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挺自觉。”周瑜啧了声,又转身递给他一个印着小鱼图案的保温袋。陆远瞅了瞅,里面放了盒炒饭,绿油油的。
“筒蒿炒饭,”周瑜介绍道,“勺子在里面,注意别掉了。枸杞水是让你平时喝的,这可是李复买的特贡,我这一共就剩了三小袋。”他说完瞅了陆远一眼,又指了指他的眼睛,解释道,“要不是看你眼里红血丝太多,我也不舍得给你。”
陆远的眼睛很漂亮,标准的杏眼,大而不圆。周瑜之前看过一个瑞典的剧情片,被里面的一只掉了毛的流浪猫迷的不行,那阵子他正想养个宠物,于是查了那猫的资料。
有人说是布偶,也有人分析说是挪威森林。
布偶猫那时候已经大热,周瑜看介绍觉得性格太温和,不适合自己。再翻后者资料,一搜就看到了一双跟陆远神似的大眼,因为不仅漂亮,还凶……后来猫没买,图他倒是存了下来。
这会儿陆远的眼睛里有了点红血丝,人家自己不在意,周瑜倒是看着挺碍眼。
周瑜看着陆远出了门,转头便带着自己的东西回了家。他临走前给陆妈妈留了张纸条,上面写着早饭在冰箱里,谢谢这两晚上的收留,如果平时有什么事情也可以给自己打电话。
等到中午的时候他那边忙完,陆妈妈没打电话,李复倒是在微信上找他了,说自己下午回来,又问要不要带什么东西。
周瑜正好心疼枸杞少了一包,不客气道:“那个枸杞还有吗,再给带一些。”想了想又问,:“你上次说的那个眼药水是什么牌子的?就是去红血丝的那个。”
李复有些好奇,问他:“你问这个干什么?你天天吃得饱睡得香的老干部作息又用不着。”
“就问问啊,”周瑜道,“好歹我是你房东呢,问个问题都不行。”
李复回复了一串哈哈哈哈哈。
周瑜催促他:你说不,不说不给你开门了。
“没事,我有钥匙,”李复在那边哈哈直笑,笑完又道,“再说我还可以去陆远家,他肯定愿意接纳我。”
“……”周瑜道:“……能的你。”
周瑜不知道李复是出于什么心理,总喜欢开他和陆远的玩笑。他起初觉得奇怪,还很认真地跟李复解释澄清了几次,后来才发现李复这个人一点儿都不厚道,他越解释这人越来劲,明显一副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样子。
可是反过来,如果是对着陆远,李复就正经的不得了,时刻表现的像是个学习标兵。
周瑜觉得无奈,后来一想反正陆远也看不见,干脆无所谓了,随便跟李复瞎扯什么,让后者快点消停就行。
这次也是,李复三言两语又拐到陆远身上,问周瑜:“你是给他问的把,是吧?”
周瑜痛快承认道:“是。”
李复发了个牛逼的表情,在那边输入了半天,周瑜还以为他又要损自己,等了会儿,却看那边发来了一个眼药水的购买链接。后面跟了一句话:不过你不知道吗,陆远的公司出事了。
——
陆远也没想到他们公司会这么倒霉,屋漏偏逢连夜雨。老板被骗去的钱还没着落,之前的客户又拒绝付款了。
那客户跟他们公司合作了三年多,起初是陆远开发的,但是因为那时候他刚进公司,所以当时的小舅子经理高勇在对方表现出意向后便截了胡。陆远人微言轻,又顾及他是皇亲国戚,所以便闷头认了。这两年这位客户订单不断,陆远每每看到心里也会腹诽。但说什么没想到这次高勇辞职,财务一查才发现这位意大利的客户还有六万美金的应付款没到账。
这段时间公司一直在催款,今天早上的时候,意大利方面终于给了回应,说他们和高勇已经达成了一致。直接接管此事的裴立勇顿觉不妙,果然没多久,他们就收到了对方的邮件,上面有高勇的签字,表示由于最近一批的货物不合规格,造成了意方公司的货物积压,所以由这边来承担六万美金的损失费。
这种问题在他们这一行算是常见,所以公司和业务员之间经常互相防着。业务员开发了客户防着公司,怕他们给截胡了翻脸不认人。公司也防着业务员,怕他们跟a公司b公司合作几次之后搞黑箱。陆远还想过他们公司搞的这么透明,业务员没保障,公司倒是不会吃亏,谁想临了竟然在小舅子身上栽了跟头。
老板气急败坏,在公司发了一上午的火,几乎人人遭殃。陆远也被无辜迁怒了一回儿。大家都知道什么情况,并没有往心里去。谁知道下午快下班的时候,裴立勇却一脸为难地喊了陆远。
陆远感到不妙,立在裴立勇的办公室门口警惕地看着他。
裴立勇似乎也很难开口,他先借着陆远刚解决的德国订单说了两句,随后才叹气道:“因为这客户是你开发的,虽然高经理担主要责任,但是你也脱不开干系。”
陆远脑子里嗡的一声。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这事太荒唐,也太匪夷所思。
陆远强忍住了发火的冲动,一字一句地问:“什么意思?”
裴立勇道:“公司的意思是你作为联系人,也应该负起一定的责任,当然这件事主要责任不在你,所以只扣除你今年的奖金。”他说完一顿,又道:“当然,这只是公司的意思。”
陆远简直气极反笑,客户他开发的,最后单子让别人签的,提成别人拿的,最后出事了钱是自己赔的,天底下还有这种事,简直想都不敢想。
他扫了眼裴立勇的办公室,这会儿虽然怒极,但却没了发火的念头,想了想干脆道:“行,扣吧。”
裴立勇一愣,反倒是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回答。
陆远笑笑,道:“按我的估算,今年我的奖金至少也得有十万吧。公司这批货利润不低,货物成本加上单据费,高柜费,订舱费,操作费……杂七杂八的加起来也不见得有多少。当然我如果业绩再冲一冲,说不定创个记录,这点钱就自己陪了,老板也不用生气伤心。”
他言语讽刺,见裴立勇明白过来,冷笑了一下道:“多好,剥削我一个,幸福他全家。”
裴立勇也知道他的潜台词,陆远自从公司颁布新规后不仅没抱怨扣底薪,还动辄加班加点,工作比之前更为勤恳努力。为的不过是超额业绩的那点提成奖励。他每为公司拉来100万的单子,自己便有一万的奖励,同样反过来看,陆远每多一万的奖金,便意味着公司多了100万的订单。
大河有水小河满,所有的销售公司几乎都是捧着骨干业务员。现在老板一时病急乱投医,断了陆远财路,后者一扔摊子不干,那损失远比现在的这点麻烦多得多。
裴立勇哪里敢这么应下,他沉默了一会儿,对陆远道:“这只是公司的初步意向,我只是先跟听你透露一下,具体的还得看公司通知。”说完不等陆远回复,又立即笑着问,“我能不能搭你个便车?”
陆远看他一眼,裴立勇道:“我的车出了点小事故,还在4s店里,今晚有事要到海悦那边会个朋友,不知道方不方便蹭下你的车?”
陆远猜着“那个朋友”应该是周瑜,虽然不情愿,但仍点了点头。
他心里有些诧异裴立勇和周瑜到底进展到了哪一步,毕竟从交友软件认识来的目的性多数都很强,要么是处“朋友”要么是约炮。按周瑜上次的表现看,这人不像是一个能随便约炮的……那也就是这俩谈上了?
莫非那天周瑜的显摆不是胡嘚瑟,而且要喂狗粮?
陆远越猜越迷糊,一路沉默着到了停车场,一开车门才发现周瑜的水杯还在副驾上。他眼疾手快地把杯子抓过来,但到底晚了一步。
裴立勇瞧了眼,笑道:“杯子很好看。”说完又瞅着那个杯套,若有所思道,“杯套也挺可爱的,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陆远忽然有些心虚,把杯子放到自己的另一侧挡好,又笑了笑:“是吗,我在夜市买的。”
“夜市啊,”裴立勇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又忍不住摇头笑道,“我还以为这是自己做的呢。”
“是自己做的啊,”陆远胡扯道,“是一个卖手工物品的小摊上买的,除了这个也有别的,什么小纽扣小挂件的,坐垫套沙发套。”
岳琪来的时候陆远听小姑娘说过,哪里哪里有卖手工作品的,他记性好,这会儿张口就来,说的还有模有样的。
裴立勇信以为真,再加上他这次搭车也是另有打算,等和陆远闲聊了两句,便很快转入了正题。
裴立勇道:“这次公司的决定是有些不合适,我跟老总做了七八年了,也知道他的一些苦衷。”
陆远一开始就知道他会借机再劝自己,笑了下没接话。
裴立勇如今三十出头,跟着老总四年当上经理,八年当上总监,提成比别人多,待遇也比别人好。老板的小舅子只能吃欧洲市场,可裴立勇从始至今,手里一直捏着美国和日韩这些大头。
陆远承认这人的能力的确和他的待遇很匹配,但他们俩人并没有同仇敌忾的立场。
陆远没接茬,脑子里同时也在盘算着,既然同路一次,不如给自己多争取些口头承诺。公司每月10号结算上月工资,他得想想怎么让裴立勇把这个月的提成也给他结了。
陆远在刚听到公司这项操蛋决定的时候就想好了辞职,这会儿真要开口,心里却不免忐忑。他不知道李复那边公司到底怎么样了,自己过去的话能不能做好,工资能不能给提高。心里忐忑之际,又不免联想起不久前自己随口的那句“将来自降身价”。陆远苦笑,心想这话果然不能乱说,人要丧起来真是分分钟见识什么叫一语成谶。
他心事重重,更无心听副驾上的人在那讲些什么。
直到快到目的地,裴立勇才陡然住了嘴。
陆远以为他终于放弃了,谁知道后者却沉默了几秒,诚恳道:“陆远,我这一路说的话,对你来说可能无关痛痒,但我的确很想和你分享,并希望你能体会。有时候工作,不仅仅是薪酬待遇,它也是一种成长,如果你有机会能亲眼目睹甚至陪伴一个公司成长,那真是再幸运不过的事情。”
“可惜我没有,”陆远不想扯破脸,自嘲道,“有个典故是何不食肉糜,裴总监座驾百万,自然不知道我们这种平民的心酸。这样给您算一下,我这破车如果去卖二手,大概也就能折吧折吧算废铁,撑死能有几千?今天老板跟您一拍板,十万罚款算我头上,等于我一下失去了十几辆爱车。或者换个算法,我一个月房贷四千,这十万相当于我白还了两年的房贷。您大踏步的往前走,我是忙活了半天,倒退了两年。”
他说完叹了口气,声音也渐渐冷了下来:“如果裴总监也觉得我这奖金该扣的话,那我无话可说。否则您但凡有一点考虑到我的现状,都不会说出让我体谅的这种话来。”
“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说很不合理,”裴立勇知道他心里不痛快,斟酌道,“但是这事并非没有其他解决办法。比如说每一笔订单我们部门都有一定的提成作为活动经费,今年的这部分钱还没用,如果用它来抵扣这部分罚款,是不是能降低下你的损失?”
他们部门的提成原本是用来组织集体旅游的,后来渐渐被经理私吞,慢慢也就默认成了经理的灰色收入。陆远不知道裴立勇是一直不要,还是这次例外,扭头看了他一眼。
裴立勇明白他的意思,摊手道:“以前我们部门的会有一半用来买礼物,作为生日礼品赠送。”另一半自然是进了他的腰包。
这样一来,这次的风波等于转嫁给了他们部门,裴立勇和部门同事一人担了一半。虽然仍不合理,但是对陆远的确不会有太大影响。
陆远却没有轻松很多。如果说上次老板的事情让他第一次有了风险意识,那这次无疑又让他多了信任危机。
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被寒了心,而且从这件事来上看,他不得不怀疑公司现在的财务状况。
陆远没说话,转念又想,现在这又何尝不是个谈条件的好机会。
他想了一会儿,犹豫道:“部门的提成也不是一定能拿到的吧。”
裴立勇转过脸看了他一眼,没明白他的意思。
陆远轻轻敲了下方向盘,直接问,“如果部门提成拿不到,裴总监打算怎么办?”
裴立勇摇了摇头,谨慎道:“应该不会出问题。”
“那变数蛮大的,”陆远摇头,“毕竟我平白背锅,也是‘应该不会’发生的事情。”
“……那你的意思呢?”裴立勇这才明白过来,想了想问道,“不如把你的想法说出来听一下。”
陆远心里盘算了片刻,很快有了答案:“我暂且相信部门提成不会出意外。如果一切按照裴总监的计划实行,那一切再好不过,我也从本心希望能够和裴总监继续共事。”
他说完稍稍停顿了下,见裴立勇神色微松,这才接着道,“不过除此之外,我也想跟经理谈下东南亚的服装市场问题。如果可以的话,这一块我想接管。”
裴立勇下车的时候脸色不太好看。
陆远直接把他送到了周瑜的小区门口,一直看着这人进去之后才长长的舒了口气。他对于服装市场心动已久,因为本地的企业优势明显,近几年政府的扶持项目也多。只是日韩这块一直有人重点把持,陆远想伸手难上加难,再加上日本市场竞争激烈,订单小要求高,也并不适合他。
倒是东南亚现在的形势正好……
当然他知道,其他的同事包括裴立勇也知道。如果没有今天的这件事,陆远还真没什么机会提这个。
只是裴立勇一直到下车也没表态,陆远想了想,仍不得不做两手准备。
他觉得自己现在颇有些脚踩两只船的架势,跟前公司没扯清,还要再联系新公司,两边都要保持一定的热度和距离,太近了会出事,太远了又不保险。
陆远回到家,见卧室里亮着灯,也没打招呼,径直进了书房反锁。
他先给李复去了电话,打算约他面谈。只是打了一遍电话没人接,再想打给周瑜问问,忽又想起了后者大概正在和裴立勇见面。
他忽然就有些心烦,想了想从抽屉里拿了根烟出来,给自己点上,又蹬掉鞋袜,曲腿坐到了飘窗上。
外面的天还没有全黑,从书房的窗户看出去,正好能看到黑沉沉的海和浅浅淡淡抹了几道云的天。陆远不由得想起他刚拿到钥匙的那天,也是在这个位置,他看到了大概这辈子最美的一次落日——红彤彤的晚霞镶着金边,泼满了西边的半边天空。现在想来有些像提花贡缎的大床罩。
只是当时他太兴奋,拿着个破手机一张张的拍照,金边每每曝光过度,他也仍觉得美极,换着角度拍,调整了光线拍,伸手比个姿势拍,连着窗户的轮廓一块拍……
一直拍到晚霞转淡又消失,破手机没了电,吱哟一声关了机。
当时有那么一瞬间的功夫,陆远觉得这世界是绝对安静的。
他在享受着自己完美的劳动成果,骄傲又高兴,可是同时也无人知……
那天大概是他情绪波动最大的一天,他在自己的毛坯房里转了几圈,又哭又笑,最后大手一挥,自言自语地决定了装修方案——原本的双卧室砸掉,只留一间。储物间这里改成书房,窗户下面垒起来,做个飘窗。
心烦了就在这上面坐会儿,不行就蹲会儿。反正再苦都过来了,有什么郁闷的就想想以前……日子终究是越过越好的。哪怕现在工作遇到难关,再次面临两难的境地,他也有了存款和房产傍身,不必再过之前磕磕绊绊缝缝补补的日子。
不知不觉一根烟抽完,陆远的心情好了点,不得不重新面对现实。他开机登进了邮箱,同时又拿着手机开了whatsapp和微信,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客户在线。
只是开锁屏的时候周瑜的电话正好进来,陆远没反应过来,戳了一下就接了。
时间还早,离着裴立勇下车不过十几分钟的功夫。俩人要是一块吃饭,这会儿估计都没商量出地方。
他心里诧异,正要开口说话,就听周瑜在那边咚咚咚地敲门,同时很有节奏的喊道:“陆远你开门呐!我知道你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