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华章屏住呼吸,在听她说这段话的时候是不敢呼吸的。
听完了,还要侧着头回味半晌,然后才抬头望过来,悄然地问:“念……你是想说,你终于也要抛弃我了么?”
他霍地一指汤燕卿:“你为了他,选择抛弃了我?为了一个四年前才闯进你生活的人,你就忘了我对你十几年的等待?!”
他努力地在笑:“我的小姑娘,我等了你十二年;哦不,加上今年,十三年了。十三年啊,难道都抵不过他的四年?”
时年落下泪来。她不忍心说出口:先生,十三年,十三真的不是一个吉利的数字。
先生在康川大学的校史展览馆里挂着那幅《最后的晚餐》,先生难道忘了十三代表着什么?
那是离弃,那是背离,那是……终究无法永远永远在一起。
先生,聪明如此,当说出十三年这个数字的时候,是不是心中也早已明白?即便我此时不明言出口,你的心里,是否也早已涌起了这宛如宿命一般悲哀的领悟?
时年用手背抹了把眼泪,豁然迎上皇甫华章的目光。
“先生,我当然珍惜,我当然舍不得十三年前那个意外为我钟情的男子。可是先生,我已经不再是当年十三岁的小姑娘,而先生你呢,你是否还是十三年前那个只静静坐在窗边、花架下的白衣少年?”
“时间更改,现在的我们都已经变了。我现在不再是一个小姑娘,我是一个记者;我经历过正邪的殊死较量,我经历过亲人的生死,我还曾经历过失败的婚姻,现在的我心脏有过千疮百孔,却也在痊愈之后变得强韧而坚定。我知道什么是我该做的,我也有能力有技巧去做好我该做的事,我不需要男人一厢情愿的保护,我不愿意当男人羽翼之下的小鸟,我只想与身边的男人比肩而立。”
“而先生您呢?您现在是m国的威廉·佛德,也许再也不是十三年前、中国那条小巷子里的皇甫华章了……我珍惜、心疼中国那条小巷里的皇甫华章,可是威廉·佛德留给我的又是什么?”
“面对威廉·佛德,我同时无法不想到的是妮莎,是周光涵,是s,是肖恩,是罗莎,是熊洁,是孟初雁!先生,对不起,面对威廉·佛德,我无法只想到你一个。”
时年抹了抹眼角泪花。
“中国的故事里说,人若冤死,魂魄不散,会留在阳间徘徊不去,直到找到凶手,才能安然离去。先生,你想让我不再看见那些人么?那就算你帮我,也帮你自己,让他们冤情得雪吗,让他们能安然离开,好不好?”
“到时候,就算您是身穿囚服,身在铁窗,我却也依旧还觉得您很帅,跟从前一样高贵优雅。到时候,我就真的可以只看得见您一个了,好不好?”
时年泪流满面,皇甫华章则是踉跄着连退数步。
他盯着她,紧紧地:“你已经决定了,是么?”
或许她说的也不错,当年的他仅仅是皇甫华章,可是现在的他是威廉·佛德。为了拥有这个迟来的名字,为了赢得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他渐渐地也都不再是他自己。
他现在是威廉·佛德,他已经不再是皇甫华章!
他也不想这样,他也想做回皇甫华章……可是这世上最无情的是什么?是时间啊。任何人都没有能力让时间倒转,都没有办法再回到曾经。
于是他和她,终究,再也回不去了么?
于是他现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选择了汤燕卿的怀抱,而彻底退出了他的生命么?
因为他是威廉·佛德,他再也不是皇甫华章了,再也不是皇甫华章了……
就连皇甫这个姓,这个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姓氏,都已经不知何时与他远离,不再属于他了么?
那他这么多年的争夺,这么多年的拼争,这么多年下来才拥有的这一切,又算是什么?
难道不是每个男人都希望有衣锦之日,让自己变得强大、高贵,都只为呈现给自己最爱的人看么?为什么他做到了,却反倒弄丢了他的小姑娘?
他一直都在等着她长大,一直都在。
可是为什么,她长大了,就算走到了他面前,可其实却是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了?
主人回到城堡,房间的灯便熄灭了。甚至比整个城堡里所有房间的灯都先熄灭的。
可是夏佐和森木却都知道,主人没有睡。
夏佐立在夜空之下,仰头望向主人那扇黑了的窗口,久久收不回目光。
下午的事,网络媒体上都已经报出来。他虽然派人及时灭火,但是最初的消息还是流出来了。他都看见了,看见了时年依偎在汤燕卿的怀里,两个人一同对着先生一个人。
先生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两个人面前,站在媒体的众目睽睽之下,没有人陪伴,更没有人支援。那一刻夏佐心如刀绞。
那是他身为仆人的耻辱,陪伴了主人这么多年,却在最关键的时刻没能陪伴在主人身畔,没能护住先生。
夏佐想起自己与先生的相识。
那是在越南的孤儿院。先生在亚洲每到一地,除了寻找古老的文物之外,第二个必经的行程便是寻访当地的孤儿院。那些贫苦地区的孤儿院都生存得十分艰难,院里的孩子吃饱肚子都是一个难题。他当时是院里最大的孩子,是大哥,他知道院长的难处,他便亲自带着孩子们开荒种地。
院里的孩子还有一半是因为有病有残疾才被遗弃的,所以虽然孩子不少,可是真正能干活的却没有几个。他是带着一帮孩子一起忙碌,可是那一大片的农田,事实上却主要只是他和辣妹子两个人的任务。他们两个那时候也还很小,每天吃不饱还要将自己的食物大半分给更小更病弱的孩子之外,还要在大日头底下去忙农田里的活计。辣妹子就曾无数次晕倒在田垄间……
那段日子太苦了,苦到许多次他都担心辣妹子活不下来了,他恨自己的无力,恨自己除了抱着辣妹子在田间悄然落泪,没有半点改变现状的能力。
就在那一年,先生出现了。
他也同样十分年轻,比他大不了几岁。他记得先生第一次出现在视野里,是坐在当地村民用竹竿搭成的滑竿上,穿一身白衣,滑竿遮阳顶棚映着他同样纸一样苍白的脸。
而他自己,因为长时间在日头底下劳动,早就晒出一身的黧黑,跟那个苍白的少年比起来,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
也看见了他,于是那个苍白的少年叫轿夫停了下来。滑竿遮阳棚下苍白的少年,转着蓝色的眼睛,望向站在日头底下一脸绝望的他,盯住他绿色的眼睛。
他们两个,在这样大的世界里,偶然邂逅,便发现了彼此身上与自己相同的地方。
他们两个都是东方人的外形,可是却都有一双艳色的眼睛。
苍白的少年便用英语问他,是否知道孤儿院怎么走。他无声点头,抱着辣妹子走上来。
苍白的少年垂眸望了一眼他怀里的辣妹子,然后吩咐落轿,他竟自己拄着手杖走下了滑竿,向他歪歪头示意他将辣妹子放上去。
他自然是心疼辣妹子的,可是他还是不由得盯住眼前这个苍白的少年,上下看了好几眼。
他好瘦弱,而且从下轿的姿势,以及奶年纪轻轻却握着手杖的状态能看出来他腿脚有些问题;而他周身的苍白则说明他极少出门,极少晒太阳。这样病弱的一个人,让他有了片刻犹豫,最后忍不住说:“不用了,你坐吧,我抱着她就好。她跟我一样坚韧,只是晕了,不会死的。”
苍白的少年没说话,只是坚定地按住了他的手腕。那无言的力道却叫他不知怎的,不敢违抗。
最后辣妹子躺在了滑竿上,被轿夫抬着走。而他则小心翼翼跟在那苍白的少年深喉,唯恐那个人走在烈日照耀下的凹凸不平的田垄上会有生命危险,可是他不敢贸然上前去扶,只因前面那个人的气质太过清冷,叫他不敢靠近。
可是他也是白担心了,那个人虽然看似时刻都有跌倒的危险,却实则一路紧紧跟住了当地轿夫的脚步,一步没落地一同走进了孤儿院的大门。
孤儿院里缺医少药,那个苍白的少年便亲自替辣妹子医治。院里的孩子们都被那个迷住了,看年纪轻轻的他明明是初来乍到,却能随便一指地上的荒草,就知道那草是否能入药,然后吩咐孩子们去煮了来灌给辣妹子喝,辣妹子当晚便清醒了过来,没有了大碍。
他是院里的大哥,又担心辣妹子,于是始终都守在那个苍白的少年身边。
他们没什么交谈,性子里都不是多话的人,而且仿佛也都不甚善于与人交谈,于是那无声的彼此陪伴和默默的观察,反倒让两个人对彼此都加深了认识和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