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年说完,也不想等罗莎的回应,便挂断了电话。
康川大学通往市区的路上,时间已近午夜,于是只有向远的宝蓝色宝马一辆车子。
向远在车里双手紧握住方向盘,紧紧盯着前方的道路,想叫自己专心驾驶,不再分心去想离婚的事。
可是当橘黄色的街灯光还是宛若一场秋雨一般,铺天盖地地砸向他的风挡玻璃,他的颊边还是忍不住也湿了。
离婚协议在西装左边的内袋里,边角硬硬地硌着他的心口,仿佛是他的心在一刺一刺地疼。
父亲打过电话来,他小心挂上蓝牙耳机。
向景盛急切问:“怎么样,时年有没有答应帮你向皇甫华章求情?”
向远心脏宛若再被击中一拳,双手紧紧地攥住方向盘,颊边的泪痕未干,他却咬着牙轻轻地笑了:“爸爸,我不会叫时年去找他的。我宁肯跟时年离婚,宁肯放了时年离开,也不会叫他得逞的!”
“什么?!”向景盛闻言大惊:“你跟时年离婚了?”
“没错,我们都已签署了离婚协议,明早就会生效。皇甫华章,他能控制得住我们向家人,可是时年现在已经不再是向家人了,他便控制不了她了!”
向景盛一闭眼:“向远,你好糊涂!明明还有更好的转圜办法,你又何必这么破釜沉舟!”
向远轻轻地闭了闭眼:“爸,我答应过时老师,要照顾她一生一世,要保护她不受伤害的。过去的四年我做的不好,可是我不希望我永远都做不好。这一次,我终于做到了。”
给罗莎打完了电话,时年的心情还是无法平静下来。
她索性将额头抵在楼梯间的墙壁上,想要借着墙壁的凉,让她自己的脑袋降下温度来。
那种很糟糕的直觉,一直在脑海中盘绕不去。向远突然提出离婚,华堂的财务危机背后一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就像爸出事之前,几乎两三年之内,爸就一直都在碰见解决不了的案子,一桩又一桩,不断冲击着爸的头脑,将爸的冷静一块一块地掰碎。
彼时她在上大学,不能跟爸朝夕相处,爸也从来都不将工作上不开心的事讲给她听。那些内情还是妈有时候实在忍不住了,零敲碎打地说给她听的。
那时候爸就快要退休了,一辈子破案无数,在市局里被人一向敬称为“时老师”、“神探”的爸便也很想给自己的从警生涯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希望在退休的时候将自己手里的案子全部解决掉,不留下一桩悬案。
这样迫切的心,偏遇上那几年层出不穷的诡谲案件,仿佛就是故意给爸找茬儿来的。爸遭遇了从警以来自信心的最大打击。连续三年,没解决掉的悬案数量竟然比他从前二十年里积累下的还要多!
周围的同事,甚至是领导们,都开始委婉地劝他,说他终究年纪大了,精力和脑力都不比从前,所以破不了案子就破不了吧。到后来就连爸自己都开始忍不住否定自己,常常整夜整夜地对着自己以前立功受奖的照片发呆。
连续三年的精神打击之下,爸其实早已经从里面开始衰朽了。于是在真正的危险来临之前,他一向的警醒退化了,就连办案时候一向的冷静与睿智也受到了影响。
四年艰难的破茧重生,她借由不断地反思四年前的事,渐渐地学会,当一个突然事件猝然发生在眼前的时候,不是只看眼前的局面,而要学会逆向去搜集这一突然事件发生发展的脉络,从中寻找更为全面的答案。
华堂的财务危机,她最直接的推断是罗莎从中搞鬼。罗莎想用这样的方式逼宫,让向远离婚。那好,她现在向罗莎主动认输,也该能成全罗莎想要扬眉吐气、想要成为胜利者的心了吧?
惟愿随着这一桩婚姻的了结,他们三个人的心都能平静下来。放下怨怼,向远前行。
终于走上了5楼。时间很晚了,走廊的灯全都调暗,变成若有似无的暗光灯。她拖着疲惫的脚步转过拐角,却没防备正有一个人影靠在墙壁上,就等在墙角拐弯处。
时年好悬直接撞上去,惊得险些尖叫。
暗影里一点红光闪烁,照亮一双魅惑的眼。
眼睑菲薄,眼角上挑。眉带桃花。
宛若琴弦一般的嗓音,染着烟草的醇香幽幽飘来。
“……怎么去了这么久?”
听见是汤燕卿的嗓音,时年才按住心口,将额头撞了撞墙:“天,你吓死我了!”
“怕什么?”
他慵懒地靠着墙壁,双手抱着手臂,一条腿支撑着体重,另一条腿则自在地放松叠在另一条腿上。
一身的纨绔公子哥儿的模样,吊儿郎当。
“难不成是心里有鬼?赶紧坦白,刚刚跟向远说了什么,这么不敢回来面对我,嗯?”
时年实则是因为想到了爸去世之前那三年遭遇的连串诡谲案件,于是冷不丁在黑暗里撞见了人,便不由得紧张,才不是跟向远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无论是爸从前遭遇的事情,还是跟向远签字离婚的事,她都并不想对汤燕卿说。
尽管能想到,汤燕卿听说了离婚的消息一定会很高兴……可是若一个女人刚刚离婚,便兴高采烈地将这个消息告诉给她新的交往对象——这样的事儿,她还真办不出来。
更何况这个婚离得,她自己一点都笑不出来。
她便摇了摇头:“教授想多了。我累了,想回去睡觉。”
她的态度明摆着是想将他推远,不让他探知到她的内心世界。
他便皱眉:“nana同学,我今晚已经很用力地尊重你的私隐权,所以你下楼去见前任,我也忍住了没有跟下去。我给了你们一个小时的单独相处时间,我可算是仁至义尽。就算自己在房间里抓心挠肝,在一片原本胜局之中,结果连输十三盘,被自己的学生围着笑了一个小时……如果我这样还换不来你一句坦诚相告的话,nana,你真的不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哦?”
时年也是一愣,抬眸向他望去。眼睛适应了幽暗,终于看见了他眼底的意思狼狈。
她便忍不住笑起来,调皮求证:“教授真的连输了13盘?”
“嗯哼,你还敢偷着笑?”
他用身影挡住走廊里的光,伸手捏住她手腕:“还不都是你害的,谁都允许笑,就你不行!”
可是他越是这么说,她反倒越是控制不住。目光在幽暗的灯影里闪烁如天上的星星:“……杰森他们真的围着你笑了一个小时?他们难道行为分析课的成绩都不要了么,敢这么得罪教授你?”
“哼,你倒是提醒我了。”他眼瞳便也黑亮黑亮地压下来,就悬垂在她面前一寸的高度:“本来我想我是客座教授,考试什么的就放大家一马吧。考试今天nana同学既然提醒了我,那我到时候可要好好教训一下今天那些笑得面部神经抽筋的学生们。”
“我到时候一定还不会忘了跟大家说一句:大家全都挂科,都要感谢nana同学,要不是她及时的提醒,身为教授的我还真给忘了。”
他这家伙……简直是明目张胆地耍无赖哦?
更何况是在大学这个情境之内,又是挂着教授的身份对着身为学生的她!
时年忍俊不已,抬头盯着他:“好呀,教授便这么办吧。期末的时候我会盯着教授的,教授要是没这么办,那就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喽!”
说来也真是克星,明明之前那么心意消沉,却被他这么插科打诨的笑话便将心内的阴翳都给驱散了。
“嗯哼,”他叼着香烟,恼得呲了呲牙:“还学会反将我一军了。孺子可教。”
时年高高仰着下颌:“是教授自己说的,跟人家下棋呀什么的。虽然国际象棋我不会玩儿,不过中国象棋的道道,学生我还是多少明白的。”
夜色包绕,走廊里灯光幽静,两人四目相对,便都是情不自禁相视而笑。
真好。
都这个时间了,整个学校都安静了下来,两人便也不方便多聊,便一前一后回了507。
时年躺回被窝里去,却了无睡意。
手机嗡地一响,是他发来短讯。
“你今晚虽然后来对我笑了,可是你的心情明明不好。你的眼角和唇角都向下垂,你该知道这是明白的悲伤。乖学生,告诉教授啦,什么事都让教授帮你解决。不然教授今晚睡不着的说。”
赖皮……
时年想了想,还是深吸口气,按下:“今晚,阿远主动向我提出离婚。”
手机安静了好半晌,时年都忍不住怀疑方才那条短讯是不是遇上了网路故障,所以没发过去,他没看见。
就在她都要忍不住重发的时候,手机终于又振动起来。
“那你,答应离婚了么?”
时年轻叹口气:“答应了。只是,开心不起来。”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舍不得他?”
时年盯着屏幕,忍不住照着屏幕左右开弓。这个家伙,就知道他一定会想歪。
她没直接回答,反问回去:“为什么觉得我是留恋他呢?”
手机那端,汤燕卿看着她发来的质询,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为什么?因为在她的心目中,四年前与她同甘共苦的那个人,始终还都是向远啊。
他垂下头去反复按了几回键盘,然后才最后发了这么一条:“我猜的。”
时年看到之后,只能翻了个白眼儿,回复:“身为行为分析专家,却给学生这么无厘头的答案,好意思么?”
他盯着屏幕,仿佛能想象到她小小俏皮的模样,便咬住手指微笑,然后敲下:“只可惜在你面前,我智商为0。”
看到这条回复,时年抱着手机,在黑暗里傻笑了良久。
然后才慢慢地按下:“太好了,那是不是说,我期末可以拿到满分啊?”
这样的夜色里,正是夜生活最丰富多彩的时候。
一间位于市郊的普通酒吧里,粉红色的霓虹灯将酒吧里的气氛引到了迷离之境。许多从事蓝领工作的男人到这里来买醉、泡妞。就在这样一片迷乱的气氛里,酒吧最角落里却坐着一个穿中式香云纱衬衫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