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皇甫华章亲自出现在了门口。迎着他们两个走过来,不理他们两个,只伸手向解忧:“解忧来,到爹地这儿来。”
解忧便毫不犹豫地转身去了皇甫华章怀里。
皇甫华章依旧看也不看两个大人,只抱紧怀里的小女儿,柔声说:“早就过了解忧睡觉的时间了。我们回去洗澡睡觉了。爹地给解忧继续讲昨晚的故事,好不好?”
解忧迟疑了一下,回眸望向时年:“可不可以今晚让妈咪陪解忧睡?”
皇甫华章怆然一笑:“baby-girl,从前没有妈咪的时候,解忧也可以乖乖睡觉啊。听爹地的话,不管解忧身边多了谁还是少了谁,解忧都不要打乱自己的生活,好不好?”
解忧似懂非懂,却也为了让爹地开心而点了头:“好,解忧听爹地的话。”
皇甫华章抱着解忧,就当外面的两个人如同不存在一般,径自走回城堡去。
望着渐行渐远的两个人的背影,时年不可控制地转头只朝向那个方向。可是她不能就这么直接奔上去,因为汤燕卿还站在另一边。
两边,截然相反的方向,却也都是她放不下的。如果这时候有魔法,能将她一分为二,各自分上一半,该有多好。
汤燕卿静静凝视着她。
她的肢体语言,已经透露了她的心迹。她的头大角度偏向那个方向,她的脚尖也下意识朝向那个方向。
汤燕卿听见自己心下小小怅惘的叹息。
可还是傲然地两手叉进裤袋,轻轻扬起头:“去吧。”
时年一怔,以为是自己的幻听,猛然回头望向他。
他说让她“去吧”?
他是什么意思?是说让她跟皇甫华章去吧,然后他自己转身离去。从此割舍下了?
她紧紧盯住他的眼睛。
清傲的男子依旧昂首而立,身周有一缕掩不住的怆然,却,依旧傲骨嶙峋。
他迎上她的目光,长眉微微一耸:“没错,你没听错,我是叫你去吧。我就在楼下等着你,等你放心了,我再带你离开。”
“你说什么?”时年心下狠狠一颤:“你说你会在楼下等着我?”
“嘁……”他笑起来:“自然要在楼下等你。不然难道我这么大人,还跟解忧你争我夺么?我这人一向知道自己脸皮厚,可是这样的事儿却也还是干不出来。”
“你去吧,陪帮解忧洗澡、讲故事都可以。就算决定了今晚陪解忧一起睡,也没关系。反正我就在楼下,只要你想离开了,随时可以下楼来。”
猝不及防,时年的鼻子忽地酸了。
她深吸口气,紧紧盯着灯火阑珊里的他:“为什么?”
为什么你肯为我做到这个地步?
为什么你没有发脾气?
为什么你没有傲娇地转身离去?
他两手叉着裤袋,傲叫地转了转颈子:“你知道。还问?”
你知道的,我有多爱你。你知道的,我说过的我会如何地爱你。
你知道,何必还问?
泪花涌满眼睛,眼前都是一朵一朵晶莹的花瓣。
时年深深吸气,不想让眼泪这么流下来:“你……不生气么?”
“生气?”他笑起来,终是忍不住走上前来,伸手揽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他身上。
小傻瓜,明明浑身都在颤抖,却还自己挺着,却还不肯走进他怀抱里来么?
那么多年,那么多事,你都自己用双肩扛过来——那是你的坚强,却何尝不是我的错?
他轻吻她鬓边:“我生自己的气。我气自己那时候为什么不能陪在你身边。错的不是你,是我。”
扰攘了半个晚上的城堡,终于在午夜静寂了下来。
汤燕卿倚着车门,仰头望解忧的房间,一根一根吸着烟。
他的神态放松,吸烟也是不疾不徐,可是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内心有多煎熬。
他的煎熬倒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时年,为了解忧:身为母亲,他能想到时年因为解忧的出现而有怎样的挣扎;他也更为解忧的未来悬起了心。
都说孩子是爱情的结晶,每个孩子的来临都是新生和祝福;可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
譬如皇甫华章的出生就是不被接受的生命,而他自己的出世也曾让兄长有过好几年的不快乐。而解忧的将来,如果大人稍微控制不力,就也可能面对那样的命运。
他明白,这个关键元素反倒可能是他自己。
倘若他发怒、不肯接受,那么最为难的将是时年,最受伤害的则是解忧。
所以他在权衡之后,只觉得自己的那点子小小的自尊受伤真的不算什么。
更何况……时年会遭遇这样的境遇、甚或解忧会来到人世,也全都是他铸下的错。
终于,解忧窗口的灯光熄灭了。
十分钟后,时年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他忍住微笑,将烟扔在地下踩灭,然后站直了身子,伸开手臂迎向她。
不用抬头,也不用细看,他也知道皇甫华章就在窗口凝望。尽管没有开灯,隔着夜色看不清,可是他就是知道皇甫华章就在那里。
时年略作迟疑,便也乳燕投林一般无声跑过来,投进他的怀里。
其实她也能想到——皇甫华章一定就站在窗边。可是,这是她自己的事,她有权选择怎么做。
他含笑揽紧她,垂眸去找她的眼睛:“解忧睡了?”
“嗯。”她眼含泪花,面上却漾满了笑意,“她很舍不得我,不想让我离开,所以一直都在抗拒睡意,怎么都不想睡。可是孩子终究是孩子,玩儿累了,还是睡着了。”
“那你接下来的半个晚上,准备怎么办?”
他依旧将选择权交给她:“想上去陪解忧也行,想回家咱们就走。”
时年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去吧。虽然舍不得解忧,可是未来还长,不差这一个晚上。我明早就来接她。”
他便点头,揽着她走到车边,替她拉开车门,待得她坐好,给她系上安全带。
然后他绕回来走到驾驶位旁,没着急上车,回眸朝向皇甫华章的窗口,正色凝视了一眼。
车子无声穿过夜色,沿着盘山路静静前行。
时年有些困倦,靠在靠背上微微闭上眼,歪头向他。
“……其实你今晚如果放弃,我也不会怪你。也或许你还需要一点时间考虑,如果你现在作出决定,我也可以接受。”
他只能无奈地笑,腾出一只手来握住她的手。
“你们女人啊,为什么总是这么啰嗦,嗯?是不相信自己,还是不相信我?”
时年努力地微笑,眼角已经隐隐有了泪。
其实不是困得睁不开眼,其实还是有一点在这样独处的时候,有一点无颜面对他。
“你知不知道,在你面前我总会有一点自惭形秽。汤sir,你有那样的家世,可我什么都没有。而且我是结过婚的女人,这回又出来一个女儿……我这样的女人,怎么还有资格跟你在一起?”
他轻轻挑了挑眉:“我想骂你。这是什么混账的逻辑,嗯?谁说一个女人结过婚、有过孩子了,就再没有资格获得幸福了?”
时年想笑,却还是流下眼泪来:“可是很多人都会这样认为啊。不信把咱们的事情匿名写出来发到网上去,下头一定骂翻了天。”
“傻瓜。”他捉着她的手凑在唇边:“她们质疑,是因为她们自己都不敢相信爱情这回事。那些骂得越凶的,可能反倒是在现实生活里没有真正遇到过爱她们的、肯包容她们的男人。一个有爱情滋润的女人,心是柔软而宽广的,她们会对他人的感情也抱持大度之心,而不会一味指责和质疑。”
“再说你的结过婚和有过孩子,并不是她们想象中的模样。你曾嫁给向远,不是你多情,而是一场阴差阳错;至于解忧,那是你在被拘禁的情形下拥有的,一切都是被动的。”
他转过头来认真凝视她:“再说解忧是那样一个可爱的孩子。你瞧她虽然也刚刚见到你,却会为了保护你而冲下楼来跟我对峙。她爱你,而你也爱她,那就不管这孩子是如何来到这世间,你们母女之间的感情也同样是珍贵的。没有人有权利以旁观者的姿态指指点点。”
汤燕卿的话让时年终于放松下来,她含笑点头:“虽然全然不知道解忧是怎么来的,可是……真的,我并不后悔拥有了她。”
她转头望向他,泪悄悄滑落下来:“只是我忍不住遗憾,她不是你和我的女儿。”
他却笑了,轻轻摇头:“说不定哦。只要她肯接受我,那她就是我的女儿。我不在乎一个细胞,我在乎的是小孩子的心和未来的一生。一个细胞跟一颗心、一辈子的时间比起来,简直太微不足道。”
他也歪过头来,目光在夜色里灼灼闪烁:“我会比你更爱她,我发誓。”
“去。”时年听见自己的心悄然一跳,却是落回了原地去,不再高高悬起。
“只是……我还有一点害怕。”她咬住唇,鼓足勇气抬头看他:“我怕我……是真的跟皇甫华章曾经——在一起过。那我会觉得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