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掠来,垂首抿了一口茶说:“你有话,说吧。”
他将茶杯妥帖地放在瓷碟里,抬眼静静看她:“我觉得掀开了四年前那段相依为命的我们,应该已经无话不谈。”
时年扯了扯唇角,点头:“既然你肯说,那我就问了:当年绑架我的人究竟是谁?”
他们不仅是他的对头,也更是夺去了爸的性命的凶手!
她努力敛住心下的急迫,尽量平静地说:“难以想象,会有什么人会与先生你为敌;而且为了能打击到你,竟会无所不用其极。那恨竟然这么强烈。”
他面容依旧平静无波,目光落在她面上,“你猜猜。”
时年皱眉:“商业对手?因为佛德集团的强大,难免在商场上树敌。”
“呵,”皇甫华章轻轻摇头:“商场上我是有树敌。可是现代社会有现代社会的法则,商业对手我自然会有商业手段打击,再说还有法律。”
时年咬了咬唇,抬眼望着他,欲言又止。
他点头,眼中虽然平静,却已然涌起温暖的鼓励。
“说吧,我的推理美人。你是时浩然的女儿,你有来自你父亲的遗传。”
时年深吸口气:“难道是佛德家族的人?也就是说,原本应该是您的亲人?”
他说过,他20岁以前都是在中国,他时候他的腿时好时坏,于是也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甚至没有正规地上过学。可是他却在20岁的时候突然来到m国,成为了佛德集团的主席。
单就那个年纪,就简直叫人觉得匪夷所思。
而他的到来自然会触及到佛德家族其他一些人的利益,豪门恩怨激化的结果,就会让原本血脉相连的亲人,变成这世上最势不两立的仇敌。
他清淡一笑,错开了目光。也抬眼去看窗外的漫天红霞。
在他眼里那不是燃烧着的火焰,而是没有温度的已经凝固了的血。
他轻轻点了点头:“说得对。我知道你会推理出来的。”
虽然猜到了答案,可是时年心下没有释然,反倒揪紧了起来。
“先生,我方便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吗?”
他点头,目光点点清冷下来:“我是个私生子,父亲和母亲的结合是个意外。”
他目光放远,穿过窗子,飘向寂寂远空:“我父亲当时已经有了家庭,他到中国是去召开一个商界领袖的高层论坛。彼时彼时大会安排了随身翻译,但是我父亲因为家族传统的关系,使用的词汇还有不少欧陆宫廷的古老用法,那个随身的翻译实在是翻译不明白。大会情急之下请来了一位老翻译家的女儿……”
“你一定想到了,我母亲就是那个临时找来的翻译。”他歪头望来:“当时我父亲得知我母亲有了孩子,便答应一定会离婚。可是佛德集团历来掌门人的婚姻都是家族间的联姻,彼此是有利益交换的。贸然离婚的话,我父亲不但会失去近半的财产,更会突然引致公司股价的大幅下挫。无论是为了家族利益,还是为了维护股东的利益,我父亲的要求都受到了来自方方面面的阻挠。阻力大到甚至超过我父亲原本的预料,我父亲与他的妻子无奈只能陷入了旷日持久的谈判。”
他述说着自己身世的故事,面色依旧平静,可是目光里还是涌起幽幽的感伤。
他修长的手指想要平稳搁在椅子扶手上,可是指尖还是下意识向下弯曲,扣住扶手。
这是无法掩饰的痛楚,时年看得出来。
“于是我父亲违背了誓言,到我母亲临盆,竟然还没能顺利离婚。”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咽喉两侧薄薄的两片翼骨高高凸起来。
“我外公是老翻译家,思想和行事都很老派,无法忍受自己独生女儿竟然跟一个有妇之夫有了首尾,而且还有了孩子,且有了孩子还无法顺利结婚……我外公一气之下,要求我母亲不准将孩子出生的消息告诉给我父亲。”
“孩子出生之后,我外公便将我母亲和孩子转移走,送到外地的亲戚家里,以此割断我母亲与我父亲的所有联系。”
中国这么大,只要将母子藏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城里,便能轻松逃过几年去。纵然佛德集团手眼通天,毕竟也是远在异国;而且为了离婚,他的父亲也身处焦头烂额之中,又如何能冷静下来细细梳理中国版图上那么多的城市,以及皇甫外公家那么些枝枝蔓蔓的亲戚?
“我母亲从有了孩子,到孩子降生,十月怀胎本就充满了悒郁;后来还被我外公不理解,甚至送到外地去,切断了与m国的所有联系……我母亲就得了产后抑郁症,病得很厉害。”
时年惊了一跳,忍不住伸手过来,轻轻握住他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
从前那只手,虽然修长苍白,但是却永远让时年联想到权势。
他就是用这只手紧紧握着那根手杖,将那水晶骷髅头攥在掌心;他也是用这只手操控着佛德集团的命脉,在商场上呼风唤雨。
而曾经在千钧一发之际,果断将马克击倒,将她救下的,还是这只手。
此时这只手,冰凉,微微颤抖。
他垂眸望过来,眼中涌起惊喜和欣慰。
“念,你明白的,当母亲罹患产后抑郁症,最受伤害的其实刚刚出世的孩子。母亲的情绪失控,外公家族的厌弃,都叫孩子处在绝境里。就算有护士代为哺喂奶粉,但是孩子却收获不到来自亲人的任何情感交流。肚子可以吃饱,情感却永远饥饿。”
“婴儿期也许还好,毕竟还小;等到这个孩子渐渐长大,情感上的饥饿就会变得越来越严重。”他怆然地苦笑:“更何况,这个孩子还在三岁的时候就发生了小儿麻痹症……你瞧,他真的是一个被上天遗弃的孩子,你说是不是?”
他的讲述将时年带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她虽然不是当事人,却能感同身受,能清晰地看得见那事件当中每一个人的处境。
自然都是大人的错,可是大人们却也每一个都有自己的为难和挣扎。也许他们本身都不是坏人,也都不想造成那样的后果,可是阴差阳错,误会就是这样越积越深,伤害陪着幼小的孩子一起越长越大。
他怆然地笑:“我是见不得人的孩子,我也是没有腿能走得出门的孩子,我被藏起来,虽然衣食无缺,却从小就没上过学,没有同龄的伙伴。那些寂寞无涯的时光里,我除了咬着牙拼命地忍受复健的痛苦,剩下的便只有无休无止地阅读。”
“虽然没有正式上过学,却也仰赖外公家族深厚的家学渊源。我学到的知识甚至比正常上学的孩子还多,可是那些书籍和知识却无法填补我心里对于正常情感的渴望。”
时年用力点头,眼睛已是酸了。
“后来,佛德集团遭遇重大危机,我父亲妻子的孩子没能力力挽狂澜,而我父亲则坚持由我来继承他的股份,所以我被从中国接到m国来。是父系遗传的商业头脑,母系学到的丰厚学识同时帮助了我,让我在西方的商业环境下,却借助东方的哲学思想来施展所学。在所有人终日惶惶里,我却能独独找到心灵的平静。是这心灵的平静让我临危不乱,用了整整三年终于帮佛德集团熬过了危机。”
他说到这里,又是停顿下来,然后抬眼望向时年。
时年明白,他已经说了足够多,接下来的那个答案已经摆在了她面前。
只需她自己伸手,掀起。
时年垂下头去,摇头冷笑:“先生,请问你有几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请将他们的名字都告诉我!”
皇甫华章起身,走到办公桌边,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相框。
他自己先垂首看了片刻。
这一刻窗外彩霞如血,血色霞光落满他寂寥双肩。他自己稳定了片刻,才走回来递给时年看。
时年心下轻轻一跳,忙伸手接过来。
照片中有三个男孩子并肩而立,朝向镜头。可是其中的两个却是亲密地站在一起,勾肩搭背,笑对镜头;而他们身边则孤单地站着一个男孩子,一脸的清冷,纵然眼睛也同样望向镜头,却是满身的疏离。
这样看上去仿佛真正在合影的知识那两个孩子,而旁边的那个则是偶然闯进画面来的不速之客。
三个男孩子外形极为相像,都是修长高挑,皮肤苍白。只是他们之间却也有明显的差别:那两个勾肩搭背站在一起的男孩子有更加清晰的m国人特征;而旁边站着的男孩儿,纵然眼瞳也呈现出蓝色,但是明显更多的是东方人的特征。
时年忍不住指着那两个男孩儿:“可是他们也不是100%欧美人的模样。”
至少从外型上看,三个男孩子倒是有七八分的相似。曾与汤家的一位小姐有过联姻。所以佛德家族的遗传因子里已经早就融入了中国的血统。
时年抬眼仔细盯住皇甫华章的眼睛:“都说中国人与m国人的混血儿,从遗传学上能直接出现蓝眼的几率很低。”
他点头:“可是佛德家族是来自欧陆的家族,上几代不光有过中国的血统,也融入国欧洲世家的血统。几代的混血下来,出现蓝眼的几率就大大增加。”
他说到这里,有些傲然地耸了耸肩:“也许要感谢这双眼睛,让佛德家族认为我的血统还是比较纯正的,这才让我终于被他们接受。而倘若我要是黑眼睛,说不定他们又会质疑我母亲,以为我是我母亲跟别的男人的孩子。”
时年蹙眉,垂首去细看那两个男孩子。
“如此说来,他们就是你的兄弟?”
时年深深吸气,霍地抬头:“先生你告诉我,四年前的主使者究竟是其中的哪个?”
皇甫华章的目光落下去,忍不住流露出了淡淡的轻蔑。
“他们一个比我大一岁,一个比我小七岁。比我大的叫乔治?佛德,比我小的叫詹姆士?佛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