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爷有点皱眉,可是也已经迟了。
医馆里是传统中医的陈设,三面通天彻地的大药柜,剩下一面墙,才是横陈着一张脉案。
老爷爷以为本沙明会不了解这里的陈设,却哪里知道本沙明非但不陌生,反倒满眼不经意地流露出了感情。
老爷爷反正也说不明白,就赶紧扬声唤:“段大夫?段大夫没出诊吧?”
乡村里缺少名医,尤其是这种“海归”的老中医,于是段医生虽然住在慈江,却也经常提着药箱十里八村的被请了去,慈江本地的居民倒是并不容易天天都遇见。
里头有人应声:“您请稍等,这就来了。”
说着里间的竹帘一挑,走出来一位老者。穿青色的对襟衫裤,下颌微微续起了一部白须。
想来就是那位段大夫了。
老爷爷便堆了一脸的笑迎上去,全没留意本沙明一看之下,竟是如遭雷击,定在当场。
老爷爷上前解释:“咱们镇子里来外国人的机会不多,镇子里会鸟语的年轻人还都大多到大城市去了,镇上都是我们这些老骨头,没几个会鸟语的。这位外国小伙子我们只能给您送来,您帮忙问问他需要什么,咱们别叫人家大老远的来了不方便啊。”
可能就连老爷爷也未必知道这位段大夫的具体来历,可是此时此刻的本沙明却是认出来了。
这位段大夫不是别人,竟然就是那位被皇甫华章亲自请到m国的国医圣手段胜轩!
当年,还是十几岁少年的本沙明,曾经为了帮詹姆士复仇,化名去给段胜轩当小伙计。利用了段胜轩开给老佛爷的药方,除掉了老佛爷。
也正是因为那段独特的经历,让本沙明这个法国人对中医药馆里的陈设毫不陌生,甚至都知道燕余手里那份陈皮炭的功用。
后来老佛爷之死一案被重新揭开,詹姆士想将罪责引向皇甫华章,却客观上将段胜轩牵连了进来。虽然最后庭审结果,是因为证据不足而免于对段胜轩的起诉,可是却伤了段胜轩身为医者的自尊和骄傲。
再加上后来皇甫华章丧命,就让他更对m国心灰意懒,毅然回到了中国。来到慈江小镇,隐姓埋名,悬壶济世。
让段胜轩走到今天这一步,客观上来说本沙明自己难辞其咎。所以乍然认出段胜轩的刹那,他想转身逃走。
可是毕竟早已时过境迁,当年的本沙明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身量和面容还都没放开;现在本沙明已是29岁,身量和相貌都有了巨大的改变,段胜轩只看了一眼,面上眼中都并未有任何波澜,显然是并未认出来。
本沙明这才悄然松了一口气。
在这样一段生命最后的时光里,还有机会在异国他乡邂逅故人,有机会重新面对一段自己曾心有愧疚的旧日时光,兴许冥冥之中,也是注定吧。
他便站定了,知道自己的心已经做了决定:他想留下来,至少与段胜轩多盘桓几日。
段胜轩向那位老人家和气地笑:“好啊,把他交给我吧。老哥你放心。”
热心肠的老爷爷这才如释重负地笑,跟本沙明又握了握手,尽管知道本沙明听不懂,却也还是周到地说:“小伙子你如果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老头子我哈。老头子我身子骨可硬朗了,给你当个导游什么的没问题,而且不收费!”
段胜轩含笑和和气气亲自送老爷爷出门,回来,听头顶风铃一响,似乎略有些恍惚,然后才缓步回来,静静看了本沙明一眼。
用英语问:“小伙子,你有什么需要?”
两人单独面对,本沙明还是有些紧张,缓缓说:“我是背包旅行客。其实不是要故意到慈江来,只是随便在江南转转,顺着火车走罢了,不经意间到慈江来的。”
段胜轩点头:“这样很好。中国江南的古镇最能代表中国味道,而周庄、乌镇都已经过度商业化了,慈江这里还保留原始人文,你误打误撞进来,也是缘分。”
本沙明悄然松一口气,再缓缓说:“我想找个吃饭的地方,还有干净、安静的旅店。”
段胜轩一听这话,却微微有些惆怅,他摇摇头:“有些遗憾,你如果是早几年来,会发现这所房子原来就是间很棒的客栈。你不但可以吃饭、住宿,还可以跟开店的老爷子喝喝茶,听听评书,度过一个安静、慵懒的午后。”
“哦?”本沙明有点没大听懂段胜轩的话,不过却顺着段胜轩的目光仔细打量这房子。
是古色古香,不过细看下来还是能发现,房子的木料其实是做旧的,不是真正的老料。而地面角落里,隐约还能看见过火的痕迹。
本沙明忍不住问:“难道说,这里,发生过火灾?”“是啊。”
不知为何段胜轩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格外盯了本沙明一眼。
本沙明是杀手出身,直觉本就要比一般人敏锐,于是这一盯之下,本沙明感觉到段胜轩目光中似乎藏着的——防备。
本沙明一时并不明白段胜轩为何会突生防备。
段胜轩便也错开了眼,就仿佛刚刚那一瞬间的防备是本沙明看花了眼。
“是,原来的那位老人家辞世之后,这里就被荒弃了,无人继承。后来意外着过很大的火,镇上人都来帮着灭火。也有不少人受了伤。是我来之后买下宅基地,重新又按照原来的老样子重建起来,从此立下规矩,免费收治烧伤的病患。”
段胜轩略有怅惘地环顾周遭。
“只可惜我是开医馆的,房子外观纵然还一样,可是里面的陈设只能都改了。”
本沙明尽管心下曾有一动,却还没能立即get到什么重点,便也只能点点头:“真遗憾。”
段胜轩不想继续多说,收拾了下将本沙明向外引:“走吧小伙子,我送去你附近几家旅店。”
刚想出门,却迎面走进来两个求医的。
看样子是一位母亲陪着儿子。母亲约有六十多岁,儿子二三十岁的样子。那母亲进来就鞠躬:“……我儿子是消防队员,受了火伤,虽说命捡回来了,可是这脸和脖子都烧坏了。能活下来是幸运,国家也给工伤待遇,可是——孩子这么大了,该找个媳妇儿了。”
“咱们用了不少法子给做医学美容,可是都说烧坏真皮了,植皮过后也还是不好看。儿子现在都不敢见人,都快得抑郁症了。”
“都是听人说,慈江有位厉害的中医,用药敷和药浴给治好了不少过火的伤……我跟儿子这才千里迢迢地来……大夫啊,求您了。”
说罢跪下就磕头。
这位母亲太过激动,让原本要出门的段胜轩没办法迈开腿。段胜轩神色之间似乎有些懊恼,抬眸向本沙明望过来。
本沙明点头;“没关系,段医生您先招呼客人吧。我不赶时间,我可以等。”
段胜轩神色之间并未因此而放松下来,却也只能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里,段胜轩仔细地检查那儿子的烧伤情形,低声慢语地与那病患说话。本沙明就坐在门口的条凳上,歪头看花格子门外的小河静静流淌。
坐了一会儿,本沙明膀胱有些紧,只能起身询问洗手间所在。
段胜轩看样子极想亲自陪着一起去,或许是怕本沙明找不着吧。可是他刚抹了两手的膏药,一时不好腾出手来。
本沙明便散淡点头:“没关系,我自己能找着,我自己去吧。”
古老的中式住宅,虽然格局幽僻,但是本沙明相信自己杀手的直觉,决不至于找不着。
段胜轩仿佛有些欲言又止,本沙明实在get不到这位老人的点,便也没顾,只径直抬步去了。
老式宅子,前面只是简单的店面,可是后院却又是别有洞天。规模虽然不大,但是精巧雅致,空中又有楼阁,用足了各种精巧的砖雕和木雕,看得本沙明有些眼花缭乱。
那种视觉上的不适感又来了,他皱眉,想赶紧逃开这满目的繁复雕花。
正待转弯,再走几步就是厕间,他忽地莫名停步回身。
身为杀手的直觉告诉他,就在那精致雕花的小巧窗格子里面,仿佛正有一道目光盯着他。
他抬眸望过去。
那窗子没开,玻璃倒映着外面的楼阁和树影,斑斑驳驳阻断了他的视线,让他看不清里面究竟是否真的有人。
可是身为杀手的超人的直觉和警惕却坚定地告诉他:一定有人。
更让他心生防备的是,他还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的凉意和重量。那绝不是一般的打量,那是别有用意的凝视。
甚至,是敌视。
这种感觉让他如芒在背,虽然无从想象这个中国的江南小镇里会有谁对他心怀敌意,可是这种感觉却让他无法忽视。
他不怕有人敌视他,他实际上是怕——有人认出他。
他来中国,就是想来一个让詹姆和燕余都找不到他的地方。可是如果在这里撞见能认出他的人,那他的行踪就会暴露,那他所有的努力岂非白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