元神从目中飞出,施施然朝向肉身作了一揖,随后元神与肉身相系一线,仰头朝向天穹,鼻息断绝,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祈祷又似在念咒。
随着司马槿咒语吐出,安伯尘只觉天色微微一变,就在那一瞬似有什么从天野尽头坠落,再看去时却什么也没有。
从司马槿神游出窍,到此时也不过才一个弹指。
弹指刹那后,司马槿猛地张口,长吹一口白气,气凝如线,九尺而不断,却在九尺后变化开来。一时间飞沙走石,怪风呼啸,直掠过百丈之地,其势浩大,看得安伯尘啧啧称奇。
“如何?”
那阵怪风还未散去,司马槿便已神游归返,扭头笑着看向安伯尘。
“这一招不就是昨日你用来对付东山恶蛟的吗?红拂,你不会只会这一招道法吧?”
“怎么可能!只不过这一招飞沙走石最简单罢了。”瞪了眼安伯尘,司马槿没好气道:“我是让你看我如何御道,又没让你研究这一首道法。”
御道?
安伯尘默然,脑中浮现起司马槿的元神对天祈祷的情形。
她口中默念应当是在采撷玄奥,却在瞬间将玄奥转化成道法,用元神施展出来。
从前安伯尘在战斗中也常常胎息悟道,领悟,然而用肉身施展出来,比如他的枪道。在安伯尘悟通雷道真意后,也时不时能从雷珠中采撷玄奥,用肉身施展,却从没尝试过用神魂施展,只因魂体中没有经络,不知如何释放力量。
“御道,是用心去驾御,和用肉身施展道技、道法是两种全然不同的概念。一旦你用心真正感悟了,神游时心意一动,瞬间便能施展。简单点的小法术还好,神游时悟出玄奥,也可用肉身施展。然而,诸如飞沙走石这类复杂的道法,往往只能在神游时施展,用肉身反而束手束脚,不知如何施展,除非……修为到了真人的境界。”
司马槿轻声道,看向凝眉思索的安伯尘,亦不想打断他的思路:“最后一个步骤就是施法了。如此而已。”
用心去驾御?
安伯尘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容光焕发,朗声一笑道:“红拂,你且为我护法。”
“这便要尝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