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进来的贾天子和关椋互视一眼,尴尬干咳了两声。时年这才看见他们俩也跟着进来,窘得满脸通红。
幸好窗户那边的情形剑拔弩张,几人小小玩笑了一下,便都并肩立在时年身畔,一同望向那边。
镜子那边的汤燕衣并无察觉,只怔怔盯着皇甫华章。
“你说什么?我怎么会知道你在哪里?”
皇甫华章蔑然一笑:“粉红色的霓虹灯,对桌粗壮却吝啬得只肯给你买劣质红酒的货车司机……在那壮汉的眼里,你不是高贵的汤家二小姐,你更不是警方的探员;在他眼里你不过是软弱可欺的小姑娘,他十分有把握当晚将你控制在掌心。”
皇甫华章将那晚最能叫汤燕衣不开心的细节全都描述一遍,然后才缓缓说:“小衣,别告诉我你忘了那晚上你也同样在跟踪我。”
从时年的视角能看出来,汤燕衣的背影微微一晃。
皇甫华章紧紧盯住汤燕衣的眼睛,缓缓一笑:“madam汤就是我最好的不在场证人,你又何必多此一举,还要让我来警局查问?”
他说完了缓缓起身,衬衫上的袖口在白色的灯光下显得优雅悦目,毫不刺眼,低调而华贵,更显得这个男人气度卓尔不凡。
“问完了么madam汤?没有问题了的话,那我先走一步了。”
汤燕衣大口大口吸气。
人在发脾气的时候,整个身子的器官都处于消极压抑状态,于是更容易代谢产生出更多的二氧化碳来。二氧化碳反过来会让人大脑处于相对缺氧状态,于是思维会越发僵化,容易钻牛角尖,便反倒越会推动自己的情绪失控。
这些早在上警校之前,爸就曾与她讲过的道理,在这样关键的时刻给她敲响了警钟。
她用大口大口呼吸的方式,迅速给自己补充氧气,也给自己造成时间停顿,让自己能冷静下来。
与此同时,镜子背面的观察室里,时年也忍不住问汤燕卿:“要不你过去帮帮她吧?”
汤燕卿紧紧盯着汤燕衣的背影,却缓缓摇了摇头:“别担心,她也不是普通的女警。她是我们汤家的超级女战士,她一定会自己克服这个障碍的。”
审讯也是一场斗心斗智的较量,倘若中间加入其他的警员,便会打乱原来的主审警员设计好的节奏,非但可能帮不上忙,反倒有可能给嫌疑人以更多的挣脱的漏洞和机会。
果然,就在时年都紧张得喘不上气来的时候,只见汤燕衣一直紧绷成一条直线的肩膀,忽然缓缓放松了下来。
随即她便坐了下来,身子前倾,姿态放松。
“真不好意思,皇甫先生。我还没问完。您既然来了,就是再忙,也不在乎再多回答两三个问题的哦?”
皇甫华章也微微意外,目光迅速往时年站立的方向滑过来,便也重又优雅地坐下:“好。请问吧。”
汤燕衣按下遥控器,墙角高架的电视机里播放出关椋截取的监控录像画面。
皇甫华章意兴阑珊地眯眼去看,汤燕衣则趁机紧紧盯住皇甫华章的面部及其肢体表现。
画面前后总共持续约3分钟的时间,足够出现几十个有效的微表情。可是让汤燕衣十分遗憾的是,皇甫华章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几乎相同的表情和姿态,即便在画面里看见了他自己,也并没有太多的反应。
汤燕衣蹙眉将画面遥控定格:“皇甫先生,认识现在出现在画面里的那个人么?”
皇甫华章竟也十分坦率:“是我。”
从背影看不见汤燕衣面上表情,但是时年和汤燕卿却都从她头部向左斜上方45°的微微一扬上,看出她现在一定是露出笑容。
汤燕衣随之问:“那请给我解释一下,你那天晚上在做什么?”
皇甫华章微微扬眉,眼睛里闪过迷惘和无辜:“可是我需要先知道,madam汤为什么忽然问我这个。那录像的原始画面上应该有时间戳,可是madam汤却抹去了不让我看,所以我一时真的就想不起具体是哪一天了。嗯,应该是很长时间以前了。”
皇甫华章的要求合情合理,汤燕衣只好解释:“这是在罗莎车祸附近的监控探头拍到的,时间大约在车祸案发前一个月,也就是9月9日前后那几天。”
皇甫华章双眉舒展,将手肘搁在桌上,朝汤燕衣微笑:“原来madam汤还是想将我与罗莎的车祸联系在一起……只是madam汤方才的解释,分明是向我故意模糊了焦点嘛。怎么,难道警方也想用这样的伎俩来误导嫌疑人,从而达到误打误撞的效果?”
“我怎么模糊焦点了?”汤燕衣的脾气又有点儿起来了。
皇甫华章满意地微笑:“既然madam汤也不喜欢模糊焦点,好,那么请明确回答我两个问题:其一,这个监控探头的位置距离罗莎的案发地点有多远;其二,你问的究竟是哪一天晚上,9月8日、9日、还是10日?”
眼见汤燕衣这边的情势又急转直下,另外三个人还好,关椋却有些沉不住气了,扭头朝汤燕卿望过来。
“他这是想干什么?”
贾天子和时年也都望过来。
汤燕卿紧紧盯着皇甫华章,眼都不眨,语声简洁:“切住对手要害,细化目标,分离矛盾。”
时年便一眯眼。
关椋还丈二和尚:“什么意思?”
时年自然地接下去:“这世上凡事都最怕认真二字,于是任何事倘若较真儿下去,都会存在各种各样的漏洞。就像一根细细的头发,肉眼看上去油光水滑,可是若放在显微镜下头,还是会露出大大小小的孔洞。”
“所以他的意思是要将小衣手中的证据直接震碎,从中找出孔洞来,反过来诘问,小衣的证据便站不住脚了。”
果然,汤燕衣只能咬牙回答:“监控是距离罗莎的车祸案发地点三个路口;时间是9月7日晚上!”
皇甫华章满意一笑,手指悬垂在桌面上,苍白而修长的指尖轻轻敲击,宛若这不是警局的询问室,他眼前的也不是桌子,而是身在灯光炫目的舞台之上,他伸手弹奏一架古典钢琴。
曲目、基调、旋律,全场的情绪点,全都由他一手掌控。
他微笑着轻轻闭上眼睛,仿佛耳边已经有音乐响起,他仔细聆听,只分一部分的心思来与汤燕衣说话。
“距离案发地点三个路口,也就是说这中间隔着几百米的距离。况且那个监控周围有本市着名的商业区、办公区,我在那边有生意,也有朋友,所以出现在那个监控画面里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而9月7日……距离罗莎的车祸发生还有超过一个月的时间。小衣,你是希望我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提前一个月就知道罗莎会发生车祸么?”
他说着勾起薄唇静静地笑,继而才重新睁开眼睛,却是望着镜子。目光只从时年面上约略滑过,然后便定在了汤燕卿的面上。
还是那种奇怪的感觉:分明他不该看得见,可是他就是准确地找到了汤燕卿的位置。时年不由得紧张地朝汤燕卿望过来。
汤燕卿轻轻一叹:“别奇怪,忘了我给你们在课堂上讲过的座位选择?站立的相对位置,也是人的性格体现,是相对惯性的选择。比方说我跟你一起并肩而立的时候,我喜欢站在你右,因为你的左边脸更美丽,我愿意让你的美丽更多展现给其他人;可是我们如果在一起行走的话,我会愿意在你左边,因为我可以用右手方便地拥你入怀……”
道理时年是听懂了,因为在观察室内他们两个自然是并肩站立的。如果皇甫华章也早就发现了他们两个这个小习惯的话,只需将目光从她的位置向又挪一个人的距离,便能找到汤燕卿。
可是时年却没时间消化一下刚学会的知识,因为汤燕卿刚刚竟然当着贾天子和关椋的面,说什么拥她入怀……
她垂首咳嗽起来,无法面对那两只立马投过来的目光。
汤燕卿自然察觉到了,偏首向右看了看那两只:“我说我拥她入怀,你们两个难道还意外吗?”
贾天子登时含笑不语,关椋赶紧一拨浪脑袋:“不意外,一点都不意外。”
时年皱眉,连忙低低喝止:“别闹了,快听正事。”
窗子那边,皇甫华章微微的停顿之后,便又是语带嘲讽。
“小衣,难道你们警方就用这么不确定的证据来圈定嫌疑人,然后趾高气扬地问嫌疑人的口供么?能叫你们做事这样不严谨的原因,是你们太过自信,还是你们真的以为警方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可以任意怀疑圈定任何无辜的人,然后浪费纳税人的钱,慢慢地一个一个审问,就能找出答案来呢?”
观察室里,汤燕卿扭头望关椋:“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吧。你去把小衣给拉出来。她要是还没完,你就死皮赖脸,她虽然脾气不好,可是脸皮薄,斗不过死皮赖脸的。”
关椋直接呛住:“头儿,你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终究还是挂心汤燕衣,不忍看汤燕衣满盘落索,关椋还是赶紧出了观察室,进询问室将汤燕衣连哄带劝地给带了出来。
贾天子看了一眼询问室内一派气定神闲的皇甫华章,对汤燕卿说:“接下来还是我出面吧,送他先离开。”
汤燕卿竖了竖大拇指。
贾天子走进询问室,跟皇甫华章客气地说话,说感谢他今天拨冗,配合警方的工作。说今天暂时到这里,以后警方再有线索可能还要他帮忙云云。
皇甫华章便也起身,对着镜子整理了整理西装,目光在汤燕卿和时年的位置轻轻扫过。继而走到镜子边,隔着一层单面镀膜玻璃,就站在时年的眼前。
时年微微提气,忍着没退开,而是直直对上他的目光。
这一刻的氛围十分微妙。明明知道他看不见她,可是她就是深切地感受到了他的凝视和自信。他终于缓缓扬起唇角,朝她温煦微笑:“我要回学校去,你要一起回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