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里,一个身姿颀长的男子,穿黑色开司米羊毛的大衣,缓缓走进小店门口漏出的一点光线里,声息平静地说:“不好意思,吓到您了。我也是来这小店里买东西的。前面太黑,我该打开手机的。”
时浩然借着那一点微弱的光线,眯眼打量眼前的男子。
高挑细瘦的男子,30岁上下。很年轻,可是形容气度上却又有着成熟的优雅和淡然。
身上只穿裁剪简单的黑色羊毛大衣,并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却也叫人顿感华贵不凡。
这样的男子,出现在这样一个闭塞的小村子里,本就十分违和;更何况他还有一双蓝色的眼。
彼时的时浩然还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中文名叫皇甫华章。
时浩然满眼的警惕,自然也都落进了皇甫华章眼底。
他笑了笑:“都是这双眼睛惹的祸,尤其在夜晚看起来,呃,是有些吓人。我白天还戴着眼镜遮掩,夜晚以为不会碰见人,不想吓到了您老人家。还请您见谅。”
他主动走上前,向时浩然伸出手。
时浩然将自己这些天风餐露宿有些脏了的手在身上抹了抹,与皇甫华章的相握:“年轻人是从国外回来的吧?”
“是。”皇甫华章微笑:“来寻根,也另外考虑投资,看看这周边的地皮。”
现在城市在迅速发展之中,即便是小村里的村委会也有招商引资的任务,这样一说来,这样气质格格不入的人出现在小村,便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时浩然点头,收回了手去:“做房地产么?”
这年头,房地产最赚钱,许多小村子为了经济指标不惜卖耕地,卖山林,这样的新闻实在是见惯不怪了。
皇甫华章微笑:“听老人家的语气,颇为不以为然。”
时浩然叹口气:“你别见怪,就当我年纪大了,总有些小农意识。这土地和山林是这里村民的根,如果只顾着眼前都给开发成钢筋水凝土了,那将来老百姓就算能住进楼房,可是他们的根都没了,难道整天就坐在楼房里望天么?”
皇甫华章认真点头:“毁山灭林,挤占耕地,的确是会招致天怒人怨。所以我想也许有更好的法子。不瞒老人家,我这次回来想做的项目是生态农庄,不改变本地现有的生态结构,只是做大做强做成精品,然后实现农业本身的集约化之外,还能带动和吸引旅游资源。”
时浩然不由得挑眉:“那我要跟你道歉。”
皇甫华章大笑:“不知老人家您住在哪里。难得投缘,倒想请您老喝两盅。”
时浩然刚想推辞,可是这一日奔波忘了吃饭的肚子,说巧不巧正好咕噜噜叫了起来。在这夜色里的小村中听得十分清晰。
时浩然有些尴尬,皇甫华章含笑上前扶住他:“老人家,请给晚辈一个机会。”
皇甫华章也租住在一户农民家里,多给了些钱,房东便也包饭。皇甫华章为人周到,尽管已是夜晚了,房东两口子还是乐呵呵地爬起来,热热闹闹给掂对了四个菜一个汤,让两个人对酌。
两人说了些寒暄客套的话,时浩然因为疲惫,以及终于找到线索的开心之下,几杯酒下肚竟然微微上了头。
皇甫华章跟他碰了个杯,幽幽道:“老人家也不是这个村里的人。可是这样风尘仆仆而来,又是为了什么?”
时浩然黯然一笑,仰头喝干了杯中的酒:“我是来找人啊。”
皇甫华章垂眸静静地微笑:“不瞒老人家,晚辈也是来找人。”
他跟踪时浩然已经一整天,亲眼看见老人踯躅地走在深秋冷风里,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走,一间小店一间小店地进,一整天都忘了吃饭,怀里只揣了一瓶矿泉水。
到了这个村子,时浩然连落脚的地方都还没来得及去寻。
于是他想,至少在这样的夜晚让这位老人吃上一口热乎的,好好在热炕头上睡一觉吧。
村民的房间里只有一铺炕,两人撤去了炕桌,就并肩在炕上和衣躺下来。
时浩然疲惫和欣慰之下,有些醉了。半睡未睡之间,忍不住念叨的都是自己的女儿。讲她小时候的故事,讲这些年对孩子的亏欠,讲对未来的憧憬;讲明年他退休了,女儿也将大学毕业,一家人终于可以好好地重聚在一起,到时候等女儿结婚生子,他一定会亲自替女儿带孩子,将对女儿的亏欠都补偿在孩子身上。
老人说到后来,终是忍不住老泪横流,闭着眼说,希望将来的女儿的孩子也能是个女孩儿……
老人睡熟了,皇甫华章轻轻起身,替老人拉上被子。借着一点厨房传来的灶膛火光,望着老人眼角那一点即便睡着了还没有干涸的泪痕。
他心中也腾起一种陌生而复杂的心情。
他等于没有父亲,他的外公也一向都是那样敬而远之,所以在他的生命里没有过完整的男性长辈的形象,他也更从来没有对哪一位男性长辈心生过由衷的敬意。
可是此时,他心下却对眼前这位老人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情感。
他便坐在黑暗里静静微笑。
也许与她,更是命中注定。
他也知道老人这三年来还有一个心愿,就是亲手抓住那个设计了一系列虚拟案件的对手。这个对手,凭他在bbs上近一年的观察,越发确定了就是汤燕卿。
可是汤燕卿身在m国,又是汤家人,所以即便是时浩然这样的中国警员,也一时拿汤燕卿不会有什么办法。
他亲眼看见汤燕卿化身网上的“七只燕子”,一面哄着时年对他有了异样的情愫,却另一面利用从时年那里打听到的内情来设计坑害时浩然,他便早就下了决定:一定会亲手惩罚这个人。
汤燕卿在m国,不便时浩然追溯,那他就静静等待汤燕卿来到中国的那一天。
上天不负有心人,汤燕卿竟然自己设下这样的局,他便也正好将计就计,协助时浩然捉拿汤燕卿。
从前的一系列案件,因为是虚拟案件,即便被警方缉获也无法具体问罪;可是这一次却不一样了。这次是实实在在的绑架案,只要汤燕卿就擒,那就再难逃法网。
他在夜色里轻轻叹了口气:“老人家别担心,这次我会帮您老实现愿望;更会将念念安然无恙地带离险境。”
过了夜半,皇甫华章才勉强地睡了一会儿。可是就是这一会儿的熟睡,睁开眼之后却发现时浩然已经不见了。
问过了房东,房东说那老人家临走留下了几百块钱,说是替皇甫华章付过了房费。
皇甫华章知道,时浩然自己去寻找女儿了。
那他就也该开始行动了。
机场。
向景盛与路昭风尘仆仆下机,面对前景,一片渺茫。
却没想到一辆车子朝他们直接行驶了过来。
向景盛万万没想到,车子里坐着的人竟然是皇甫华章。
皇甫华章将他们接到酒店,一路上什么都没问。向景盛便也明白,既然是先生没问,那就只证明一件事:不用问,也就是说皇甫华章早就知道了他为什么来。
向景盛只好又自己将原委说了一遍。
皇甫华章听完,举起酒杯难得地与他碰了个杯:“向远为了救时浩然的女儿而独赴险境,做得好。”
向景盛完全摸不着头脑,却能听出来先生这话仿佛是站在时浩然父女的立场上说的。
“这件事我也不会袖手旁观。只是我本人不便与中国警方直接接触。便这样吧,我将获得的消息全都交给你,由你来转达给中国警方。若警方询问消息来源,你只管说是向远在窝点里设法传递出来的。”
向景盛没有拒绝和犹豫的资格,只能同意。
吃完晚饭,夜色已经深了。路昭回到房间休息,向景盛却还是独自离开了酒店。
这个城市里,除了儿子向远之外,终究还有一个他惦记的人。
他打车到了医院,几经寻找,打听到了许心箴的病房。
许心箴名字里的“箴”是一个相对容易念错的字,所以医院的护士站留有印象。
走到病房门口,隔着病房的玻璃门,向景盛驻足望向那里面独自睡着的身影。
而他身旁不远处,皇甫华章也静静地打量着他。
虽然已是深夜,可是这晚上许心箴睡得极不安稳。一种数次被注视的感觉让她不时惊醒过来。
她知道,丈夫以她为名请了假,却一定是自己去找女儿了。
这两天祈修齐和郑局都亲自来过,委婉地跟她打听过丈夫的去向……她就明白了。
担心女儿,也同样担心丈夫,可是她自己除了能在这里等待,便什么忙都帮不上。
可是她知道,丈夫也一样放心不下她,所以如果丈夫结束了外围调查,决定单身赴险的时候,一定会来看她。
只是她也不能确定丈夫是会选在什么时候来。
今晚她就是莫名地睡不稳,总觉一闭上眼,就仿佛觉得丈夫就站在门外,隔着玻璃看着她。却不肯进来,不肯跟她说一句话。她一急,一睁眼,门外却是空荡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