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方正要开口否认,堂上李神福在杨行密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杨行密的脸色微和,对那女子道:“既然如此,那你说说愿意随哪位将军吧?”
那女子听到杨行密的命令,上前敛衽行了一礼答道:“妾身陶氏蒲柳之姿,如何当得两位使君垂怜,只是妾本是徐州人氏,当年庞师古围攻徐州时,家门为之所灭,那时便在佛祖面前发下大誓愿,如有人能斩杀庞贼,便要侍奉他一生一世,以求报答他的大恩大德。”那女子的声音越说越小,到了此时已经宛若蚊呐一般,细不可闻,可堂上众人也都明白了她的意思,在清口大破庞师古,阵斩此人的不就是朱瑾吗?那女子这般说,自然意属何人也就不问可知了。杨行密转身对朱瑾笑道:“果然是一啄一饮,莫非前定,朱相公清口破贼时,岂能想到能得美人青睐?”说到这里,杨行密对陶氏道:“来呀,恩公便在眼前,你还不献酒为其庆贺。”
陶氏娉娉婷婷行到朱瑾面前,慢慢斟了一杯酒送到朱瑾面前,低头道:“妾身一门大仇,皆凭朱相公神勇得报,贱妾无以为报,还请满饮此杯。”
那朱瑾也曾是风流场中人,见如此美人在众人面前恭维自己,自然是感觉大有面子,于是也不推诿,干干脆脆的满饮了那杯酒。
陶氏接过朱瑾放下的空杯,又倒了满满一杯双手呈制朱瑾面前道:“这杯却是相求朱相公一事的,如今北方朱全忠暴虐,拥兵数十万,还请朱相公以神勇护淮南百姓于乱世间且将休息。”
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更不要说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跪在你面前,大把的恭维话往你耳朵里灌,也怪不得朱瑾笑着又将一杯酒满饮下去,至于旁边的朱延寿恨声走下堂去,自然是谁也没注意到了。
待到吕方回到自己馆舍中,同行的侍从赶紧唤来大夫治疗手臂上的伤痕,幸喜未曾伤了筋骨,同行的莫邪都将佐听说朱瑾的神力,无不咋舌。待到治疗好了伤势,吕方本就有了几分醉意,正要歇息,却听门外侍卫亲兵进来禀告,说陈允陈先生求见,吕方本欲让其明日再说,突然想起此人中计误捕了王佛儿后,整个人变得谨小慎微,平日里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好似变了一个人一般,到了广陵后更是整日里都看不见人,好似私下里在忙什么事情一般。今日漏夜赶来求见,想必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便强打精神坐了起来,吩咐亲兵让其进来。
陈允进的屋来,看到吕方神色疲倦,也不再客套,上前道:“使君,我发现那陆翔的下落了?”
吕方却一时想不起来这陆翔是何人,毕竟丹阳豪族叛乱的事情已经过去两年多了,何况主持镇压叛乱的人是范尼僧,陆翔作为其中的一个漏网之鱼,虽然后来刺杀过自己,也没有成功,加之他现在早就昏昏欲睡,随口应了声:“哦,我知道了,这事情陈先生看着办吧,某家现在困的很,明日在详谈可否。”
陈允看吕方这副摸样,赶紧上前一步走到吕方身旁附耳道:“我说的可是那个曾经在西陵大营时刺杀将军之人,此人现在毁面易容,化名为徐自喜,躲藏在王茂章身旁。”
吕方顿时打了个激灵,想起了昔日的事情,盯着陈允的眼睛,低声询问确定道:“陆翔?你说的那个可是你的旧友,说服你前来刺杀我,丹阳陆家的家主的那个陆翔?”
陈允脸色阴沉,沉重的点了点头。
吕方此时脑筋转的飞快,片刻间便把方才陈允说的话过了一遍,立刻觉得不对,低声问道:“你说他躲藏在王茂章那边,还毁面易容,既然如此,你又如何发现得了他?”
陈允脸上露出几分钦佩的神色来,笑了两声,笑声中颇有几分自得,低声道:“使君果然精细,立刻便听出了在下话语中的毛病来,这事原委如下,还容属下细细禀告。”
说罢,陈允起身四处查看了一番,确认没有旁人后方才走到吕方身旁,细细讲述起来。原来自从陈允那次在丹阳误以为王佛儿受安仁义收买,将其擒下后。他事后又审讯那散布谣言的王佛儿亲兵,才得知收买那亲兵的正是安仁义的幕府苏掌书,陈允一开始以为是因为此人有亲族在丹阳豪族叛乱时为吕方所灭,想要借机报复。这次与吕方同来广陵时,陈允外出有事时,却看到这苏掌书打扮成寻常百姓模样外出,他知道此人出身钟鸣鼎食自家,平日里衣锦食肉,自奉极丰,今日却打扮成这般模样,加之神色隐秘,于是便起了疑心,暗中跟踪,于是便发现这苏掌书却是变装与一蒙面灰衣人相会。那陈允远远一看到这灰衣人身形,便觉得好生眼熟,可想了半天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只得等到两人分别后,跟踪这蒙面人的踪迹。那蒙面人与苏掌书分别后,拐过了几条街,便揭去了脸上的布巾,陈允远远看去,却是满脸刀疤,看不出本来面目了,待到跟踪到了后来,陈允却惊讶的发现,此人竟然就住在吕方所居的馆舍隔壁,老相识王茂章的住处。通过馆舍的小吏打听才知道此人是王茂章手下亲信,姓徐名自喜,想来是因为此人面容被毁的缘故,平日里甚是寡言少语,其他方面的情况小吏却是一点也打听不到。陈允回想那徐自喜的身型,却是越想越是觉得熟识,可偏生一点也想不起来是何人,却又不敢亲自去问,怕打草惊蛇。于是便重贿那小吏,吩咐去捡些那徐先生写过的废弃纸张给他,好不容易得到了,展开一看,便如同冬日里一盆凉水倒了下来,陈允立刻便辨认出了是故友陆翔的字迹,在联想起苏掌书的离奇行径和诡秘行踪,一切便真相大白了。
陈允说完后,吕方坐在那里苦思,方才的困意早就抛到五里云外去了,过了半响,吕方低声道:“依陈先生的意思,这陆翔毁容易装,变化姓名,投身于王茂章麾下,是想不利于我?”
陈允不假思索的答道:“正是,陆翔的武功使君是知道的,若要杀他容易,若要在他脸上划上这么多道伤疤,却不杀他,却是万难,定是他自己毁容的,其自苦若此,所谋必定甚大。若是只为了寻个栖身之所,以他的才学武功,加上江南陆家的百年名声,投入哪家麾下都会好生看待,更何况那王茂章在杨行密麾下官职资历都远高于主公,便是让主君知道陆翔在其手下,又能奈他如何,分明是想要暗中报复,其和苏掌书过从甚密,说不定那次的事情便是他的主意。”说到这里,陈允可能是想起来过去中了别人的毒计,差点误杀王佛儿,在吕方面前大大的丢了一次脸,一张丑脸上青筋曝露,显得分外狰狞。
吕方点了点头,也采信了陈允的观点,看了看对方,笑道:“幸喜陈先生细心,方能发现此人的奸谋,依照先生的意思,应当如何处理这件事情呢?”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陆翔文武双全,又与主公有灭门之仇,切不可让其再活下去,图生祸患,以在下看,不如找个机会,将此獠斩杀,免除后患。”陈允右手猛然往下一劈,仿佛这一下便已经结果了陆翔的性命。
“只是此人武功高强,又与先生是旧友,不如我派其他人去作此事,也全了先生朋友之谊?”
“多谢主公美意,只是我和此人朋友之谊已经被当年那一掌了结了,今日既然为主公之臣,自然不敢以私谊废公,更何况此人施毒计,害的我差点伤了王将军。此人武功虽高,但我深知他的底细,只需小心布置,有三五十名弩手,便结果了他的性命,主公请静待佳音便是。”
吕方皱眉道:“如用强弩,只怕露了痕迹,在这广陵城中,若是闹大了,让人知晓了,便不好看了。”
陈允笑道:“主公说的是,属下定当将其尸首处理干净,不留下一点痕迹便是。”
吕方点头笑道:“如此甚好。”说完大声对门外亲兵道:“你快去传徐二来。”不过半盏茶功夫,顶盔带甲的徐二便走进屋来,对吕方叉手行礼道:“深夜见召,不知使君有何吩咐?”
吕方指着陈允道:“你从亲兵队中选出五十名精锐士卒听陈掌书指挥,若差什么器械的,遣人从丹阳暗中运来,此事只允许我们屋中三人知晓,绝不允许泄露出半句。”
徐二见吕方脸色郑重,赶紧躬身道:“属下领命。”
待到徐二和陈允退出屋外,吕方下得榻来,来回踱了几圈,脸色阴沉,自言自语道:“不管王茂章你对这陆翔所为之事知晓与否,都还是先杀了此人为上,便是知道,那就是震慑与你,哎,这广陵城中危机四伏,待到诸事了了,还是早日回到湖州为上。”
功高震主 第209章 交易
第209章 交易
次日,吕方一行人便带了些许湖州特产,往朱瑾府上去了。一路上只看到人烟稠密,物产丰饶,不禁暗自赞叹,有唐一代,扬一益二,果然名不虚传,虽然现在的扬州,历经战乱,已经无法和小杜时候那种繁荣景象比拟,可如今在大唐帝国的土地上,古都长安洛阳在黄巢和秦宗权之乱后,早已不复昔日的荣光,至于同样以富庶繁荣著称的蜀中成都,此刻正在被军阀“贼王八”围攻中,只怕还不如这广陵城,至于宣武镇的治所汴州,河东的太原,河北幽州、魏博的大名府论地势紧要,兵甲雄厚可能较之广陵胜过,可若是比起财富众多,市井繁盛,那几座城市可是拍马莫及。
吕方正赞叹着,便已到了朱瑾府邸,同行的徐十五低声道:“好大的气派,杨王可真大方的紧,竟赐了这么大一片宅邸给朱相公,乖乖,这后面的院子怕不有三五十亩大小了。”
旁边的一名队正答道:“听说朱相公最喜骏马,光是自己就有上等骏马四十余匹,手下亲兵加起来怕不下数百匹吧,想必那院子便是给他练习骑术的吧。”
吕方也被眼前的宅院给惊呆了,作为一个来自房价高涨时代的男人,他对于居住面积是十分敏感的,在湖州安吉时,李家的园林便已经让他颇为惊羡了,让见过大世面的沈丽娘颇为不屑。可眼前朱家宅院竟整整占了一个坊里,隔着院墙,依稀可以听到骏马嘶鸣的声音,婢女仆役的说话声,竟仿佛是一座小镇,往远处看去,一重重园林绵延,看不到尽头,竟然让人有种头晕的感觉。
“腐朽堕落的封建地主阶级。”吕方口中不禁喃喃冒出一句酸话来。旁边侍立的王佛儿弄不明白吕方说了些什么,正要上前询问。在朱瑾府邸门口守卫的亲兵校尉看到吕方一行人,满脸疑心的走了过来询问来人,原来自从吕方昨夜得到陈允的禀告,昔日的仇人陆翔便毁容改名,躲在王茂章手下,便戒备森严了起来,连出门拜访朱瑾,随行侍卫的亲兵便有四十余人,皆都披甲持刀,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自己虽然身着绯色官袍,可贴身还是披了一层铁甲,做好了最坏的打扮。
徐十五见守门校尉过来,赶紧上前从怀中取出吕方的名刺,递给校尉。那校尉接过名刺,看到上面书写的吕方姓名官职,赶紧躬身行礼,吩咐手下让吕方一行人在大门旁的耳房歇息,自己赶快进去通报。
不过半盏茶功夫,吕方便听到门内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任之果然是爽快人,让你久候了。”
说话间,朱府大门便被打开,只见朱瑾身上披了件宽袍,襟口出露出汗津津的里衣,手上还提了一根牛皮马鞭,显然得到吕方来访的消息时,他正在骑马,也来不及换衣服,便亲自开门相迎。吕方赶紧站起身来,快步上前,便要叉手单膝跪下行礼,口中说着:“卑职湖州刺史吕方,拜见朱相公。”突然觉得肩上一紧,已然跪不下去,却是朱瑾抢上来一把把吕方扶住了,大声笑道:“你我心意相投,又何必拘这等俗礼,今日又不是朝堂之上,便免了吧。”说罢在吕方肋下一扶,便将吕方托了起来。吕方借势站起身来笑道:“如此这般,在下边逾越了。”
唐时相权极重,玄宗年间,李林甫在政事堂时,许多官吏见他是都要跪下行礼,他不过坐着手微微一拱便罢了,朱瑾已有使相的身份,吕方拜见之时,行跪拜之礼倒也是寻常事,倒是朱瑾心下对吕方看重的紧,自然不会让其跪下去。
朱瑾与吕方把臂而入,一路上给吕方指点着路上园林胜景,足足走了半盏茶功夫,方到了明堂之上,也不过过了几重院落。两人按主客分开坐下,同行的王佛儿和徐十五分别侍立在吕方身旁。几名婢女送上茶来,吕方笑道:“在下见识浅薄,今日见得相公这等家园,想来长安城中官家的大明宫也不过如此吧,杨王如此看重相公,任之当真是羡慕的紧。”
朱瑾摆了摆手答道:“罪过罪过,朱某以人臣的身份,如何敢和天子相比,不过杨王宽宏爱士,也不知道如何方能报得大恩于万一。”
吕方干笑了两声,岔开了话题,问道:“相公如此打扮,莫非方才正在骑马不成。”
朱瑾脸上却现出几分忧色,答道:“正是,早上起来松松筋骨,省得荒废了。”
吕方见状赶紧询问,朱瑾也不隐瞒,原来他上阵时骑用的战马,在清口一战时,受了创伤,虽然经过治疗,保住了性命,可再要上阵时决计不行了。这朱瑾体格魁梧,又性喜身披重甲,其余战马往往冲阵不过一两次,便支撑不住,所以忧愁起来。
吕方听了,也没什么办法,他对朱瑾所有的战马是羡慕之极,整个莫邪都现有的战马也不过三五十匹,还比不上朱瑾一人所有的多,看到他手下的亲兵卫士,许多都是善于骑射,冲锋陷阵的猛士,吕方羡慕的都要双眼喷出火来了。
朱瑾饶有兴致的打量了两下王佛儿,笑着对吕方问道:“这位生的好生雄壮,莫不是任之的樊哙不成。”
吕方听的一愣,赶紧分辨道:“哪里哪里,相公谬赞了,今日来拜访相公,却是有一事相求。”原来吕方昨日在宴席上确认杨行密要打算和钱缪议和后,便心中暗自思量湖州长城县的事情。那湖州共有五县:安吉、乌程、长城、武康、德清。安吉县如今已经落在吕方手中,其余四县还在镇海军手中,可这长城县位于湖州西北角,在吕方占领了安吉之后,三面都是淮南的势力,只有一条狭窄的通道与镇海军的乌程县相连。在吕方眼里,那长城县已然是莫邪都锅里煮熟的鸭子,迟早要吞下去的,待到从丹阳调动部分莫邪左都的援兵,便要将其吞并下来,可杨行密一旦和钱缪开始议和,一来自己如果擅动干戈,会被急于摆脱两面作战,进取荆襄之地的杨行密治罪;二来就算杨行密不治罪,没有了苏州方向淮南本部的压力,镇海军可以全力对己,莫邪都也没有独力吞下长城县的能力。所以吕方希望朱瑾能够在杨行密那里进言,用苏州还在淮南手中的部分领土,和镇海军交换长城县这块几乎是飞地的地盘;如果不成,也希望能够打听到和议的具体时间,好抢在和议达成前,赶回湖州,抢着把长城县这块肥肉吞下肚子。
吕方说完自己的请求,怀着惴惴不安的神情看着朱瑾的脸庞,想要从中揣测出对方的想法。过了半响,只见朱瑾摇头叹道:“昔日在杨王麾下时,便听闻过任之昔日作为,今日所见,果然是汉高祖一般的人物,无论时势发生何等变化,你都能从中趋利避害,取得最大的利益,罢了,我可以答应你,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吕方听了朱瑾答应了自己不禁大喜,继而愕然道:“朱相公何出此言,你身为朝廷使相,又深得杨王信重,自己更是勇武盖世,手下精兵过万,吕某虽说是一州刺史,可手中不过一县之地,出身更是低微,又能为朱相公办的上什么事。”
朱瑾笑道:“你说你身份低微,还能比那砀山朱三身份低,像你这等人物,若是得了时机,只怕将来成就不下于我。我虽然现在看起来风光,可却是一外来人,并无根基,兼且遭众人之忌,不过是现在宣武朱温压力太大,杨行密需要借我之力相抗罢了,若是将来时势有变,只怕我朱瑾便是身死族灭的下场。”
吕方听到这里,心中暗叹,这乱世中的枭雄果然没有一个易于的,朱瑾所说的没错,以他的名声和实力,杨行密决计不敢让他出任州县,拥有自己的地盘,既然这样,虽说他手下有精兵万余,可时间久了定然会被分化瓦解,眼下杨行密要用其对抗朱温,将来一旦北方的压力减小或者杨行密死了,他这个外来武将一旦站错队了,对方就会毫无顾忌的将其族灭,毕竟朱瑾背后没有任何势力让人顾忌,他的武勇和能力反而会成为致他死命的原因,古人说羚羊死于角,大象死于牙就是这个意思。还有一点朱瑾没有说出来的,而两人心知肚明的就是,杨行密重用他也是用来震慑那些分据四方,已经有些尾大不掉的老战友们,一旦杨行密死去,这些地方实力派,肯定不会对他有好感,所以现在朱瑾看起来无限风光,其实便如同在一根钢丝上行走,下面便是万丈深渊,掉下去便是万劫不复。